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啦?那么,就这样划吧。”秀吉骑着马一直向东奔去。从门前到福崎再到原古才,这一段就像放了根竹竿一样划出一条直线,从原古才到蛙鼻峰有些像弓一样向外扩张。九右卫门和六郎太夫骑着马跟在秀吉和那些骑马的幕僚之后,时不时撒一些白色粉末,大概是小麦粉或碎米粉吧。地上留下一条白线,回头一看,有几名人夫跟在后面在筑堤线上打桩。秀吉站在蛙鼻峰下,对左右说:“这样就可以了吧?”
把划过来的这条线看作堤坝,往这里注入七条河的水,就会形成一个半开的荷叶形状的大湖。人们这才看懂了地形,忽然想到也许备前和备中的边界一带在远古时期也是大海呢。
战斗开始了,不是血战,而是与土作战。筑堤的长度为3088米,宽度为上面11米,下面接近地面部分是上面的两倍,22米。问题在于高度,这个高度要与水攻的对象高松城比例协调。实际上,最让人确信能够成功的因素在于高松城是建在平原上的城,而且它的石墙也只有3米多高。筑堤的厚度也是根据它的高度计算出来的。如果将水蓄到6米高,那么就会将石墙淹没,还能余出3米高的水量泛滥到城之中。
然而,土木工程这东西,无论任何时候,都鲜有比预定日期提早完成的例子。黑田官兵卫最头痛的问题就是施工的人力。当然,大部分要从当地农民中寻求,可是如今附近村落里人口相当稀少。因为敌方守将清水宗治在固守城池的同时,将五百多农民家属收容到城内了,也将不少人疏散到了领地之外。守在城内的农民都是平日里仰慕清水宗治的善良淳朴的百姓,他们想要与领主大人同生共死,而留在村落里的大多数人要么是素质很差的懒汉,要么是想瞅准机会发一笔战争财的动机不纯分子。
当然在宇喜多秀家的协助之下,从冈山方面也征集来了人力。可以说是转眼间就聚集了几千人。但是官兵卫的烦恼并不在于凑齐人数,而在于如何让这群人达到最高的效率。
“工程进展如何啊?”每次巡视,他都会把六郎太夫叫来问话。六郎太夫也只能沉痛地回答说:“似乎到预定日期之前很难完成。”这位精于计划的数学家的头脑也无法找到引导出几千人的诚意与汗水的方法,何况这些杂役中还混杂着来历不明的地痞无赖。
总长3千多米的筑堤,每隔90米搭建一个小屋,总计30多处监视场所,有将士常驻那里负责督促。然而只靠督促的话,根本无法让那些像蚂蚁一样担着土、抡着铁铲与头的几千人加快速度。而且秀吉规定的时间极短,本就难以办到。他要求部下无论如何要如期竣工。
“毛利的四万援军分为吉川、小早川和辉元的三支主力部队,一刻不停地朝国境赶来。有情报说其一部分先锋已经到了某个村子。”从早到晚,哪怕是吃饭的时候,秀吉都会听到这样的快马来报,官兵卫也充分了解他的心情。由于昼夜兼行,数千人夫已经累得筋疲力尽,一整天干起活来都行动迟缓,见此情景,官兵卫的内心如同最近的积雨云一样,焦躁不安。按照计划,要在半月之内完成整个工程。一定要在这一期间之内完成筑堤,不然随着毛利的援军到来,这一计划将会变得毫无意义。不仅如此,甚至有可能给统军作战带来很大的麻烦。
两天,三天,已经过了五天。“不行,一定得想个办法。进展如此缓慢,别说半个月了,就是花五十天、一百天,也无法筑成全长3088米的大堤。”官兵卫无法坐视不管了。
