铜钱与信长
安土的信长和中国地区战场上的秀吉分别之后,心有灵犀的主从二人肯定也朝夕望着远方心神交会吧。作为一项军务,秀吉和往常一样不厌其烦地给安土报信。信长不出家门就可以俯瞰毛利的版图,他想只要有秀吉在,他就可以对那边的策略很放心。秀吉返回中国地区之后,在安土迎接新年的信长比其他时候还要繁忙。确切地说,是他自己制造了繁忙的景象。
天正十年,壬午正月。邻国的大名小名、近亲族人、其他前来贺年的人从百百之桥进城,人群庞大,瓦顶板心泥墙被踩破,人与石头一同坠下,有人死亡,伤者无数,持枪的年轻武士失去了刀枪,给很多人带来了麻烦……(《信长公记》)一进正月,前来拜年的客人就这样拥入安土城。为了给信长说一句贺年的话,总见寺山的宽阔的石阶路上,像煮饺子般挤满了人。不知应该说是信长的威望还是人气,人心所向这东西甚至让人觉得恐怖。竟然都到了出现伤亡的程度了,今年的拜年确实有些特殊,并非每年都是如此。
为什么会出现如此大的骚动呢?事情起因于信长在除夕夜的吩咐:“元旦那天来拜年的客人,不管是谁都要收一百文贺年税。眼下能够平安度日,有幸迎来新春,能够谒见我并说新年贺词也是上天保佑,征收一百文贺年税也不为过吧。堀久太郎、蒲生右兵卫,你们俩明天负责这事。”除此之外,信长还允许参观了,他说道,“既然征收了贺年税,就打开平日不对人们开放的城中的楼台殿阁,让他们尽情参观吧。”要说人气,这也可以说是人气增加的原因。
从数日前开始,大名小名、有资格的商人、儒学家、医师、画师、工匠等各个阶层的人就在安土城中订了旅舍,等待谒见。有的大名小名不想错过这个机会,全家出动,一起朝山上奔来,这如何能够承受。满山一片混乱,甚至出现了人员伤亡。然而人们并不后悔,认为来得有价值。来谒见的人首先在总见寺毗沙门天王所在的平台处赏景,然后从表之门进入三之门,再从接待处到铺有白沙的院子里,在此陈述新年贺词。
虽说如此,可院子里人潮拥挤,后面又不断有人拥来,根本看不到最想见的信长。
“那就是三位信忠卿。”“刚刚走过去的是织田源五大人。”
“正朝着这边笑的不是北畠中将信雄卿吗?”人们能从远处遥望一下高官显贵,也就心满意足了。一般人不仅是满足,甚至感激地跪拜。因为他们没想到今天能够在安土城参观闻所未闻的“行幸间”。安土城中有“行幸间”一事,一般人想都不敢想。如今人们才知道信长的用意,他暗暗期待着有一天主上临幸安土。喧闹的人群来到这里自然就变得肃静起来,各自在台阶下、走廊边叩拜。有人说:“如今能够亲眼看到天子宝座,毕恭毕敬地叩拜,真是一生的回忆,实在感激不尽。”
拜年的人群就这样在殿中的各个房间参观,有的人伫立在狩野永德的隔扇画前,有人目瞪口呆地看着纭裥绣和高丽织的榻榻米包边,有人因为精心打磨的金墙感到震惊。城中将士指着通道说:“请大家从厨房的门出去。”于是众人沿着青竹扎成的篱笆走向厨房,从马厩的出口拥出去。结果,没想到信长和他的近侍们站在新做的席子上说:“不要忘记留下贺年税啊。每人一百文。”他亲自接过铜钱扔向身后。
无数群众伸出来的无数只手里拿着无数铜钱,信长一个人不可能接得过来,堀久太郎的部下、近侍们都来帮忙,接过钱扔向身后。然而,群众自然是想挤到信长面前来。虽然仅仅是一百文税金,如果能够由信长亲手接过去的话,这也是一辈子的光荣,因为以后再也没有这样的机会了。因此信长身后瞬间堆起了几座铜钱的小山。走卒马上把它们装到草袋中,很快又有人将装满铜钱的草袋搬到城下的衙门,衙门的人寻访安土城中的贫民,让饿着肚子的贫民在正月里吃上了饱饭。
因此,这个正月陋巷的每个角落都没有饥饿的面庞。一想到这里,信长也感到了一种欢乐,他觉得自己的正月过得慷慨大方。后来他自豪地问堀久太郎:“怎么样?贺年税很有意思吧?”
