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真是不少啊。”“都是武者,还有他们一行马呀,行李呀什么的很多,让管库房的人给倒出一栋房子,因为他们暂时住在那儿,所以傍晚前要万事俱备,打扫干净迎接客人。”
“啊?那么多人,还要长时间逗留吗?”“啊,半年吧。”能八郎没什么兴趣地擦着汗说道。很快到了黄昏时分。
“疋田小伯大人一行到了。”先行者报道。不久,疋田小伯一行十三人就在门前停住马,拍打灰尘后站立。松下家的老臣和年轻武士都恭敬地出迎了。
“这次应我家主人之请,在诸国武者修行途中来到寒舍,我们知道给您添麻烦了。主人嘉兵卫不巧正在公务中,稍后,再去问候。”
“客气了!”应话者正是疋田小伯,一个三十岁左右的男人。“请不要这么客气了。现在这样一定是顾及到伯父伊势守。我们后辈在世间修行,遍历的途中,接受了今川大人的厚意,而且还带了同伴来给主人添麻烦,我们都是习武之人,如果在逗留中有什么失礼的地方,就请您原谅了。”双方互相问候,门前礼毕后,迎接的队列分立两旁,“请进!”
“失礼了。”疋田小伯就把马和行李交给下人,十三个人一个一个地进去了。日吉在远处模糊地眺望着,听了刚才双方的对话很佩服。兵法日渐流行,因此懂兵法的人也越来越威严。近来,频繁听到武者修行,而且以前没怎么听过的剑术、枪术也时常有耳闻。其中武田家的亲族,上州大胡的城主伊势守上泉秀纲赫赫有名。而常路的塚原土佐守卜伝的名声也不输于他。武者修行中,有比徒步的云游僧更艰辛的,也有像塚原土佐守卜伝那样,途中总是带着六七十人的随从一起,让家臣架着雄鹰,侍臣牵着换乘马匹,威风凛凛地游历诸国的。
所以,日吉并没有对今天客人的人数感到惊奇。但是他们将要在这儿住半年,他又会被猴子猴子地叫着随便使唤,忙得天昏地暗了吧。果然如同所想,过了四五天,立刻“哎,猴子,我的衬衣都是汗臭味儿,给我洗了。”
“松下大人的猴子,不好意思,你能给我要点儿膏药来吗?”他们像使用自己的仆人一样使唤日吉。也因此,夏日的短夜,日吉的睡眠时间更少了。梧桐树下,日吉倚着树,坐着睡着了。盛夏正午的阳光,这点树荫根本遮挡不住。干燥的地上,落在地上的松叶牡丹,残红点点。这时候行动的只有地上排着队的蚂蚁。头缓缓倾向一侧,日吉还是抱着胳膊睡着了。连日来睡眠不足,他很快就陷入沉睡。两个平时觉得日吉碍眼、讨厌日吉的年轻武士拿着练习枪从这里经过。
“是猴子。”他们的脚步停了下来,低语道,“睡得倒挺香。”
“怎么样,你看看他这偷懒的样子,但是,大人还猴子猴子地很喜欢他,那是因为他们不知道他的这一面。”
“把他弄起来,稍微教训他一下。”“怎么做?”“不是只有猴子还一次也没去练过武吗?”
“可能知道自己平日就招人烦吧,怕被打,怎么也不肯去练习。”“那可不行,武家的仆从,从守门的到厨房的下人都必须练习武艺,这是主人的家规啊。”“你跟我说也没什么用,跟猴子说,跟他说。”
“所以我才想着把他弄起来,拉到训练场去。”“嗯,有点儿意思。”“不错吧。”说着一人拿练习用的枪扎着日吉的肩膀。“喂!”日吉没有醒。
“起来!”那人又踢了踢他。日吉的背从梧桐树干上向旁边倾倒,睁开了吓了一跳的双眼。
“啊!怎么了?”“什么怎么了?有人大白天的在院子里打着呼噜睡觉的吗?”“我睡着了吗?”
“你自己不知道吗?”“那可能是我本来没想睡却睡着了。现在我已经醒了。”“废话!”
“是。”“你自己在偷懒啊。我听说你好像一次也没去参加过武艺的训练?”“因为我不擅长武艺。”“你都不好好儿练习,有什么擅长不擅长的,就算是仆从也不能懈怠武艺,这可是主人的家训。过来,今天我们陪你练。”
“不了,我可不行。”
“一定得练!”