负责人吉田六郎太夫和千原九右卫门几乎都是不眠不休地监督工程和人夫,无奈这些人夫都是占领地的敌国百姓,可以说是一个不满加不服的群体。而且夹杂着一些天不怕地不怕的地痞无赖。就连那些相对比较老实的人夫,也受到煽动,加入怠工的行列,故意妨碍计划进展。这群人无法将卑屈的反抗表现在外,他们看到当事人的狼狈情形,预计筑前军会败北,借此而获取满足,实在是不好对付。
“是谁怠工?”官兵卫终于亲自拄着拐杖站到了施工现场。大堤终于建成了几百米,站在新土堆成的高岗上,他那可怕的眼睛炯炯有神地盯着数千人夫。一旦发现有人懈怠,他就会飞速跑到那个人面前,完全不像一个瘸子。他抡起拐杖就打,骂道:“好好干!为什么懈怠?”人夫们吓得战战兢兢地说:“那个瘸腿的魔鬼武士看着呢!”就又开始干起来,不过这也只是在他目光所能及之处。如果通过残酷的严刑来逼迫他们流汗,他们也有很多相应的懈怠方法,就连官兵卫也感到棘手了。因为人夫有数千名,施工现场范围又大,目光与鞭子也很难顾及全场。即使安排了数百名监工呵斥他们,效率也无法提上来。
“反正在预定日期内不可能完工。以防万一,希望您做好打算,就当毛利的援军会在工程未完之前到达,提前做好战备。哎呀,驱使那些杂役比用兵还要难啊!”官兵卫最终只好来到秀吉面前诉苦,发自肺腑地感叹施工的困难。
秀吉默默地掐指计算,他心中的焦躁也非同一般。就像眼看着漫天的积雨云出现在山对面那样,毛利的大军正一步步靠近,“官兵卫,没必要那么丧气!还有七天时间呢,总会有办法的。”
“已经超过预定日期的一半,工程还没进行到三分之一。怎么可能在所剩不多的日子里完成整个工程呢?”
“不,能完成。”秀吉坚决不同意官兵卫的说法。对于官兵卫的进言,他还是第一次如此强烈地予以否定,“一定能完成。不过,三千人夫只出三千的人力是不行的,如果一个人出了三个人、五个人的力量,三千人夫就可以出一万多人的力量。负责督促的武士们也是同样,如果一个人使出了十个人的气力,那还有什么事做不成呢?官兵卫,这样办吧。我也会去一趟施工现场。”秀吉低声对官兵卫说了几句。
第二天一早,黄披风组的使者在施工现场转了一圈,命所有人停止施工,一起到那边插小旗的地方集合。
“到底什么事呢?”人夫的头领有些疑问,但还是去了插着小旗的堤下集合。无论是昨晚彻夜挑土的人夫,还是刚刚交班来到大堤的土堆前的人夫,都跟随着各组的头领,聚集在一处。数千人站在那里,也分不清是土色还是人的脸色。
“喂,什么事啊?”“发生什么事了?”他们虽然感到有些不安,但还是虚张声势,依然像平时一样,说一些戏言或者揶揄的话,态度非常嚣张,此时人潮汹涌,喧声震天。突然他们一下子就安静下来了,因为看到秀吉靠在了小旗旁的矮凳上。侍童与大将分列两旁,严阵以待。而人夫们平日里最为憎恨的瘸腿魔鬼武士官兵卫则拄着竹杖站在稍远的地方。
过了一会儿,官兵卫站在大堤上对数千人大声喊话:“筑前守大人让我今天问问你们的想法。你们早就知道,筑堤的期限已经过了一半,然而工程迟迟没有进展。筑前守大人说,其中一个原因就在于你们没有拼命干活。因此,今天命你们到这里集合,就是为了让你们毫无顾忌地说出来,你们到底有什么不满,有什么不足,想要什么?”
