织田信长的大军趁机进驻伊丹城。信长大怒,敌国的瓦解自然会带来己方的大捷,然而在欢欣雀跃之前,一想到敌人卑劣的丑态,便激发了他崇尚武士道精神的天性。他说道:“身在武士门中,临死之前竟然卑鄙无耻地将妻儿老小作为人质交出去,各自只顾自己逃命,在习武之人当中真是前所未闻的丑事。”然后言辞激烈地吩咐道,“将这些丑陋的东西一个不留,妻儿老小全部处死,以儆效尤。”
他因为日本武士道的名节而愤怒不已。这种愤怒中公愤比私愤占了更大比例。然而其处分如此惨烈,不只是丑态毕露的敌人,还波及到了那些柔弱的妻儿家眷,其残酷令世人掩面。人有美丑两面,虽说这是不可避免的一种世相,然而时至今日笔录那时的惨状仍让人感到凄惨。大致算来,当时信长手中逮捕的敌方妻女有一百二十几人,丫鬟侍女约三百八十人,被集中到一处,用长枪、长刀、步枪等武器杀死。其惨叫声回荡于天地之间,据说耳闻目睹的人过了十天二十天也不能忘记当时的情景。
当时的见闻记中有这样一段描述:声名显赫的贵妇人们穿着华美的衣裳,浓妆艳抹,知道要走上不归路了,紧紧抓着自己的母亲,却被那些凶暴的武士拖走了,拖到行刑柱上……行刑时更是惨绝人寰。侍奉那些贵妇人的侍女小婢等一百多人被关到四个空房子里,四周高高堆起干草,顷刻之间都被烧死了。那些年幼的孩子及其乳母被装到几辆车上,每辆车载七八个人,在京都游街示众。后来,那些可怜的小少爷和婆子被拉到六条河滩上斩首。
《信长公记》的作者将当时的情况记录如下:那些声名显赫的贵妇人,贴身穿白色寿衣,外面穿着美丽的便服,打扮得很漂亮,没有一丝慌乱的样子,真是神妙。其中有个叫塔希女的,是个出了名的美人,平时想见一眼也难,如今却被那些粗暴的杂役抓着胳膊推到车上。临死之前,那个叫塔希女的人重新系好腰带,将头发高高挽起,将便服的衣领折下,被斩首的时候也很端庄。她们临死的时候都很从容。
这个叫塔希女的据说是村重的妻子。伊丹城的男人们将前所未闻的丑态公之于世,然而杂草之中的花还是有花的样子,绽放出了一点清香。
另外,当时受到世人赞赏,甚至有很多人偷偷为他们掉眼泪的还有荒木久左卫门的儿子,一个十四岁的少年,以及伊丹安太夫年仅八岁的天真可爱的幼子。他们两个尽管被推到断头台上,却毫不畏惧地问道:“葬身之地就是这里吗?”他们端端正正地面向河滩,双手合十,伸出脖子等着挨刀。
“多么勇敢啊。”
“可怜的小少爷们。”
“真想看看他们父亲的样子。”世人喧嚣着责难荒木,认为这一切都源于他的谋逆之心、坏心恶念。然后又痛骂那些舍弃人质逃跑的男人。不仅是憎恨荒木村重及那些男人,世人还对信长处刑如此惨烈感到不满:“对那些无辜的妇女儿童,没必要这么严酷吧。”只是觉得信长是个可怕的人,产生了畏惧之念,并未读懂信长想要正武士道节义之风的公义之心。
“背叛那位的人都是这样的下场。这是右大臣特意杀鸡儆猴给我们做的示范吧。”尽管努力往好的方向解释,人们往往说到这里就缄口不语了。似乎大家把这件稀有的事件当作了一生中最不吉利的见闻,想尽早从记忆中抹去。而那些抛弃伊丹城和花隈、尼崎的分城四散而逃的没有男人气节的男人,自然是一经发现立即处死。其中有人想到了弃世,逃到庙里去,剃掉头发,脱掉盔甲扔下大刀,换上法衣拿起念珠,想要保住这条命。信长严命不可放过,于是织田军队的士兵将他们一一拖出山门斩首。只是最让世人悲痛、咬牙切齿的是罪魁祸首荒木村重却漏网而逃了。据传言说,他从花隈逃到兵库海边,乘船逃往备后的尾道一带,之后很久都行踪不明。既然如此也是没有办法。这个村重已经不能再像正常人一样活着,已经等同于死人。只要他还偷生于世,那就只能是行尸走肉,会苦恼得几乎窒息。