堀久太郎最初接到命令时有些担心,身为天下霸主的右大臣家怎能做出平民般的行为呢?然而民众的声音却与自己的忧虑完全相反,于是他极口称赞道:“真是个好主意啊。来拜年的人也很高兴,说这是一生的话题。那些贫民收到您赏赐的礼钱,听说了消息,都说这和普通的铜钱不一样,是右府信长大人摸过的,不能白白浪费,说要用这个当本钱,维持生计到明年……听到这些话,连衙门里的人也很开心。我觉得这样的善事,明年正月以及再往后的每个年头都可以作为好的惯例办下去。”
结果出乎意料的是,信长摇摇头冷冷地说:“再也不做了。如果让贫民习惯了这种喜悦,反倒是执政者的过错。”
正月中旬,森兰丸被派去公干,如今完成使命,从岐阜城回来了。“我回来了。”
“是阿兰啊。辛苦了!岐阜金库里的铜钱一万六千贯,全部重新穿好了。还有搬出仓库的事,有没有详细委托给中将啊?”
“是,一切都按您的意思。”信长听后满意地点点头。兰丸出使织田中将信忠驻守的岐阜城,是因为很久以前那里的金库存放了一笔巨额的金钱,因为长年累月堆积在那里没动过,信长吩咐道:“估计穿铜钱的绳子都烂了吧。去把全部绳子都换成新的。”
土墙仓库里穿铜钱的绳子用几年怎么会烂掉呢?就连这事信长都了然于胸,兰丸从内心感到非常敬畏。他想:“人们只知道主公的军事才能,不怎么认同他的经济头脑……先不说经济,什么事儿都别想瞒过这位主公。”每次发出这种惊叹,他就会担心母亲妙光尼过去犯下的错误,把铃木重行藏匿在家中的明智光秀的一举一动都让他不放心。话虽如此,其实那只是兰丸自己心中的阴影,或者不过是幻觉,也许是他想多了。这里的问题性质本就不同。
听了他出使要办的事情,那些最下等的用人在背后议论说:“真是小气的大将军。着眼之处就不一般。这件事交给兰丸办是最合适的。”不久后他们更深地了解了事实真相,忍不住要掐自己的嘴。
本来民间就有很多评论说信长表面上非常豪放阔绰,本性却很吝啬。实际上也可以举出来很多疑似的例证。也许是因为所谓的用人秉性,这次重新穿钱的事马上就被他们以那样的口吻议论着。谁知道那之后据说岐阜城的金钱很快就被陆陆续续搬出金库得见天日了,而且那些钱通过海路和陆路都被运往了伊势。
仔细想来,伊势大神宫最近三百年未迁移神殿,神殿荒废的样子也令人目不忍睹,全国的祭神仪式也中断许久了,信长想要建造一座新宫,于是从去年开始就让人着手此事。负责建造新宫的人说预计费用要一千贯。
临近年末时,信长说:“以前我劝布施建造八幡神宫时,本来预算是三百贯,结果花费超出了一千贯。这次又建造伊势神宫,费用岂止是三倍,应该需要数倍吧,不要节省费用!”他把以前存在岐阜仓库以备不时之需的金币献了出来。信长的小气是这种小气。对于武士爱财这一流言蜚语,他问心无愧。
教会学校
正月过去一半了。门口装饰的松竹都撤去以后,安土的市民发现一个现象:“怎么回事呢?每天都有船开出去,还装满了货物。”那些船无一例外都是从湖南开往湖北。同时又有一列车马载着数千袋大米沿陆路蜿蜒前行,也是一直沿着湖岸向北走。
过了正月二十安土的繁荣景象也不见衰减。往返的旅客、拜府以及返程的诸侯依然忙忙碌碌,街上每天都能看到使者的快马以及缓缓而行的他国使臣。
“濑兵卫,你不去吗?”“去哪里?”