“可是……”“你不去吗?作为家仆却不遵守主人的家规吗?”“不是的。”
“那就来吧。”年轻的武士想着能名正言顺地打日吉一顿,所以不管他愿不愿意,不容分说把日吉拉到训练的空地上。那里一些逗留中的武者和家里的人正顶着太阳,拿着枪,高声训练着。
到了训练场,硬把他拉来的武士突然一推日吉的后背,说道:“那个,木剑也好,枪也好,拿一个放马过来。”日吉向前踉跄几步,好不容易站住了。但却没拿那里的枪呀,剑呀什么的。
“怎么不拿?”其中一个人故意用枪尖轻捅着日吉的胸口。“我们陪你练习,你可是能得到好处的,拿一个,拿一个招架,不然就被打倒喽。”日吉又踉跄了一下,但是他倔强地站在那儿,咬着嘴唇。正好,另一边,疋田小伯门下的神后五六郎、榊市之丞等正应松下家人之求,用真枪试力量。额头系着止汗头巾的神后五六郎,用枪轻松地把装有五斗米的米袋挑到空中,显示了他的神力。
“这样啊,您这手,在战场上也能轻易把人挑飞。真是惊人的力量啊!”
对着惊叹的人们,神后五六郎说道:“诸位可能认为这是力量大小的问题,但你们想错了。如果你用蛮力,枪柄就会折断,而且胳膊也很快就会疲惫。那样的话,在战场上能做些什么?”他说着收了枪,在旁边说着剑道、枪道也是一样,所有的武艺都源于丹田之气。要用不是身体的力,超越力的心力才行。他在那儿讲起了武学之道。
“原来是这样。”大家都对此铭记于心,用心听着。这些人就在日吉他们后面一点儿地方。
“犟猴子!”年轻的武士横过枪柄,打了日吉的腰一下。“好疼。”日吉半是哭声地喊着。看起来也真的是疼,日吉一边皱着眉弯下腰,一边用手摸着被打的地方。“怎么了?”后边的那群人散了,围到了日吉身边。“唉,这是个软硬不吃的耍滑头的家伙。”打日吉的那人说着又添油加醋,他带着恶意地说了日吉拒绝练武,是这武家中的异类。然后就有人跟着说道:“那个,我也劝过他来练武,可是说不擅长呀什么的,这猴子就是不来练。”于是,大家就纷纷说着作为武家的仆从,日吉是个不谨慎的家伙,不计后果的家伙,改不了懒病。
“好了,好了。”从刚才开始就站在神后五六郎后面没说话的疋田小伯走上前,安抚众人道:“看起来还是个乳臭未干的毛头小子,正是有些狂妄不逊的时候。可不只是违反家规,还有在武家做事,却不喜欢武道这也是他的不幸。我来慢慢问一问,请诸位静静。”这么说着,小伯亲自问了日吉的想法。
“年轻人。”他冲着日吉叫道。“在。”日吉看着他的脸,用不同以往的声音回答道。对于这个人,日吉可以对他说出真实想法。日吉看着他的眼神是充满信赖的。“你在武家做事,但好像不喜欢武道,你讨厌武道吗?”“不。”日吉摇头道。“那么为什么?难得你们的家臣亲切地要陪你练武,为什么不练习?”“原因是这样的。枪的修行需要一生,剑的修行也需要一生,现在无论怎样修行都需要一生的精力。”“嗯,没有那种决心是不行的。”
“在下也和其他人一样只有一次人生。虽不讨厌刀术、枪术,我觉得知道其中的精神就够了。因为其他的种种,我想学的、想知道的、想做的事情实在是太多了。”
“想学的是?”“知识。”“想知道的是?”
“世事。”“想做的是?”像问答一样,小伯一一问着,这时,日吉第一次笑了。“我不能说。”
“为什么?”“即使想做的事情,要是没做成的话,就会变成说大话。而且我要是说了,一定会惹大家大笑的。”“哦。”小伯看着日吉的脸,觉得他真是个奇怪的人。“是这样啊,你说的我多少也明白了些,可是你却好像误认为武道只是一种小技能的修炼。但武道却不是你想的那样。”“那武道是什么?”