没有人说话。官兵卫讲到这里稍作休息,俯视着数千人的面孔。他们都在低声咕哝着什么。所有人面面相觑,很明显都有些动摇。“各个小组的头领们应该都很清楚人夫们的心情。如果错过这个时机,你们的愿望就无法直接传达到将军的耳朵里。哪个组先来都行,过来五六个人作为大家的代表,说出你们的不满和要求。只要是合情合理,就会答应你们的。”
这时,有个看上去桀骜不驯的裸露上身的大汉从人群中走出来,可能是想在伙伴们面前耍耍威风吧,大摇大摆地走上堤坝。见此情景说:“既然那么说,我就去提一提,有什么好怕的啊!”又有三四名土工头领对周围说着豪言壮语,站到了堤坝上。
“就这么几个代表吗?”“是!”
因为离矮凳很近了,他们赶紧双膝跪地,正要叩拜,官兵卫制止道:“没必要跪拜,今天将军想要好好儿听听你们的不满。既然你们代表所有土工站在主公面前,要是不能好好说出想说的话,我们也会感到为难。总之,这个工程能否如期完成,全在于你们的努力。不用客气,平日你们藏在心中的郁闷也好,不平也好,希望你们再次说个清楚明白。首先由第一个上来的右边的那个人开始讲吧。快说,不要客气!”官兵卫今天讲话也很平易近人。
在此,我们不妨看一下参与这个工程的人夫获得了多少报酬吧。根据《武将感状记》的记载,工费总支出为:铜钱六十三万五千四十贯,大米六万三千五百多石。然而,秀吉的阵中不可能准备如此多的铜钱与大米。他们在中国地区已经征战五年,虽然也缴获了很多敌人的财物,但是却花费了更多的军费,这已经是一个巨大的数字。
按照秀吉的本意,也不想毫无节制地向安土讨要。当然,宇喜多家的仓库中也不是没有铜钱和大米,可以提供一部分。但是,以防万一也不想用尽。无论考虑到山阳方面的经济还是人心的影响,从宇喜多家征用铜钱和大米都不是良策。
那么,秀吉如何筹措那些不足的铜钱和大米呢?虽然没有确切的资料,估计军政方面碰到这样的局面也是常有的事,秀吉肯定是用军票购买了当地的大米。除了用可以赊购的军票之外,可以肯定的是,他还将占领地的山或田作为担保,分给有功劳或者有捐献物资的当地村长或富农。然后把他们作为经管人,促使土著民给予协助,尽最大力量往阵中收集物资。这一政策多少要通过强权实施,但是他下令在现在的占领地尽量不要硬逼。
目标定为毛利援军到来后可能布阵的地方,比如国境街道两侧的村子以及分散在长良山、岩崎、日差山等地的一些村落。在敌人的大军到来之前,先把敌方的粮食收罗到己方阵地,这一做法在作战上也有很大意义。物资就是金钱。秀吉在这次施工之际,人工费并不按天支付,而是按件支付,他在征集人夫时竖起布告牌,约定每搬运一袋土支付一百文钱加一升米。作为当时的工钱,相当于农民一天多的收入。
如果不惜汗水全力干活的话,一天就能轻松赚到平常半个月的收入。听说这一消息,很多人想着可以大赚一笔,就马上聚集到了施工现场,最主要的原因就在于高额的薪酬。然而,他们绝不会因为收入比例高就拼命干活,反倒是在小小的欲望得到满足后就开始吝惜汗水,想要享受生活。对于如此优待自己的雇主,他们不但不谢恩,反倒趁着对方情况紧急,故意怠工,并揶揄监工,受到鞭打逼迫后便开始鸣不平。
对于这一情形,秀吉采取了相当宽大的态度,他认为这是人之常情、无可奈何。虽然有些从根本上就是地痞无赖,大多数还是占领地的普通百姓。他们突然离开了直到昨天还在尊奉的领主,被雇到风俗人情完全不熟悉的他国阵营中,可以说是群可怜的人。“情有可原。”秀吉只是怜悯他们的无知,绝没有生气。但是,这样下去的话,整个作战的计划自然无法实现,这才命黑田官兵卫把大家召集到一起。
“各位代表,既然替所有人夫来到这里,如果不敢说,还有什么意义?要求也好,平日的不满也好,别管什么都说出来吧。”
官兵卫这样催促了两次,作为不平分子的代表站在这个大堤上的五名土工头领中的一个开口了:“那我就恭敬不如从命了。请您不要生气。有一点……希望您听一下。”
“好的,好的,什么?”“因为运一袋土就给一升米和一百文钱,我们这几千个穷人才高高兴兴地同意干活儿的,结果竟然和约定的不同……可以说是我们的劣根性吧,我们这里的所有人对此感到不服。”
“说什么呢?以羽柴筑前守大人的名义竖的布告牌,不会违背约定的。你们每个人每次运一袋土,不是发给一根有标记的竹签了吗?然后到了傍晚在账房那里不是如约支付了吗?”
