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越大人一把年纪也在军中。”“笈川大人年纪轻轻就上战场了。”他们找到平日里经常出入的府邸中的恩人和知己,声嘶力竭地为他们祈祷武运,鼓励他们建立战功。要不是因为自己是农民或者商人,也想跟随队伍前去。他们热烈地鼓掌欢送,表达了想从军的心情。可是谁能预料到呢?此时送行之人和被送行的将士都不知道这次出征并非是去攻打中国地区,而是去对付本能寺。因为除了光秀和他麾下的十多名大将,还没有人知道这件事。
城东有一片平坦的田野,据说很久以前曾有一条驿道,从大枝山经生野前往面向日本海的本州地区。以筱村八幡的森林为中心,这一带被称作能筱田野,也叫作筱野村落。北边隔着保津川可以看到爱宕山与龙岳的各个山峰,南面有明神岳,东面有大枝山,这里可以说是四面环山的一处盆地。军马离开龟山以后,旌旗摇曳,陆陆续续集合到这里。
正值申时,血色残阳和青草散发的热气之中,号角声此起彼伏,互相回应。之前全部士兵只是这里一群、那里一伙的聚集在一起,此刻都站起身,列队整齐,大致分为三个纵列,旌旗肃然飘荡在空中。能筱田野的地表已经被兵马和旗帜淹没了,一瞬间,除了马的嘶鸣声,天地之间再无声息。四面山上或浓或淡的绿叶沙沙作响,似乎有草木清香扑鼻而来。傍晚的风吹过无数张面孔,仿佛把那气息送入了人们的肺里。
远处的森林中,号角声再次响起。不久,光秀率领骑马的幕僚从筱村八幡的神社院落那边骑着马缓缓而来,在西下的斜阳中显得光辉灿烂。他们检阅着各个部队,越走越近。阅兵结束以后,将士们仍然巍然不动。那些士兵亲眼见到马上的光秀,就连最低级的士兵也在想:“遇到了好将军,跟随了好主人!”现在他们重新为此事感到自豪,也感到很幸福。光秀披着白底银线织花的战袍,穿着黑皮甲胄,铠甲上的缀绳是黄绿色的,佩刀与马鞍都是最好的。这一日他比平时显得更年轻。
当然也不止他一个人这样,因为武将一旦身穿铠甲就没有年龄差别了。就算与十六七岁初上战场的武士站在一起也不显老,武门中的人即使老了也不能示弱。尤其是今日,他在心中暗暗发誓,这种决心让他比全军任何一名将士都要拼命。因此,他望着每名士兵的眼神之中一定闪烁着近乎悲怆的光芒。总帅的这种气魄当然会反映到全军的士气上。
明智的队伍迄今为止驰骋过的战场大大小小也有二十六七个了,哪一次都不如这次这样紧张,士兵们感觉毛发都竖立起来了。可以说每个人都在无言之中预感到这次征战不同寻常。和平日的普通身份不同,在不能期待生还的出征之际,无论多么低等的士兵都会拥有这样的灵感。无数这样的灵感形成雾一般萧瑟的气氛,笼罩着各个部队,头顶飘扬的淡蓝色桔梗纹样的九杆大旗在空中发出呼啦的声音。
光秀勒住马,向身边的齐藤利三问道:“总人数大概多少?”“一万零七百,加上运送大小行李的人可以达到一万三千吧。”光秀点点头,停了一会儿又说:“把各队头目叫过来。”一声令下,长枪队、步枪队、长刀队等各个部将级别以上的人都离开了队伍,聚集到光秀马前。
光秀策马退后一步,同族的明智光忠在四方田政孝以及妻木主计等宿将的簇拥下朝前一步,说道:“这是京都的森兰丸将军昨夜送来的书信。有些注意事项要传达给各位首领。”他在马上展开公文宣读道,“右府大人有令,做好出征中国地区的准备以后,主上打算检阅家臣的兵马、旌旗的模样,速速召集人马进京面见。就是这么写的。”又补充说,“因此,我们从筱野前往大枝山和老坡,酉时一刻动身。时间已经不多了,请用餐,然后喂马休息,不要因为疏忽错过了时间。”一时之间,遍野都是在用餐的人,景象非常壮观,也很和谐。