“常言道:一艺通万艺通。武不是技巧,而是精神。只要坚定你的精神,察人观世之眼、学问之道、经世之道,一切都会融会贯通。”
“可是,这些人互相扑打,比什么都看重武道。对于步兵和杂兵来说这是有些用处的,可对大将来说,这是不需要的……”日吉正说着,旁边“你说什么?无理的家伙!”一个家臣突然握拳打上了日吉的脸。
“啊!”好像下巴被打掉了,日吉双手按着嘴。“让你说就信口雌黄!小伯大人,请回吧。别惯着这毛病,别管他。”
激动的不止刚才打日吉的一个,听到日吉刚才所说的人大多数都很不满。“他这是在侮辱我们!”
“这跟诋毁家规一样!”“不能饶了他!”
“不如杀了扔出去。大人也不至于说是我们没有道理。”大家真的气得要把他带到后边的树丛中杀了。小伯虽然很难阻止但仍然极力安抚众人,艰难地保了日吉一命。
那日黄昏,能八郎偷偷往下人的屋内一瞧,日吉正垂头丧气地坐在墙角,一副牙疼的样子。
“喂!喂!”能八郎小声叫了他,在外边招了招手。“啊?有事吗?”日吉的脸肿得很厉害,白天被打的伤发热,他的脸肿得像老姜根。
“疼得厉害吗?”“也没那么疼。”日吉一边用湿手巾贴着脸一边说。“大人召见,你悄悄地打开里边院子的门,从那儿过去。”“啊,大人?那就是谁把白天的事儿告诉他了吧。”
“你说了那样的狂言,大人怎么可能不知道。疋田大人到刚才为止都一直在大人的房间里,跟大人交谈。大概是从疋田大人那里知道的吧。可能是要亲手结果了你哦。”
“是这样啊?”“作为仆从不可倦怠武艺,这是松下家定下的准则。公然挑衅家规的尊严,就不要想还能保命。”“那,我现在就从这儿逃走,我不能因为这而死。”“说什么傻话!”能八郎抓着日吉的手腕说道。
“我是领了带你去觐见的命来的,你要是逃走了,我就得切腹自尽了。”
“不能逃吗?”
“你小子真的说得太过头了!你也多少考虑考虑啊,听了你白天的大话,就连我都觉得这是个疯猴子。快走!”让日吉走在前边,能八郎握着刀柄跟在后边。黄昏院落里树木的暗处,成群的白色腻虫蠕动着。洒过水的书房廊下,隐约有灯光从室内泻出。
“猴子,已经带来见您了。”能八郎跪下说道。“来了?”松下嘉兵卫走近说道。日吉听着那声音,以额触地,缩着身子。
“猴子。”
“在。”“你出生的尾张最近有一种新式的轻便型的胸铠,你去买一件回来。那是你出生的地方,你一定能买好吧?”“啊?”“立刻就去,今晚就走。”“去买什么?”
“去买胸铠。”说着,嘉兵卫走近文卷匣,抓了些钱扔在日吉面前。日吉看了看钱又看了看嘉兵卫,眼中充满了泪水,那眼泪立即又划过脸颊,滴滴答答地掉在手上。
“早些出发比较好,可是不用急着买回来。不管用几年,要买到最好的。明白吗?”
“……是。”“能八郎,开后门,把他悄悄送出去。夜里去,不要惊动旁人。”去尾张买一副铠甲,唐突的命令。还有主人的话让日吉惊异不已。本以为乱了松下家的家规会被杀,但却给了他一些钱让他今夜就走。日吉从内心深处震惊地发抖,是因为他感受到嘉兵卫的情义。这恩情深入骨髓,让他战栗不已。
“感激不尽!”主人的吩咐,在他还没有解释时,日吉就已经明白了,所以忍不住开口道谢。这种头脑,在仆从之中显得与众不同,惹人嫉恨是自然的。嘉兵卫不禁苦笑。
“猴子,你谢什么啊?”“我知道您是想放了我。”“正是,可是猴子……”“嗯?”
“不管去哪儿,要是不能隐藏你的才智,你这辈子都做不成大事。”“这我自己也知道。”
“知道为什么白天还说那种话,惹怒众人?”“我真是个不谨慎的人,过后我也抱头反省了。”“你知道的话,我就不说了。我是爱才,才帮你的。但是现在有些要说的,平日嫉恨你的那些人,簪子不见了就说是猴子偷的,小刀、印盒找不到就说是猴子干的,这些话就没断过。你就被人嫉妒到这种程度,以后要记得。”
“……是。”“今天,因为家规的事惹恼了众人,我也不是想护着你,但要是公然让你走,可能走不了多远就会被杀。所以,刚才疋田小伯大人提醒了我。就当我什么都还没听说,已经把你派出去了。明白吗?”
