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真田昌幸则进言说:“总之现在已经是四面楚歌了,甲州是个盆地,一旦敌人攻来,就像在湖底等待洪水袭来一样。既然如此,就应该先躲避到上州吾妻。如果躲到三国山脉的一角,往四面走都有国家,也有藏身之地,另外也方便召集我方将士东山再起。”
小山田信茂又献策说:“上州那边也都是多年来对甲州这边心怀不满的人,他们接受了织田的安排,展开攻势,堵住了通道。老爷随从众多,我想很难平安通过。不如到郡内的岩殿山暂避一时,来日再作打算。其间,流落四方的我军将士也会赶来聚集吧……”长坂长闲也表示同意,胜赖心中也倾向于这个意见。
胜赖将目光从信胜身上收回,默默转向茅村局,催促她说:“起来吧。”
“那么,刚才那件事就依照夫人所愿……”“嗯,就那样吧。”茅村局离去了,这等于信胜的主张被父亲否决了。
他默默坐回去,低下了头。所剩的问题就是逃往上州吾妻还是困守岩殿山。然而,无论做出哪种选择,都要丢下新府逃亡。胜赖和宿将们心中似乎都已放弃,把这件事当成了无法逃避的命运。
三月三日,正值桃花节,要是在往年,内殿应当非常热闹。如今胜赖的全家男女老幼在浓烟滚滚之中丢下新府落荒而逃。当然胜赖也出城了,追随他的武士们也一个不留地都来到了城外。然而胜赖回望整个队伍,不禁惊讶:“就这么多人吗?”那些宿老甚至同族的典厩信丰,不知何时都不见踪影了。一问才知道,今天天不亮,他们就趁着混乱带上各自的家臣逃回自己的城寨了。
“太郎!在吗?”“在,父亲大人!”十六岁的太郎信胜靠近形单影只的父亲,与他并马前行。其他连同大将、侍卫、走卒都加在一起也不足一千人,而且大多是内眷以及女官,还有用衣服遮住脸行走的侍女、徒步的武士、驼背的人,看着令人心痛。
“哦,烧起来了。”“烧得真旺啊!”那些依依不舍的女人离开韭崎二里地后都驻足回首。
火焰与黑烟高高地升腾在清晨的天空中,新府的城堡即将烧毁。是他们在黎明卯时自己放火烧的。
“我不想长寿,这是让我看到了什么样的结局啊。这就是信玄公府邸的下场吗?”
胜赖称作伯母的尼姑、信玄的孙女、一门中的妻女以及她们的侍女都靠在夫人的车辇旁哭个不停,她们或者抱头叹息,或者呼唤幼子的名字。金钗耳环与簪子都丢在路旁没有人看,脂粉珠玉都变得蓬头垢面也无人感到可惜,简直就像《长恨歌》里写的杨贵妃逃离长安时的情景,队伍行进得很慢。
“快点!哭什么,这是世上常有的事。就不怕被乡亲们笑话吗?”胜赖加入到迟迟不前的车辇与轿子的队伍中,不停地鼓励她们,一直向东方逃去。他们经过旧宅,一路朝山里行进,去投奔小山田信茂的城寨。抬轿的庶民途中不知去向,拿行李的小厮以及拉车的人,一个接一个地逃跑了,不知不觉间人数减了一半,又减了一半。
来到胜沼边的山里时,总数两百人左右的队伍里,骑马的武士加上胜赖父子也不到二十人,人数骤减,令人同情。而且胜赖主仆历尽艰辛到达驹饲的山村时,他们唯一可以投靠的小山田信茂突然变心,切断了笹子岭的通道,拒绝接受胜赖他们,说:“请到别处去吧!”胜赖父子及众人一下子不知如何是好,无可奈何地走上另一条路,朝一个叫田子的部落逃去。这里是天目山山麓,春色撩人,然而放眼望去,那些山野却不能成为临终之际的宽慰和依靠。如今只剩下这几十个穷途末路之人,他们唯一可以依靠的就是束手无策的胜赖。一群人紧靠在一起,茫然伫立在山风中。
天目山
这一带的居民都在议论说,织田与德川的联合军已经如怒涛般来到甲州城内。家康的队伍在穴山梅雪的指引下,从身延经文殊堂到市川口。织田信忠进攻了诹访,一把火烧了诹访明神及其他寺院,连沿途的民房都升起了黑烟。
他们一路剿杀残余的敌兵,日夜兼程朝韭崎、甲州进军。最后的时刻终于到了。三月十一日早晨,前一晚到村里打探敌情的胜赖的近侍小原丹后回来后气喘吁吁地回禀说:“织田方的先锋,泷川左近、筱冈平右卫门已经率兵进入附近的村子,似乎从村里人那里得知老爷一家在这里,现在已经远远围住这里并切断了通道,看来很快就要攻打过来。”
最近几天,胜赖父子率残余侍卫四十一名、内眷女官五十人,在天目山中一个叫平屋敷的地方临时围起栅栏居住其中,听到消息后各自忙于准备赴死。其中,胜赖夫人面容如一朵白花,她一脸的平静,看似有些茫然,就像端坐在府邸的内殿一样。那些妾侍围在她身边嘤嘤哭泣、乱作一团。她们众口纷纭:“既然如此,还不如待在新府的府邸呢。真是太可怜了。这哪里像是武田家的夫人呢?”“生为北条家的千金小姐,被视为掌上明珠,嫁给武田四郎胜赖做正室啊……”“才十九岁……”她们悲叹不惜,最后竟有女官不顾众目放声大哭,“夫人,夫人!”