这时,有使者前来说:“比田带刀大人,主公召见!”“堀与次郎大人,总部召见!”“村越三十郎大人,有请!”刚刚被叫到马前部将中的主要人物再次被叫到光秀所在的八幡的森林中。
这里是薄暮的背阴处,再加上茅蜩的叫声,显得凉气如水。刚刚从前殿那边传来击掌合十的声音,似乎光秀正率领幕僚们一起在神前敬献祈祷文。联系起来一想,元弘年间,足利高氏曾在这个筱村八幡敬献过祈祷文。高氏来到这条驿道上举起旗帜,声称要尊奉皇命,一举攻入京都,除掉了六波罗。这里离传说中高氏部下埋藏箭的箭冢也不远。
这里正是足利氏奠定了室町幕府十几代根基的出发之地,虽然对手不同,但是可以推测光秀心中一定想起了这一渊源。因为是这样的古迹,一直以来,室町幕府每一代将军都对这个神社寄予特别的敬意,并严加保护。光秀不可能不知道它的由来。在天理昭昭的神明面前,光秀打算如何堂堂正正地持有自己的理想呢?无论他的心腹家臣如何怒目圆睁、哭着劝他这样做,仅凭他与信长之间的私愤私恨,还是不能心安理得地做出叛逆之举吧。
光秀为自己辩护说,不知什么时候,自己也许会落到荒木村重和佐久间右卫门父子那样的下场,由于恐惧不安,自己像一只穷途末路的老鼠,为了生存下去,才先发制人的。可是这也不能成为让他良心可以接受的理由。
这个仇敌近在咫尺,离此地只有四十里路,而且轻装逗留在那里。这是绝无仅有的良机、绝好的运气。他每次意识到自己类似于偶发的恶念,便愈发不能在神前祈祷了。然而,在他的脑海中,以上一切另当别论,要给自己找一个正当的理由并不十分困难。那就是历数二十多年来信长坏的一面作为他的罪状。特别是信长对于文化的极端破坏和对旧制度的变革,这是一条最广为人知的罪状。
光秀是个文化人,尽管多年来作为信长的部将南征北战,可是他的知性当中依然沉淀着一些对旧文化和旧制度的爱惜之情。他没能醒悟到自己的知性只是沉溺在狭隘的境地之中,反倒误认为他的失衡的精神和普天下的人一样。
各队的部将们心想又是为了什么事召见呢,一个个脸上露出惊讶的神情,促膝而坐,等候在营帐中。光秀的矮凳上还不见他的身影。侍童组的人说他现在正在神前祈祷,很快就会过来。不一会儿,光秀身边的重臣掀开帷幕,陆陆续续走进来,有的点头示意,有的用眼神打了个招呼。他们是并河扫部、进士作左卫门、妻木主计等人。最后光秀与老臣齐藤利三、同族的光春、光忠、光秋等一同现身,靠在中央的矮凳上。
“只有这几个吗?全部头领?”“正是。”沟尾庄兵卫回答道。此时,三宅藤兵卫和今峰赖母回头望向奥田左卫门,用眼神示意他什么。三人突然一同起身站到了帐外。众人正在惊讶的时候,似乎营帐外围了一队士兵。从光秀脸上也可以看出他的用意,而且宿将们眼中已有了警戒的目光。
过了一会儿,光秀开口说:“家臣都是一体同心,尤其旗下大将是我可以依靠的手足,我以这样的阵势来跟你们商谈,也许你们会觉得有些见外,这也是为了向你们坦率地讲明天下大事、我们的浮沉、如今决心要做的事。”他开始毫不隐瞒地讲明心意,开头几句就很严肃。部将们僵直着身子,仰视他的嘴角,不知不觉间迷失了自己。
