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源右卫门,源右卫门!”一名骑马的将领把手举得高高地大喊着。天野源右卫门作为首领正位于一支队伍右翼的尾部,感觉到主公要召见自己,于是将马放在队伍里,朝这边跑来。光秀站在河滩上,幕将们都用炯炯的目光注视着源右卫门。齐藤利三两鬓斑白,左马介光春的脸上带有一种悲壮的神情,看上去几乎是一副假面。诹访飞驒守、御牧三左卫门、荒木山城守、四方田但马守、村上和泉守、三宅式部,还有其他众多身穿铠甲的将领,把光秀围了好几层,如同铁桶一般。
不用说,只有这些将领心里明白,再过不到两个时辰天下就会爆发什么事。天地之间任何人都不可能知道这场巨变,这里的将领却提前获悉了,即便是他们,也没有能够在眉宇举止或者是语调中完全掩饰住那种莫名的恐惧。
“源右卫门,过来!”光秀亲口说道,把他叫到近处,又说,“估计很快天就要亮了。你率领一支队伍先行渡河,从西七条前往崛川。一定要注意,万一我军中有人先去本能寺告密,立即格杀勿论。另外,虽说天还没亮,可能会有早起的行人以及进京卖东西的人。这一点也需要注意。好了,赶紧去吧!”
“遵命!”“啊,且慢。”光秀叫住他,又补充说,“还有一点要注意,忠秋、藤田传五、并河扫部他们率领的一队人马早就从保津出发,抄山中近道至北嵯峨,从地藏院前往西阵,隔着大雾看不清,不要跟自己人打起来。你横举着一杆桔梗旗,作为标志。”命令很周密,声音有些尖厉。由此可见,光秀的头脑正在高速运转,全身的血管都紧张得快要裂开了。天就要亮了,看到天野源右卫门手下几百人哗啦哗啦地徒步渡河,招展的旗帜下,剩下的一万余人益发不安起来。
光秀重新上马,其他人也陆续翻身上马。哪怕是短暂的休息,武将们都会立刻下马,减轻马背的负担,这既是对马的关爱,也是上战场之前的细心准备。
“说一下注意事项,别漏听了犯错!”光秀旁边的一名首领将手做喇叭状放在嘴边,大声喊了两三遍。“去掉马掌!”第一条注意事项响彻全军。“听着,去掉马掌!步兵们马上换上新草鞋。不要继续穿在山道上变松的草鞋了。草鞋带子要绑结实,但是要留点空,不要沾水之后勒得太紧!”虽然声音很大,但是为了让大家清楚明白,首领还是在风中重复着喊了好几次,嗓子都要哑了。
“步枪组的人将火绳切成一尺五寸长,将火绳头点燃,每五根一组倒提着,绝对不能疏忽。兵粮袋子以及随身携带的物品,还有一些琐碎的东西,如果妨碍四肢行动,就要毫无顾虑地扔到河里。除了武器什么都不许带。”
注意事项传达完了。全体将士都愕然失色,这种动摇比河水中的波浪还明显。与此同时部队中有什么东西骚动起来。没有任何声音,也没有任何行动。每个人都左顾右盼,由于禁止交谈,只是面面相觑,那种无声的声音实在是难以名状。然而,环顾四周就会发现,听到命令后的那一瞬间,大家就开始行动起来。动作极为迅速、统一,胜过了日常的训练。如果光看表面,乍一看不会想到每个士兵心中充满了迟疑、不安与惊愕。
马掌、火绳、草鞋带,直至全身装备好,瞬间完成了这一系列的动作。齐藤利三虽说已是老人,却是历经百战的武将,他像宣读公文一样大声传达指示:“大家欢呼吧!从今天起,我们的将军惟任日向守大人,无疑将会成为天下之主,不要怀疑梦想!即使是步卒小兵,亦当欢欣踊跃,竭尽忠勇!”他的声音非常洪亮,远远传到下级士兵那里。大家都屏住了呼吸。但是,大家在呼出一口气后,并未表现出喜悦,他们脸色苍白,身体僵硬,他们沉默着,颤抖着,像是快要哭出来了。