“大人,确实是支付了,可是一天无论是运十袋还是二十袋,账房都只是支付一升米和一百文钱,剩下的都是承诺以后付款的军票和米票。”
“对啊!”“那就让我们为难了。嗯……赚多少就是多少,米也好钱也好,都得给现成的,不然我们这些打短工的穷人没法儿养活老婆孩子。”
“一升米再加一百文钱,以你们的生活水平,要比平时的收入多好多了吧?”
“您不要开玩笑了。又不是牛马,如果一年到头都这么干,身体也会受不了啊。在理解了这一点的基础上,我们听从羽柴大人的吩咐,没日没夜地干比平日累很多倍的活儿,干完之后也想喝点酒,吃点好吃的,还了借的债,再给老婆买件单衣,正因为有欲望,才能干超出自己负荷的活儿。如果支付和平日差不多的工钱,无论精力还是耐力都坚持不下去啊。”
“哎呀,我说,真搞不懂你们!我们羽柴军对待你们这些领民以仁政为宗旨,可怜你们,从来没有对你们施行苛政。到底你们嘀嘀咕咕有什么不满?”
“嘿嘿嘿!”五名土工都嘲讽般笑起来。一副不驯服的样子,接着异口同声地说:“大人,我们不发牢骚了,我们赚多少就支付多少吧。就算领了那些军票米票之类的纸片,也不能填饱肚子。最重要的是,如果羽柴大人打了败仗,我们拿着那些纸片,到底去哪里找谁换钱呢?”
“这件事不用担心。”“哎,等一下。您当然会说一定能打胜仗,这是毫无道理的。这是你们这些将军大人们拼上性命的赌博吧,我们可不想参与。对吧,大伙儿,不是吗?”他们从堤坝上向数千人夫挥手征求他们的同意,马上所有人都嗷嗷叫着响应。那些人头和手就像波涛一样骚动起来,高呼着声援那些代表:“加油!加油!好好干!”
“就这么点儿不平吗?”官兵卫这么一问,五个人仗着人多势众,毫无惧色地说:“是的,首先请解决这个问题。”“不行!”官兵卫这才恢复了本来的语气,他抛开竹杖,拔出军刀将一个人一劈为二,又追上一个逃跑的将其斩杀。同时,站在后面的六郎太夫和九右卫门也拔出刀来,冷不防地将其他三人砍倒在血泊之中。官兵卫、九右卫门、六郎太夫三人分别在电光石火之间斩杀了五个人。
数千人夫由于事发突然,非常意外,就像墓地上的草一样静悄悄的。之前耍滑的面孔、不平的声音和反抗的眼神,瞬间都消失殆尽,只剩下无数张土色的面孔,像丧胆了一般聚集在一起。五具尸体还在地上放着,官兵卫、九右卫门和六郎太夫手上提着鲜血淋漓的大刀,用瘆人的眼神望着无数张面孔。
过了一会儿,官兵卫使出浑身力气喊道:“我再跟你们说一次,刚刚把你们的代表——这五个人叫来问了一下,听了他们的意见,也给了他们如此明确的答复。不过,应该还有其他意见吧。一定还有人想出来说说。下一个是谁?如果有人想代表大家说什么,就趁现在站出来吧!”没有人回答。
“出来!不出来吗?”没人说话。“已经没有意见了吗?如果有的话,谁都可以站到这里说。”还是没人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