“我开始只有三千石俸禄,后来涨到二十五万石,从那时起就开始驻守近江丹波城,无论从公私哪面看都是深受隆恩,我绝不会忘记右大臣家施给我的恩德。”他先从这一点讲起,接下来又称颂明智家的赫赫战功。话锋一转,开始讲述在信州上诹访受到苛责的事,以及后来屡次触怒信长、在名门望族面前蒙受了无法忍耐的屈辱的事。前一阵还被夺去款待家康的职务,成为世人的笑料,信长竟然还下达军令让他在出征中国地区时处于秀吉的下风,事已至此,作为武门中人,只能说如今被逼得忍无可忍了。
然后,他又列举了那些多年来为信长建立功勋却自取灭亡的人的先例,指出信长性格中残暴无情的一面。通过火烧叡山、逐放义昭以及霸道猛攻等事实,判定信长才是道义的敌人、文化的破坏者、紊乱制度与传统国家的贼子,最后他说道:“我就这样不顾一切下定了决心,咏了一首述怀诗,你们听听如何。不知心者能言何,不惜身也不惜名。”在低声吟诵自己的诗歌时,光秀不由自主地陷入悲悯自己处境的心境,眼泪簌簌而下。那些宿老、旗下大将以及营帐中其他人都开始呜咽或者抽泣起来。其中甚至有人咬着铠甲的衣袖哭倒在地。
只有一个人没有哭,他就是老将齐藤利三。他从刚才就侧耳倾听,发现光秀的话中有不周之处。这些部将都是全军的中坚力量,要想让他们在此对着天地神明起誓,刚刚光秀的话有些过于述怀,过于涉及理论,反过来因为感伤又显得混乱。
齐藤利三为了将大家悲伤的眼泪与遗憾引导成为血的誓言,突然提议道:“怎么样啊?各位。正因为主公觉得大家了解我们的情况,都是值得信赖的人,这才将这般大事推心置腹地讲给你们听。让君受到羞辱,臣就该死!怎能让将军一个人经历这般苦难?别人我不知道,像我这样一把老骨头,所剩的时日也不多了,哪怕是一个晚上,如果能够看到自己的主公被尊奉为天下之主,进一步说能亲眼看到积怨颇深的信长公灭亡的话,也就死而无憾了。你们这些年轻人怎么想?”
左马介光春立即接着说道:“俗话说天知地知你知我知,虽说大家都是将军的股肱之臣,在如此众多的人面前一旦说出口,这话就不可能在世间隐瞒了。既然如此,不需要任何评议,只有勇往直前走这条路。我们虽然不是齐藤大人,也决不会贪生怕死。你们说呢,各位?”
那些头领异口同声地回应他说:“是!”除了这一声,似乎不知道说什么了。在他们的眼中、上扬的嘴角边、膨胀的鼻腔里、呼吸声中、颤抖的手脚上,都可以看到这样的情感。
“好啦!”光秀站起身,众人也随着他的情绪变动颤颤巍巍地站起来。作为出征的惯例,重臣们异口同声地说:“此次您下定决心,事情必定能成功!又在室町幕府历代笃信的八幡宫许下愿望,再也无需置疑了。”
四方田政孝仰望天空,说道:“已经是酉时了。”他一边催促人们做好出发的心理准备,又以充满信心的口吻对光秀和光春等人说,“从这里走山野道路大约到京城还有四十里,最迟在拂晓时也能包围本能寺了。五刻之前解决掉本能寺,再用一支队伍攻打二条的皇宫,那么诸事就能在早饭前定下来了。”本来这就不是始于此处的献策或者评议,只是为了鼓励那些中坚部将,告诉他们天下之事已经尽在我们的掌握之中了。
酉时三刻,山阴的道路已经昏暗了。一万三千多铁甲汇成一股人流,黑压压的一片,经过王子村,很快来到老坡。当夜繁星满天,京城也在同一片夜空下。
本能寺一带
红彤彤的夕阳落在了本能寺的空壕里。六月一日,京都也是一整天艳阳高照,就连很深的壕沟也出现了很多干泥。泥墙东西长一百多米,南北长二百多米。壕沟与泥墙平行,宽度接近四米,泥墙也比普通的院墙高。这座山的日莲宗八品派的寺庙建筑有些不露痕迹地沿袭了所谓的城郭样式。从街道上只能看到中心位置的伽蓝以及数十间殿堂的大房顶。只是寺内一隅有一棵有名的皂荚树,无论离多远都能看清楚。