胜赖回头看着妻子催促道:“我让小原丹后给你备好马了。总是留恋在这里也不是办法,说是敌人已经逼到山脚下了。听说这里离相模的都留乡也很近,你赶紧走吧,翻过山回到相模的娘家府上。北条大人的骨肉们不会亏待你的。”
夫人眼中噙满泪水,默不作声,坚决不肯离去。她的眼神似乎有些怨恨丈夫所说的话。
“土屋,土屋右卫门!把夫人抱到马背上去!”“是!”
近侍土屋右卫门毕恭毕敬地走到夫人身旁,夫人突然擦干眼泪,对丈夫胜赖说道:“正如真正的武士不侍奉两位主公一样,嫁出去的女子哪里还有家可回?您让我独自离开这里回娘家去,看似慈悲,但是对我来说,实在太无情了。我不会离开这里,到死也要陪在您身边,黄泉路上也要与您作伴。”
此时,秋山纪伊守的家臣们来报:“敌人迫近了!”“已经来到山脚下的寺庙附近了。”
紧急报告一个个传来,如同燃眉之火。胜赖夫人呵斥侍女,严厉地说道:“现在可不是叹息的时候。赶紧把准备好的东西拿出来。”
虽然这位夫人还不到二十岁,却越是死期临近越不失端庄,如水面般平静。丈夫胜赖倒是因为夫人的沉着冷静感到自责。
“是……”侍女们站起身,取来素陶的酒杯与酒壶,放在胜赖父子面前。看来夫人早已事先准备好了这些东西。她默默将白木三宝的素陶酒杯递给胜赖。胜赖拿在手上饮了一口,递给嫡子太郎信胜,然后又给夫人斟了一杯。“将军,给土屋兄弟们也每人赐一杯酒吧。土屋,趁现在说一下临终告别的话吧。”
这也是夫人的关怀。近侍土屋惣藏和他的两个弟弟非常尽职尽忠。哥哥惣藏二十七岁,二弟二十二岁,小弟十九岁。兄弟三人一同从新府逃亡,一路守护不幸的主公到此,含泪侍奉至今。喝干了赏赐的酒,哥哥土屋惣藏看着弟弟们莞尔一笑。然后劝慰胜赖夫妇说:“这次时运不济,完全是由于一族人的叛离。将军与夫人在这段时间里一定是战战兢兢、不得安宁,认为人心难测吧?可是世间并非全都是那样的人。至少在临死前要相信,在这里的人都是一心同体的,相信世人、相信天下,果断、平静地准备身赴黄泉吧。”
惣藏毫无礼貌地站起身,走到女官中的妻子身旁。突然,听到孩子一声惊叫,胜赖从远处大声呵斥道:“惣藏,你昏了头吗?”惣藏的妻子也嚎啕大哭。他在妻子面前将五岁的儿子刺死了。
还未收起带血的刀,惣藏就在远处朝胜赖跪拜说:“您斥责我,我感到很遗憾。为了证明我刚刚说过的话,我不过是把碍手碍脚的儿子先送上黄泉之路而已。早晚我也要跟随主公赴死。虽有先后,也不过是相隔一刻。”
胜赖夫人以袖遮面,哀哀凄凄地哭着吟诵道:
暮春本应花落尽
先谢之花惹人哀
一名侍女也呜咽着吟道:
花开之时不争春
同在暮春化为泥
话音未落,已有几人从怀里抽出匕首来,刺向自己的胸口或咽喉,秀发全浸在血泊之中。先听到箭声嗖嗖地掠过附近,似乎周围的土被射中飞溅出去,随后远方传来了枪声。
“来了!”“老爷,请准备好!”武士们全都站起来了。胜赖向儿子太郎信胜问道:“准备好了吗?”信胜边跪拜行礼,边回答说:“到死都不会离开您。”“那好!”