齐藤利三闭上眼睛,再次提高嗓音,似乎也是为了鼓励自己,语气有些近乎斥责:“千载难逢的日子即将到了,各位大显身手吧!特别是各位武士,全靠你们了!纵使战死沙场,有兄弟子嗣之人自然不必担心无人继承家业,即便无兄弟子嗣之辈,也会替你们寻找到有血缘关系的亲戚,一定不会少了抚恤与封赏。当然,这要看你的功劳大小。”到了最后,齐藤利三的语气明显低沉下来。这原本就是根据光秀的命令来传达的。不知为何,他总觉得这违背了自己的内心。
“快过河!”天还未亮。一时间,桂川的河水被渡河的兵马阻挡住,一道道白浪翻滚着卷到对岸。回头一看,河里已经没有人了。穿着湿漉漉的草鞋跺了跺脚,所有士兵都打了个冷战。即使浑身都被打湿,也没有士兵把火绳弄湿。没膝的河水比冰还要凉。过河的时候,士兵们肯定各自在心中思考刚刚首领和老臣传达的进入战斗的指示,应该有大部分士兵都认为是去讨伐德川将军吧。
他们茫然地想:“现在要讨伐的人,附近除了德川家康之外再没别人了。”同时,又不停地想,“那么,从今天起我们将军就要成为天下之主,这话是什么意思呢?”都已经想到这一步了,他们心里还是没有把信长当作敌人。明智家的将士就是如此一心一意遵守道义人伦的人。要说他们有些迂腐,确实也可以这么说。但是在这种道义的约束之下,越是底层的士兵越坚守着忠心。在这种情况下,如果把这看成是一种愚蠢的单纯,或是因欲望产生的情感,他们的命运就太过于悲惨了。
“天亮了。”“这就要亮了。”
刚好是在如意岳和东山之间,一朵云的边缘被映照得红彤彤的。凝眸望去,整个京都城在破晓前的昏暗中依稀可见。但是,回顾老坡和三草的丹波国境,还能看见闪亮的星星。“哎呀,尸体!”“……这里也有!”
“哦,那里也有!”已经接近京都西七条的入口了。一直到东寺的塔下,除了星星点点的稻草屋顶和小树林,右边是旱田,左边是水田,放眼望去都是带着露珠的耕地。路旁的松树树根旁、路中间,到处都躺着尸体,似乎都是这附近的农民。还有趴在茄子花之间的年轻姑娘,好像睡着了一般,抱着笸箩,就那样被一刀砍死。
那些血迹看起来像是刚刚洒落,比晨露还新鲜。想来应该是先于大部队到达的天野源右卫门的士兵干的。看到早起下地干活的农民们,为了慎重起见,尽管同情那些无辜的人,还是追上去杀死了他们。
看到地上的鲜血和天空中鲜红的云彩,光秀猛地举起了手中的鞭子,在马上站直了身子,马镫带子几乎都要被他踩断了。他大声疾呼:“向本能寺跑步前进!包围本能寺!我们的敌人就在四条的本能寺和二条的妙觉寺里。快,快,跑得慢了要杀头!”一声令下,淡蓝色的桔梗旗每队三杆,共分三队,突破了七条口,闯过中城的各个木栅门,一股脑儿冲入了京城。
战鼓声声
明智军约定了时间,分头从五条、四条、三条的木栅门杀了进去。虽然雾还很浓,但黎明已将东山的山顶染得通红,为了进进出出的人,木栅门上的便门像往常一样敞开着。士兵、马匹、长枪、步枪,全都你推我挤地从那个便门拥进去,旗杆也放倒了顺着拿进去了。部将看着这混乱的场面喊道:“不要挤,不要慌,后面的队伍先在门外等一会儿!”暂时算是强行镇住了,然后命人拔下门闩,敞开大门,高声激励道:“冲啊!”