日本丸
此次消灭荒木村重的战役当中,有一支队伍给织田方添了浓墨重彩的一笔。那就是九鬼嘉隆率领的水军。摄津的花隈城陷落之日,这支水军从海上拨开浓雾突然现身,数十艘战舰排列在海滨,放下轻舟,从河口逆流而上,向各个据点输送陆战队,并将从花隈逃出来的敌兵悉数斩首献给信长。
“原以为水军只是用于海上戒备,没想到有时候在陆地作战也能发挥奇特的作用。”九鬼嘉隆本来享有三万五千石俸禄,信长又加封七千石给他,并鼓励说:“你要继续努力充实水军。”
织田的水军自成立以来,还不到三年,本来就很稚嫩。然而时间虽短,发展却极为迅速。直到最近几年为止,信长一直认为所谓战事都是攻城野战,根本无暇顾及海上军备。是敌人让他打破这种观念,深刻了解到建立水军的必要性。这个敌人便是西国的强敌毛利。
大阪石山本愿寺战斗力非常顽强,无论信长从陆路包围也好,切断其交通也好,丝毫不见衰退的迹象,其持久力与反抗力反倒与日俱增。细究其原因才发现,原来是毛利的兵船伪装成商船,从海上给他运来了武器弹药还有大批粮草。那些船顺风满帆,从安治河口输送到大阪城内。
一定要切断这条通路。织田将现成的未经训练的渔船拼凑起来,给他们陆军的装备,在大阪河口阻击毛利水军。这是三年前即天正四年的事。织田军吃了大败仗。从那以后,他痛感在水上作战方面尚不及毛利,并悄悄思索水军建设问题,然而缺少有资质的兵将,水军建设并非易事。
据说赤壁之战时曹操率领魏军精兵却彻底败北,很大程度上是因为他的兵多为北方人,习惯飞跃于山间,而江南吴国的士兵都习惯在江水中穿梭,在波涛汹涌中接受锻炼。如今信长在安土城建筑了雄伟的高墙,以他的势力和财力,要想建造胜过毛利的兵船并非难事。事实上往来于琵琶湖的船只就非常巨大。然而令他苦恼的不是船只的大小与数量,而是开船的人。环视周围的将领,无论是柴田、佐久间、泷川,还是其他比如羽柴筑前守都不合适。他们跟西海强敌毛利性质不同。
正巧这时候有一个人走进了他的视线。这个人就是九鬼嘉隆,皮肤黝黑,身体结实,不胖不瘦,一看就是大风大浪中磨炼出来的皮肤,眼睛很灵活,滴溜溜地转。他来到信长面前断言说:“只要您一声令下,我就可以组建一支不输给毛利的水军,几年之内一定加入您的麾下。”如果没有足够的信念一定说不出这样的话来。
嘉隆生于伊势,他有一个儿子是鸟羽城主原监物的女婿,因此信长也对他礼遇有加、言听计从。他长得也很英武,又精通海事,信长一见就觉得是可用之才。九鬼右马允嘉隆奉信长之命开始组建水军。他将鸟羽、熊野等地的造船匠和在海上颠簸多年的水手聚集在一起,很快建成七艘大船,将船开到临近大阪的堺市的海湾。他的使命就是在大阪入海口处封锁西国运输军需的船只。
堺市的海湾上突然出现了一批船只,毛利方自然马上就打听到了这一消息。一夜之间组建的织田水军能起什么作用呢?分析多寡之后,他们依然满载着兵粮武器,从九鬼船队的视野里悠然舟行而过。让他们过去,右马允嘉隆在等待时机。那一年七月的一个晚上,海上吹着烈风,眼看着毛利方的船队驶入了大阪港,他想今夜便是时机了,于是前去偷袭。当时的记录写道:
九鬼右马允率领九艘大船,连带着无数小舟,装饰得跟山一样,开到敌船附近,霎时刀箭齐发,大炮轰鸣。
所谓“装饰得跟山一样”是指船舱及船尾上插满了旗帜、长枪和钉耙等。
因为那天晚上风大浪高,西国的船只停泊后用缆绳连在一起,又将锚深深抛入海泥之中。很快有一艘船起火了。在开始应战的时候又有火飞到其他船上。毛利军队只顾着敌人,却忘记了切断缆绳、避开己方的火船。
九鬼船队又往燃烧着熊熊大火的几艘船上乱放了一阵箭,用步枪一阵扫射,然后迅速撤往淡轮方向。毛利方水军受到攻击,气得哇哇大叫:“这些伊势、熊野的渔夫水兵不知天高地厚,竟敢挑衅我大国毛利的水军,定要将尔等碎尸万段!”他们整顿剩余的大小船只,摆开威风凛凛的船队,朝着淡轮方向追了过去。
派出侦察船四处搜寻敌船,天渐渐亮了。双方在晨雾中开始交火。结果有另一支船队穿破浓雾,出其不意地袭击毛利方。其中一只看似指挥舰的船上可以清楚地看到泷川左近将监的旗号,原来还有埋伏。
九鬼右马允乘坐的大船上飘扬着熊野权现的大旗和日之丸,是熊野船,取名叫作日本丸,中部船舱宽约十二米,高度也有二三十米。日本丸在狂风巨浪中穿行,宛如一头鲸鱼横冲直撞。一靠近敌船就投掷火把,退远了又开炮攻击。
七月的艳阳高挂在天空,炙烤着海面时,淡轮的海上被黑烟笼罩着。毛利方的船只几乎全被烧坏沉入海底。因为风高浪大,火势蔚为壮观。这一战让次于右马寮的官职,正六位下。
堺市、大阪的世人感到震撼。一般市民虽然知道信长的威势,然而更加认同毛利的富强,经过这一役,他们惊慌失措地开始调整原来的常识和观念。
信长处世精明,趁机宣传自己的水军,他将大船连在一起装饰一新,邀请近卫公及其他公卿来堺市参观。当然他也不忘记百姓,无论贵贱僧俗、男女老幼都可以来参观,堺市的军船庆典持续了数日,热闹非凡。
丹波·丹后
山阳北部就是山阴,二者合称为中国地区。攻略中国地区自然要分为两方作战。秀吉在山阳作战时,明智光秀被任命为山阴方面的司令官。山阴便成了光秀的战场。这几年,光秀不负重托,屡建奇功。他任命细川藤孝为副将,将丹波、丹后的敌城一个个攻陷下来。
这一地区的强敌首推波多野秀治一族。他们以八上城为中心据点,有四十多座城池分散在各地要害之处,另有三十多个堡垒,大大小小的地方势力共同举起了反对织田信长的大旗。这几年,光秀兢兢业业地攻占城池,已经平定了大约三分之一,其功劳决不逊色于山阳的秀吉。当然信长对光秀的信赖和给予的赏赐也不在秀吉之下。
“筑前守与日向可以说是我军的双壁,都是铮铮铁骨之人,都很年轻。对比两人的战功可为当代的壮举。他们生在了好时候,而我也得到了良将在左右。”信长有时候会对老臣们坦诚地如是说道。他感叹事物的时候会比别人更不吝赞誉之词,这绝非只是政治言辞。其根据在于,如今的明智日向守光秀已不再是昔日浪迹天涯的十兵卫光秀了,他获封了惟任这个姓,得到了丹波龟山城,又加上六十万石俸禄,一门眷族都得到了封赏。
“大恩大德决不能忘!”光秀经常对自己的六个孩子以及侄儿侄女一族人说。这种作风必然会体现在他所治理的领地的政务及法令上。他不敢辱没信长的英名,作为新兴势力下的一位大名,他让领地的居民日益心悦诚服。
你看到了吗?城内的院子里,今天也盛开了桔梗花。