“去放鹰。”“我最喜欢啦!请一定让我陪您去!”“三助也来吧!”
初春的一个早上,信长离开了安土。随从人员前一晚就定好了,正好中川濑兵卫也在,就邀请了他。池田胜三郎信辉的儿子池田三助也加入了队伍。八只鹰由八名驯鹰师拿着,随行的近侍也都骑马,朝着爱智川附近出发,也算是出了趟远门。据说信长的爱好是骑马、角力、放鹰和茶道,可见狩猎也是他的兴趣之一。佑笔曾这样记录道:每日放鹰于野外,从不计辛劳。诸人皆感叹其气力之强大。那些狩猎助手和随从人员皆沉溺其中,可以消愁解闷。
狩猎助手和持弓箭的人因此累得筋疲力尽。说到兴趣爱好,听上去只是聊以消闲,然而信长的兴趣爱好却不那么马马虎虎。比如说相扑,如果他想在安土观看,那么就会从江州、京都、浪华以及其他遥远的地方召集一千五百多人,盛大地举办。与诸侯、民众一起观看,天黑了还没看够,又从家臣中挑出几组,让他们登上舞台,吩咐道:“堀久太郎和蒲生忠三郎,你们俩比吧!”忠三郎就是后来的蒲生氏乡,久太郎就是有名的堀秀政。毫不忌讳地让这些当代的英雄和勇将登上舞台,看他们搏斗肯定是别有一番乐趣。总之,即便是在戎马倥偬之中,该玩的时候他还是玩得很尽兴。即使在游玩之中也显示了他成天下事的气概。然而这个正月的爱智川之行却极为简单。也没怎么放鹰,只是在野外策马奔腾了一阵,取出携带的茶具在野外喝了一杯茶,就下令回程。结果,这一天,信州木曾一族的苗木久兵卫不带随从只身一人前来拜访信长。
信长从久兵卫手里接过书简,读了一遍之后回答说:“我已经明白义昌及其他人的意向了,在你们送合适的人质来安土之前,我很难答复行还是不行。”他让家臣菅屋九右卫门留下来继续协商,自己先走了。
今天放鹰狩猎的主要目的也许是在此会见木曾的使者。不一会儿,菅屋九右卫门追上来了。信长马上把他叫到身边小声询问一番,心满意足地连连点头说:“是吗?是吗?”
狩猎的一行人进入了安土城,在回去的路上,信长勒住马,仰望掩映在树丛中的异国风情的建筑。从那边窗户里传来小提琴声。他突然下马,只带几名随从走进去。
池田三助先行几步,推开门,对着楼上喊道:“右府大人驾到!”楼梯下的走廊上有个大型裸男雕像,三助也不知道是基督像还是什么,很好奇地看了一圈。“啊……”楼上传来应答声,有些像老牛发出的。两三名传教士匆匆忙忙下楼来了。信长已经站在房内。
“哦,主公大人!”传教士表情很夸张,既包含了最大的敬意,又显示出意料之外的惊愕。
这里是和附近的教堂共同创建的附属耶稣学校。信长也曾参与捐赠,高山右近等皈依的大名们捐献了很多东西,包括木材和校舍里的物品。
“我想看看授课情况。孩子们都在吧?”听了信长的心愿,传教士们欣喜若狂地说他们何等荣幸,信长也不管他们说什么,径自上楼去了。一名传教士非常狼狈地先跑进教室,通知学生们这位高贵的不速之客要来参观。小提琴声戛然而止,窃窃私语声也荡然无存。信长站在讲台上扫视了一圈,脸上的表情似乎想说:“真是罕见的私塾啊!”教室的桌椅全都是西式风格,每人桌上放着一本教科书。不愧是诸侯大将家的子弟,他们见到信长后严肃地鞠了一躬。
十岁左右到十三四岁的儿童居多,其中也有戴冠前后的少年。这种华丽的欧式课堂和城中的日式私塾有天壤之别,然而哪种方式更能熏陶出真正的人才呢?信长脑海里似乎已经有了答案。因此,他没有过度感叹或吃惊。他从附近桌上拿起一本学生的教科书,默默翻了几页,马上还给学生,问道:“刚刚拉小提琴的是谁啊?”