虽然有军令规定,在到达本能寺的壕沟之前,要屏息凝神,不许呐喊,旗杆不能竖起来,也不能让马嘶鸣。但是一旦冲破木栅门,骑马闯入城中之后,明智的部下已经表现出近乎狂乱的状态了。前面的人突然忘我地发出了“哇”的声音,紧接着走在队伍中间的人也“哇”地大叫起来,后面的士兵也哇哇大叫着回应。在那个叫喊声的旋风中,包含了士兵们难以名状的情感,犹如愤怒,又像振奋,其中还夹杂着宛如痛哭的喊叫声。
整个城镇还在晨雾的笼罩下安睡,这里还有一个不容侵犯的圣地,即便是最底层的士兵也很清楚这一点。无论身份怎样低贱的人,一提到京城,马上就会想到那个天皇居住的、繁华的、有文化底蕴的城市,无论从哪方面讲,对那里的和平与传统的敬意都会油然而生。
“朝着本能寺前进!”主命难违,而且想着一山难容二虎,他们这些小兵小卒原本不敢越雷池一步,如今也只能闭上眼跨过去了。“哇”的一声叫喊,似乎具有了生命力,这暴风雨般的声音,瞬间激起了他们大脑中的狂暴情绪。
“怎么了?”“发生什么事了?”
四处都有人家响起开门声,人们吃惊地向外看了看,马上又缩回头,赶紧把门关上了。
从七条、四条、三条等各个方向逼近本能寺的几支队伍中,最早接近本能寺的是明智左马介光春、齐藤利三等人率领的一支军队,特别是齐藤利三的身影总是出现在最前方。“浓雾中的小巷太暗了,往前冲的时候不要走错了路。本能寺的那边树林的标志就是皂荚树,就以云层缝隙中露出来的大树冠为目标吧,就是那个,那就是本能寺的皂荚树!”他在马上挥手指挥着,那手直指天空,似乎在发誓今天早上将要决一死战。
另外,还有明智光忠率领的第二军队在行动。他们挤满了三条的大道,就像烟雾一样穿过一个个十字路口,朝着二条的妙觉寺形成一个包围圈,并慢慢逼近。为了配合本能寺方面的进攻,他们在同一时间歼灭了住宿在这里的信长的长子信忠。这里距离本能寺不远,就在这时,隔着黎明前的昏暗,一种难以形容的响声飘扬到本能寺上空,又传来了号角和战鼓的声音。要说那是一种震天动地的声音也绝不夸张,它将这里的世界变得不同寻常。
在那个早晨,整个京城内的居民都如遭遇了晴天霹雳一般,或者从床上一跃而起,或者被家人的叫喊声吓得跳了起来。就连皇宫周围的那些公卿的邸宅,平日里总是静悄悄的,如今也突然充满了各种声音,一片喧嚣。这些声音与军马发出的嘈杂声混在一起,让人觉得京都的上空一下子喧闹起来。然而,市民的慌张只持续了一瞬间,当那些公卿与百姓明白了事态以后,反倒比他们安睡之前更加悄无声息了。当然,街上一个人影也没有。
由于外面仍然只能分辨出近在咫尺的人,所以进攻妙觉寺的第二军队把从其他小巷中迂回过来的同伴当成了敌人,虽然部将严命“没有号令不许开枪”,但是当他们拐过街角时,兴奋的士兵突然噼噼啪啪地向浓雾中一阵乱射。一闻到硝烟的味道,他们更是不由自主地暴躁起来。即使是多次上过战场的士兵,在完全将生死置之度外之前,无论如何都会经历一次这样的状态。
“啊,那边响起了战鼓和号角声。本能寺那边开始进攻了!”“打起来了啊!”“打起来了!”他们已经感觉不到自己的双脚是否触及地面了。在前进中,这些话不知从谁的口中蹦了出来,前方明明没有出现什么抵抗,但是全身的汗毛却都竖起来了,脸和手上起了鸡皮疙瘩,碰到冰冷的雾气似乎也没什么感觉。总有一种忍不住要发出声音的心情,因此,还没有看见妙觉寺的土墙,就“哇”一声发出呐喊。突然,部队前方的人也“哇”的一声回应他们,同时快速地擂起了战鼓和编钟。