父子二人正要冲出去,夫人从身后大声对丈夫说:“我先走一步了!”“噢……”胜赖驻足凝望她的眼睛。她手持短剑,仰着头,露出她那宛如山边银月的洁白面庞,她闭上眼睛,平静地吟诵平日喜欢的《妙法莲华经》。
“土屋,土屋!”
“是!”“替她把头砍下来吧!”“……是……遵命。”
然而夫人不等大刀砍来,自己饮剑而亡。夫人向前栽倒的一刹那,一名女官鼓励剩下的人说:“夫人已经先去了。大家赶紧各自了断吧,不要让夫人在泉下久等。”说完就挥刀自尽了。
“再见了。”
“来吧。”五十多名女子你呼我叫,有的横着倒下,有的脸朝下,也有互相抱住刺死对方的,悉数自尽,如同被大风吹乱的花田里的花儿。土屋惣藏将四个带孩子的母亲推上马,绑在马鞍上,斥责与孩子一起嚎啕大哭的母亲说:“你们逃离这里也不算不忠,至少可以保住命把孩子养大,可以祭奠可怜的故主一家。”他拿长枪使劲抽打载着她们的三匹马,马受惊之后载着母子狂奔而去。
土屋惣藏回头看了眼弟弟们,说:“好了,走吧。”此时织田方的泷川左近、筱冈平右卫门的部下中已经有人爬上山来,胜赖父子最先被敌兵发现,在栅栏处被团团围住。惣藏正要上前救援,发现己方的迹部尾张守朝相反方向逃去,他勃然大怒,骂道:“叛贼!”首先追上去喝道:“迹部,哪里走!”从背后砍了一刀,甩一甩血,又冲进敌军中。这是最后一战。对于武士来说,要舍弃对这个世界的依恋。“给我换把弓,土屋!给我换把弓!”胜赖两次弄断了弓弦,又换了新弓。惣藏寸步不离,成了主公的盾牌。每个人把所有箭射完之后,都扔掉弓,拿起大刀或者将长刀抡过头顶。当然,敌兵已经来到眼前,你杀我砍的白刃战也只会维持一瞬间,大局已定。
“再见!”“将军,少将军,我先走了!”一个个呼喊着相继倒下。
胜赖的铠甲也已经被鲜血染红,他叫道:“太郎!”眼睛已经被血糊住,周围能看到的都是敌人。
“将军!惣藏还在,还在您身边!”“是土屋啊!拿好皮褥子,该自戕了。”“您到这边来。”土屋惣藏让胜赖扶着自己的肩膀,退了约一百步。
胜赖坐到皮褥子上。由于箭伤、枪伤,他的手已经不听使唤,越急越乱。
“冒犯了!”惣藏不忍再看下去,一刀砍下,然后扑上去捧起主公的首级嚎啕大哭。
“弟弟!弟弟!”他将首级交给十九岁的小弟,让他带着逃走。弟弟也哭着不肯离去,说要和哥哥一起死。
“蠢货!赶紧走!”他推了一把,但为时已晚。兄弟二人的周围已经是敌兵的铜墙铁壁。无数根长枪与大刀挥舞过来,土屋兄弟壮烈赴死。
二十二岁的二弟始终伴随在主公的嫡子太郎信胜身边,这一对年轻的主从几乎同时战死。看来太郎信胜长得相当俊秀,《信长公记》的作者在记录武田一门的死亡时没有寄予一丝同情,但他却极力褒扬信胜凄美的临终。他写道:年仅十六岁,不愧是名门之后,他容颜俊美、肌肤似雪,比别人都要光明磊落,珍惜家族名声,心悬父亲的临终,其作战勇猛无比,令人不禁感动。
《信长公记》的作者还记录了和胜赖父子、土屋兄弟一起战死的人们的姓名:秋山纪伊守、长坂长闲、小原下总守、小原丹后守、安部加贺守、鳞岳长老。另外还有四十一名侍臣,五十余名内眷及女官。巳时左右,诸事完毕。武田家至此灭亡。