“完全明白,您的恩德一定铭记于心……”日吉哽咽着对着嘉兵卫一再伏拜。
当晚,日吉从松下家的后门出去。他一边回头看着一边说着:“绝不忘记,绝不忘记!”
感受着别人的恩情,心怀感激,日吉只是模糊地想着以后一定要报此恩。一直在冷酷嘲讽轻视中彷徨的他,对他人的恩情比常人更加感激。“记住现在,记住现在!”许是因为感动,日吉像遇事时念佛的和尚一样,在心底默念着。不过,他又一次像丧家犬一样,没有目标,没有工作,有的只是彷徨。大天龙的河水漫无边际地流淌着,远离人烟,日吉在天地一片孤寂中,有些想哭。他不知此后自己的命运,天地万物也没有任何征兆。
信长
“叔叔。”
“谁啊?”这已经是第二声了,从刚才开始就觉得有人不知在哪儿叫他,正在睡午觉的织田家步兵组的乙若抬头四处看着。
今天他不当班。一直在城里工作的他,今天在家休息。“是我。”声音在灌木篱笆外边。乙若透过爬着牵牛花蔓的灌木叶子和荆棘的篱笆看到了人影。他走到廊下,“说是‘我’,到底是谁?有事的话就从正面进来。”“前面的门打不开。”
“哎呀?……这不是猴子吗?中村弥右卫门家的小子吗?”乙若伸着腰说道。
“对,就是我。”“什么呀,日吉的话就说日吉就得了,像鬼似的,说话有气无力的,怎么了?”
“前面的门没开,往后边来一看,叔叔正在睡觉。刚才,您翻了个身,所以试着叫了您。”
“那么多无聊的顾虑,我妻子好像去买东西了,所以锁了门。等着,我这就给你开去。”乙若穿上了草鞋,然后让日吉洗了脚进来,稍微看了他一会儿。
“你到底干什么去了?以前在路上见过一次,之后三年不知死活,音信皆无,你中村的母亲也担心得不得了,你去见过了吗?”
“还没有。”“你没回家吗?”“家是去了一趟。”
“你说回家了,又说没见过母亲,怎么回事?”“其实,我昨晚悄悄地回家了,在外边看了母亲和姐姐一眼,没进门就回来了。”
“奇怪的小子。不是自己的家吗?为什么回来了却不让她们看见你平安无事?不让她们也高兴高兴?”
“我也想那么做,我也十分想见她们。可是我离开家时曾发誓,要是不成个像样的人绝不回去。还有,我现在的这副模样更不能让继父看到。”听到日吉说现在的模样,乙若又重新看了一遍他的装扮。被灰尘雨露弄脏的让人分不出是白是灰的衣服,没有光泽的头发,被太阳晒得瘦瘦的脸颊,一身不得志之人的疲惫困窘。
“现在你靠什么为生呢?”“我靠卖针生活。”“卖针?”
“是的。”“没去做事吗?”
“在两三个武家的小官吏之类的地方做过。”“还是和以前一样很快就腻吧?你多大了?”“十八岁。”
“要是生来就迟钝也没有办法,但傻也得有个限度吧,你也看看情况。
傻瓜也有傻瓜能吃辛苦的地方,可是你呢,一点儿辛苦都不能忍受。这样也难怪会让母亲失望,难以面对继父。猴子,你小子到底想干什么?”因为他的不争气,乙若很快就忍不住对很久不见的日吉训斥怒骂了起来,不过,内心多半还是同情他的。
原本,日吉的生父弥右卫门生前跟乙若的关系就很好,知道弥右卫门死后筑阿弥入赘,虐待可怜的孩子们,他很是气愤不平,暗自想着至少日吉能够出人头地,也算是能慰藉亡父。可是一想到日吉都十八岁了,还是这副模样,他就忍不住生气起来。
“啊,我还想着是谁呢?原来是中村奈加的儿子呀。你也是,怎么跟训自己儿子似的训斥他,这不是没办法吗?多可怜!”乙若的妻子从外面回来,打着圆场,取出了放在井里的西瓜,也给日吉切了一块。
“不是才十八岁嘛,还什么都不知道呢。你也想想自己十八岁的时候。即使四十多岁了不还是步兵组长吗?你不也和普通人一样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