光秀在第三部队。可以说他所在的地方就是大本营。营部驻扎在堀川,同族的十郎左卫门忠秋、御牧三左卫门、荒木山城守、诹访飞驒守、奥田宫内等人围在他身边,虽然矮凳就放在那边,他却一刻都没坐在上边。他不停地看着二条方向的天空,仿佛全身都长满了耳朵,倾听着云雾中传来的叫喊声。朝霞慢慢地变得越来越红,却没有看见火光,也没有浓烟。
一勺水
信长突然间睁开了眼睛,并不是受什么刺激了,而是在熟睡之后,像往常的早晨一样,自然而然地就醒了。早起是他的一个习惯,不管睡得有多晚,到黎明时他便会醒来,这是他年轻时养成的习惯。除此之外,他还有一个独特的习惯。一睁开眼,其实他还没有清醒地意识到自己睁开了眼睛,当然头还没有离开枕头。因此那只是从梦中转向现实之际电光火石般的几秒钟,虽然时间短暂,他的头脑中却会有各种各样的念头以光电般的速度一闪而过。
在半梦半醒之间,大多数时候都是回忆从幼年到现在为止的各种经历,并反省现在的生活。有时候也会不经意地思考理想、为明日所做的准备或者当天要做的事。与其说是习惯还不如说是天生的,小时候他就已经是罕见的空想儿童了。然而随着自己不断长大,残酷的现实没有让喜欢空想的孩子只在空想中做梦。现实给了他重重艰难,又让他品尝了披荆斩棘的愉悦。
成长期间每次受到磨炼都会战胜困难,继续承受磨炼,最终他不再满足于征服被赋予的困难,而是主动寻求突破困难,认为将困难甩在身后时的那种愉悦才是人生最大的快乐。进而从中获得自信,这种信念日益坚定,不知何时起已经超越了世人的常识,形成一种高高在上的心态。进驻安土之后,他的界限之中,甚至在构思的想法之中,都不存在不可能这三个字。因为他迄今为止的事业全都超越了世人的常识,一路走来,他总是将别人认为不可能的事变成了可能。
今天早上也是如此。虽然睁开了眼睛,但是意识尚未清醒。半梦半醒之间,似乎血管中还残留着昨夜的酒香。他在脑海里,描绘出了南方的岛屿、高丽的沿海以及朝大明国前进的船队、站立在船舱里的自己的身影,甚至有宗及和宗室的身影。他还希望秀吉也在那里。他感觉实现自己平生夙愿的时刻指日可待了。他已经不再满足于将统一中国地区和九州作为终生的事业了。
“天亮了啊!”他嘀咕一声,离开了寝室。通往走廊的那扇杉板门非常沉重,由于木匠做工精巧,一拉门槛就会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远处侍童屋里的人一听到这声音,立刻就会睁开眼睛。大柱子和走廊的地板像是用油擦拭过,火把的光照在上面闪着光辉。火光摇曳之中,侍童森坊丸、鱼住胜七、祖父江孙丸等人意识到主公醒了,快步来到厨房旁边的洗手间。
途中他们听到寝殿北面的走廊那边传来打开采光窗时咣当的声响。侍童们以为是主人,停下脚步回头望了望封闭的回廊。然而出现在走廊那头的是个女人的人影,她身穿一件凉爽的大花纹单衣,罩衫上染有住吉的绿松和吉野的红樱,身后披着一头乌黑而顺滑的长发。从吊起的悬窗望去,可以看见清晨一块蓝紫色的天空。一阵风吹进来,那女人的黑发飘扬起来,一股沉香的香气飘到了侍童们伫立的地方。
“啊,在那边。”因为听到从厨房那边传来了水声,侍童们跑了过去。由于负责厨房的僧人也没有起来,所以天窗和大门自然还没有打开。在这极为宽阔的厨房里,还残留着昨夜的黑暗和蚊子的嗡嗡声,夏天早上那种难以名状的闷热扑面而来。信长比别人更加讨厌那极不凉爽的一瞬间。他早上一出寝室就去洗漱,行动非常迅速,以至于侍童们往往来不及赶过去。
今天早上也是,他一进休息室就走近连着水管的大水缸,亲自拿起小桶往漆盆中倒水,火急火燎地洗着脸,就像鹡鸰一样弄得到处都是水。“呀,您袖子要弄湿了!”“我给您换一下水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