说长坂长闲、迹部尾张守等人是陷害胜赖的佞臣这一说法并非事实。迹部最后时刻想要逃走,被土屋惣藏杀死了,但是之前一直陪在胜赖身边,长闲则为主公壮烈殉死。还有人说信长看到胜赖的首级后用脚踢着骂他,这也是误传,不过是德川时代的御用史学家捏造出来的,是为了烘托家康的人物形象。还有说法是信长非常恭敬地从座位上走下来,对着首级施了一礼。其实真相非常普通,当月十四日,信长在吕久川的战场上亲自检验了胜赖父子的首级,对左右之人嘀咕说:“闻名日本的武士的后代,运数已尽,便是这个样子啊,真是可怜呐。”说完命人将首级挂到了饭田的城门上。
火也凉了
这一天,有大批人马开进东山梨的松里村,自然全都是织田的队伍。据说大将是中将信忠,但是直接指挥数千兵力分头包围的人是他麾下的河尻肥前守。他下令道:“马上各就各位!”他们的目标是惠林寺。然而这座寺庙的山林方圆八里,寺内面积为一万六千余坪(1坪约合3.3平方米),他们不得不围一个大圈,几乎将整个村子包围起来。
包围当天就完成了。黄昏时分,织田九郎次、长谷川与次、关十郎、赤座七郎右卫门四人并马齐驱,奉命前往寺中处决敌人。虽说只带了若干部下士兵,但他们都是曾携带着步枪或长枪蹂躏过甲州全境、体验过战场上的鲜血的人,一个个杀气腾腾。村里的人隔着门缝或者从墙后偷看着他们想:“真可怜啊!他们把寺庙的山门敲开后,里面的人会有什么样的下场呢?”奉命处决的四人走上正殿喝道:“没人吗?”
这座寺庙是一座标准的寺院,七十二道门的回廊、正门、草门、鼓楼、五重塔等巍然屹立,不愧是甲州第一名刹。只是天色已暗,只能偶尔听到躲在樱花树中的老黄莺的叫声,正殿中静悄悄的,空无一人。“到方丈房间去看看!”关十郎说道。话音未落,士兵们穿着鞋走上回廊,正要分左右两路出动,有一名手持火把的僧人从内殿柱子后走过来,大声喝道:“谁?”
织田九郎次冒冒失失地走上去说:“哦,你就是前几天来问安的劝心吧。”
劝心没有显得特别惊讶,他安静地放下火把,俯拜在地说:“原来是中将大人的麾下啊!到访寺庙的人都有一定的礼节,那边也有访客用的摇铃。穿着鞋闯入正殿的人,我还担心是盗贼或者发疯的逃亡者,刚刚多有冒犯,万望恕罪。”
“和尚,前几天你也是尽说废话,惹恼了中将信忠大人的使者。今天也是故意想让我们生气吗?那对你可没好处。”
“我只是老老实实回答您的问话,还没考虑过对自己是否有好处。”“可能你自己无所谓,可是对你师父快川国师就不利了。除了快川,寺里还有很多长老、僧人、童仆、行脚僧吧。”“啊,不是,我所说的话没有一个字是我自己的话,都是师父说的。”“你是说快川说的?”
“是的,千真万确。”
“那么,为什么快川自己不出来回话?”“他如今已是红尘之外的人,又年事已高,一切俗务都由我来打理。”
赤座七郎右卫门从旁插了一脚,瞪着眼呵斥道:“俗务是什么话!”劝心扭过头,冷冷地看了看他拔刀的手。
织田方的使者已经来过这里两次了。他们传达的命令是:有三个人潜伏在本寺内,一个是足利义昭的爪牙,名叫上福院,另外一个是以前叫六角承祯,如今改名叫佐佐木次郎的人,还有一个叫大和淡路守的老狐狸,他曾经诅咒过织田大人。将这三人的首级交出来,如果说佛门不能杀生的话,就把活人从寺里交出来,死活都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