百姓们用这样的歌谣歌颂新领主的温情,祝福他的家门荣耀。光秀用他清晰的头脑,振兴文化、实施新政,这是以前住在这里的地方豪族所无法比拟的,因此当地居民自然对他感激涕零。甚至有不少地方部族不战而降,慕名前来投靠。酒井孙左卫门、家治见石见、四方田但马守、荻野彦兵卫、并河扫部助等人都舍弃了自己的堡垒,今年春天率部下成为光秀的家臣。
然而最关键的丹波第一险要八上城却固若金汤,久攻不下。细川藤孝、织田信澄、泷川一益、丹羽五郎左卫门等诸将都来援助光秀,参与讨伐多年,然而波多野秀治时而归顺,时而反抗,有时又会气势汹汹地杀来,怎么也攻不下他的堡垒。
天正七年五月,秀吉建议说:“是时候攻打八上城了。”虽说是分两方面作战,却要统筹佣兵。秀吉保证可以调动播州方面的军队,于是信长发出总进攻的命令:“一举拿下八上城!”光秀的大部队从山城方面、秀吉的弟弟秀长从但马方面、丹羽五郎左卫门的一支队伍从摄津口,三面夹击,围攻波多野的老巢八上城。
羽柴秀长和丹羽五郎左卫门两员大将率领的大批人马在各自的阵地取得了战果,席卷了敌方的城寨堡垒。而光秀却有些停滞不前了。他与敌方的根据地八上城对峙起来,作为主力军,他必须将其粉碎。
“为了明智军队的脸面,一定要攻下来!”光秀一反常态,神情激昂地说,“不惜一切代价!”他命令部下将士昼夜不息地攻打,不给敌人喘息之机。然而八上城还是攻不下来。与此同时,从羽柴军和丹羽军两方传来赫赫战功的捷报。光秀望着相持不下的己方军队,心想:“唉!太丢人了!”自己比别人得到了信长更多的恩宠,每每念及此,都忍不住心焦地想:“如此就要声名扫地了。”
当他从容不迫地思考政治军事的谋略之时,便是世间少有的大才,是大英雄大豪杰。然而当他身体内部的感情被激发出来,钻了牛角尖之后,就像换了一个人一样容易慌乱。有时会拘泥于眼前的小事,甚至头脑也不再清晰。他很聪明,又有文人的谨慎,在平常的言行举止中,他决不会让人注意到自己内心的这种脆弱的缺陷。就连同族近臣也没有发觉。只是他自己告诫自己:“不能因为这种小事慌乱。”因此他心中的苦闷更甚于旁人。
“没用。一切作战似乎都对城中敌人不起作用。今后也只能深挖护城河,加固栅栏,通过长期包围饿死敌人。”无论是营帐中的智囊还是前线的部将,如今都在这一点上取得了一致。光秀的兵学奥义至此也已用尽,但他还焦急地想要在一两天内攻下敌城。他甚至还在苦苦思虑己方上下的心思:“想必信长公也会认为我是个令人着急的家伙。丹羽、羽柴等友军也在偷笑说,看啊,光秀尝到苦头了。”
另外,这里是自己的战场,既有责任感,又有作为惟任日向守的自尊心。决不能不慌不忙地继续相持下去。
“说什么?只能长期包围?不不,我早就考虑过了,怎么能眼看着友军取得显赫的战功,我们却按兵不动、束手无策?作左!作左!”说着他唤来一名部将,吩咐道:“以前你曾将大善院的和尚带到营中,你再去叫他来,马上去,晚上到也没关系!”旗本进士作左卫门奉命立刻策马前往多纪郡的大善院。
攻城数月,已进入夏季。为驱赶蚊虫,光秀命人燃起篝火,他在黄昏升腾的轻烟中默默巡视,望着眼前久攻不下的城寨。没过多久,大善院的住持在进士作左卫门的陪同下来到光秀营中。
“大晚上的,有劳您了。”光秀将他迎到大帐中,屏退左右,只留下两三个亲信,住持开始密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