听到信长这么问,一名传教士又转而问学生。信长马上察觉到,刚才教室里没有教师。学生也觉得这样挺好,有人摆弄西洋乐器,有人闲聊,有人嬉笑喧闹。“是伊东塞罗姆大人。”学生们从四面八方把目光投向一个人。信长沿着他们的视线望过去,看到一名十四五岁的少年。
“是的,在那里,是塞罗姆。”传教士指了一下,那少年羞红了脸低下了头。信长觉得似曾见过,又问道:“塞罗姆是谁?谁家的孩子?”
传教士身为孩子们的老师,严肃地对那名学生说:“塞罗姆,站起来回主公大人的话!”那学生站起来了,在两张课桌之间,站得很端正,对信长鞠了一躬说:
“是,刚刚在此拉小提琴的是我。”语言也很清晰,眼神中没有自卑,很有贵族子弟的气势。信长向他投去了严厉的目光,可是少年并不低眉顺眼。
“是你拨弄小提琴的?”“是的。”
“你拉的是什么曲子?西洋乐也有乐谱吧?”“有,我刚刚拉的是以色列人民离开埃及的大卫的赞美诗。”少年一副自鸣得意的样子,回答得很流畅,简直就像一直在等待回答这样的问题一样。“是跟谁学的?”
“是师父范礼安教的。”“哦,是范礼安啊!”“您也很熟悉吧?”少年反问道。
“见过”,信长点点头问道:“范礼安现在在哪里?”“直到这个正月还在日本,也许已经离开长崎,从妈港回印度了吧。我堂兄写信说估计二十日左右开船。”“你堂兄是?”
“伊东安西奥。”
“我没听说过什么安西奥,没有日本名吗?”“伊东义益的侄子,叫义贤。”“哦,是那个日向饫肥的城主,伊东义益家的人啊。那你呢?”“是,我是义益的儿子。”信长心中激起一种很奇妙的滑稽的感觉。因为他看着这个在天主教文化的花园里接受教育的老成的美少年,联想到他父亲伊东义益那粗鲁的大胡子脸。九州大名中的大友、大村、有马也好,这个伊东义益也好,在日本西部沿海的城市里,近年来似乎有了越来越多充满浓厚的欧式文化的产物。铁炮、火药、望远镜、医药品、皮革、染织品、日用器具等等,信长都会毫不吝惜地迎进来。
特别是对医学、天文、军事的物品更是如饥似渴。而且多少伴随一些弊病也都囫囵吞下,就当是一种无奈的陪衬。然而,他的牙齿不肯咀嚼、消化器官也坚决拒绝的东西就是宗教和教育。可是,如果不将这两种东西交给传教士的话,他们就不带来武器、医学及其他物品。
信长将赌注压在文化上,豁出去在安土的一角允许他们建设教堂和学校。他就这样违心地让他们办学,看着这些已经发芽、含苞待放的球根和苗木,他开始忧虑这些子弟的将来,一下子又想:“这下麻烦了,不能就这么任由其散漫下去。”
信长从教室走出去,在传教士们的引领下来到华丽的休息室。靠在一把金煌煌的椅子上,似乎那是专门为贵人准备的。传教士们还拿出他们珍藏的本国茶叶和烟草,招待这位大贵宾。信长碰都未碰,问道:“刚刚那个伊东义益的儿子说,范礼安正月底要乘船离开日本,已经回去了吗?”
一名传教士回答说:“不是,这次师父去欧洲不是为了私事,而是为了日本文化,是作为日本使节的向导随同前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