有人把这棵树称为本能寺的森林,也有人叫它皂荚树丛,比起东寺的塔,是更好的标记。每当它那高大的树梢沐浴在夕阳之中,一定会有很多乌鸦喧噪一时。无论那些受人尊敬的长老们多么有洁癖、怎样守护风雅,却无法去除夜晚的野狗、黄昏的乌鸦和早上的牛粪。当然,这也许可以说是象征眼下京都文化的侧面。
本能寺本身虽然外观已经成型,但是内部还留有很多空地。据说天文年间的那场大火之前有二十间房舍,要想再现那样的壮观之美,还需要进行大规模建设,事实上有一部分正在施工。另外,看一下本能寺周围也能发现这一点。从正门通往四条方向的大道两旁既有所司代的府邸,也有武士居住的小巷,城镇建设整齐划一,很有京城的面貌,而北侧的锦小路一带至今还残留着没有整顿的贫民窟,从室町幕府时代就一直像孤岛一样存留在那里,人们至今仍沿用过去的叫法,称那条狭窄的通道为尿小路。
《宇治拾遗》中写道:“有一个叫清德的高僧,是个多食之人,曾在四条之北的小路上撒尿,那些身份低微的人感觉很脏,因此称之为尿小路。”由于四条之南有个绫小路,长官曾下令以后就把尿小路改称为锦小路,正好形成对照。但是其风貌保留至今,皂荚树上的乌鸦早晚都在这里喧闹不已,张扬着鲜活的生命力。
“天主教徒来啦!”
“天主教徒要走了!”
“教堂里的天主教徒拿着漂亮的鸟笼要过去了!”歪歪扭扭的板房的屋檐下,破土墙之间的小巷里跑出来几个附近的孩子。有的脸上长了痱子,有的长了疖子,还有的带着鼻屎,一个个就像翅膀坚强的昆虫。三名天主教徒听到喊声微笑着放慢了脚步,就像正在等待友人一样。教堂位于离此不远的四条坊门。这一带的贫民窟早上可以听到本能寺的诵经声,傍晚又能听到教堂的钟声。
本能寺的大门非常庄严,本能寺的僧众走路时都是一副令人可怖的样子,而教堂里的天主教徒即使走在这条污秽的陋巷之中,也不忘显示他们的热情。他们看到长疖子的孩子,会抚摸着他的头告诉他治疗方法,看到有病人的家庭,就屡次前去探望并施舍财物。
都说夫妇吵架连狗都不会管,教堂里的天主教徒经过的话会介入其中,殷勤地从中调停。被调解的夫妇并没有特别感谢,倒是那些爱看热闹的东邻西舍真心感到佩服。他们议论纷纷:天主教徒非常热情,又很懂道理,真正在为社会做贡献。一般人可做不到,不愧是上帝派来的使者。平时他们就单纯地表示钦佩,因为天主教徒的社会救济已经涵盖了京城内外的山野与桥下的贫民和病人,教堂里还设有治疗所等类似于养老院的组织。而且那里的天主教徒都喜欢小孩,因此那些孩子的父母必然会把他们当神看待。
然而,这些天主教徒偶然在街上遇到本能寺的僧人的话,就不会像对孩子那么热情,像遇到了敌对国家的人一样,只是翻起蓝眼睛用锐利的眼睛瞥一眼就过去了。因此,他们宁愿绕远一点走尿小路的狭窄小道,也尽量不从本能寺门前经过。只是这两天他们必须屈身前往本能寺参拜,因为从前天晚上开始,那里成为右大臣信长的下榻之处,对他们而言,全日本最可怕的人如今就逗留在近在咫尺的地方。
这三名天主教徒将不知名的南方小鸟装在黄金鸟笼里,又让从本国带来的厨师制作了西洋点心,装进盒子里,捧着去敬献给信长。如今刚走到半路,遇到尿小路的孩子们突然挡住了去路,聚集在他们身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