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丰臣秀吉套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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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6章 (6)

“因为此乃无须询问之事,所以也未曾询问。对毛利一门而言,早已坚定决心,即便失去中国地区的全部土地,也不忍失去忠义无比的宗治。自辉元大人以下,无论是小早川大人还是吉川大人,没有一人对毛利家百万一心的铁则有所异议。”

东方渐白,远远可闻公鸡打鸣之声。不知不觉已是初四清晨。

惠琼没有答应。彦右卫门也未做让步。只有时间徒然而逝,和谈之事毫无进展,而且陷入了僵局。“那么,就没有办法了。”谈判屡次陷入破裂的危局。惠琼深知毛利一方主公之命,彦右卫门也明了秀吉心中所想。而且,此种决不能够让谈判破裂的情况也极为少见。这种情况在惠琼那双僧侣所特有的慧眼凝视之下早已一目了然。彦右卫门极有耐性地反复说着同样的话。

“以我的这点能耐是难与贵僧达成和议了。不如请黑田大人来代劳吧。与您也非常熟悉的黑田官兵卫大人再慢慢谈一次,您意下如何呢?”

“如果能够让小僧所期待的和谈有些眉目的话,跟谁我都会细谈的。”

于是,彦右卫门向从半夜便一直在隔壁小房间等候的儿子喊道:“家政!”

然后吩咐道:“已经是晨起时分,你去把黑田大人接来。”不久,家政陪官兵卫来了。官兵卫乘着一顶四名家臣抬着的小轿,下轿后他拖着步子挪动着庞大的身躯,一进来就毫不客气地坐在了两人的身边。然后,紧接着便面向惠琼道:“事实上,是在下劝彦右卫门大人再烦劳西堂大人进行最后一次谈判,看看究竟是议和还是就此断绝关系的。怎么样了?果真还是难行吗?谈了半夜,议和还是没有着落吗?”

官兵卫豁达的语调产生了效果,已经无话可说的两人又重拾之前的心情。惠琼稍稍面向晨光,笑言道:“承蒙好意,却并没有什么进展。”

彦右卫门以此为契机说道:“因为今早还要跟堀大人商讨信长公来此的事情,所以还请原谅我中途退席。”

说罢,便离开了。官兵卫像是自言自语般言道:“因为右大臣家两三天也就到了,所以和议之事只剩今日可以商讨。说起来,如何?没有达成好的约定吗?”

他的外交手段可谓单刀直入,而且极为强硬。他无所顾忌地明言道:“说到底是没有胜算的战争,如果还讲种种条件的话那就只有一战了。”然后又向惠琼道,“如果此处向东军尽一把力,岂不是也有利于贵僧将来成就伟名吗?”

有关个人利益之处,他也毫不讳言向惠琼做了暗示。换了对手之后,惠琼不再像之前那样雄辩。然而他的表情却比跟彦右卫门胶着辩论之时显得大为轻松。

笑歌

“如果能够确保宗治剖腹,那么在割让五地这一条件上我方也可做一下让步。总之,您今早能不能再去恳请一下吉川元春和小早川两位将军呢?然后再以此来决定到底是和是战吧。”

被官兵卫如此一说,惠琼也有点坐不住了。此处距吉川元春的阵地岩崎山仅有500米之遥,距小早川隆景的阵地日差山也不足1000米。他仿佛突然动摇了心意道:“能不能借给在下一匹马呢?”

不久,这个军僧快马离开了。“那么,会是何种答复呢?”官兵卫目送他离开后,去了持宝院。来到秀吉昨夜的屋里一看,秀吉被子也没盖枕着胳膊还未醒来。油尽灯灭。官兵卫走到近旁摇醒他道:“大人,天亮了。”秀吉鼾停。

“天亮了啊?”他起身,立刻听了与惠琼见面的情形,脸色稍有不悦。紧接着站起来吩咐道:“准备早饭。”随后便一溜烟地跑了出去。

原来是去厕所。侍从端着洗脸水在浴室门旁边等着。“吃完饭就去巡视阵地。跟往常一样,牵出马来,让随从集合。”他一边擦脸一边下达了命令。早饭一会儿就吃完了。从樱若叶的山门处开始,他便下令立起金葫芦的马标,撑起红色的大伞。优哉游哉骑马来到了山麓。

他每天的巡视,时间本就没准儿。然而,今日却更是个罕见的大清早。情绪也比平日要好,时不时开个玩笑,慢慢巡视着各个阵地。

终要返回之时,“拿笔来!”他把录事喊来身旁,说道,“我想到一首狂歌,你写下来派人送到毛利军中。”

然后,他在马上用随从人员都能听到的声音朗诵了一遍,录事将其记到怀纸上。内容如下:

且看两川汇流时,水围高松,城如水中浮萍。“怎么样?”

秀吉回头向左右问道。左右感到有趣都笑了。虽然歌写得确实不怎么样,但是既能展示我方的气概,同时也足以博得一笑。

接着,立刻便派了使者前去对方阵地。有谁能够体会其中微妙呢?如此这般夸耀己方从容的人,心中竟然藏着“信长已死”这一秘密。也正因此,今早,连自己军中都尚未有得知京都之变这一消息的迹象。

秀吉见此,便缓缓回到了石井山的大本营。官兵卫孝高正在山门前等待着,一边用眼神示意一边跟着来到寺内。秀吉看到他的脸色就立刻领会到事情可能并不顺利。秀吉回来之前,惠琼已从毛利军营返回。然而结果正如所料,最后的努力也未见成效,以毛利辉元为首,吉川、小早川这两川依旧是决绝的言辞。

“如果要杀宗治,那毛利一家则难以作为武士门第立足。我们断无法接受不饶宗治之命的讲和。”便是惠琼的回答。

“不管怎样,先把惠琼带到这里,我来见他。”秀吉仍未绝望,甚至可以说是干劲十足。

等待期间,他向旁边的生驹雅乐助和蜂须贺彦右卫门等人耳语了些什么。

一会儿,官兵卫宣布道:“安国寺大人到了!”秀吉拉他来到晨光熹微的书院让其随便坐下。说了些过往之事、京都的传闻之类,最后出乎意料地问道:“那么,不知您是只身一人还是已经有妻子了呢?”

惠琼有点慌张地答道:“贫僧如今只身一人。”他并无妻子。“哎呀,哎呀!那可真是……”秀吉一副分外可惜的表情:“然而,祝酒的话应该没有关系吧?”说着命令侍从拿来酒壶,他自己从盛着海带、栗子、美浓柿饼的三宝中取出一块柿饼填到嘴里,又让着惠琼:“拿着吃,拿着吃!”

然后,他紧接着说道:“那么……”就进入了正题。“虽然貌似是因宗治一命事关双方的脸面问题,所以事情毫无进展。然而,回想过去,1578年播州序战中,我军在战略上不得已对尼子胜久、山中鹿之介等的上月城置之不顾。那次已有失颜面,再说去年,在伯耆的马之山与吉川元春的对阵中,我方弃阵退兵。这两次我方都无颜面对天下,而毛利一方则以武士门第立足至今。因此,即便这次处死高松的守将清水宗治,也决不会有损两川的脸面。此乃在下想法,不知高僧有何见教?”

“大人所说不错。”“如果高僧是真心赞同,那为何不以个人名义去见宗治向其讲明事态,劝其自决呢?忠义如他,只怕主人自是难以下令让其切腹自尽吧。然而,我认为如果您向他细述主人苦衷,即便宗治自己也一定会愿以一己之命换取城中五千将士之命,挽救毛利一门的存亡。”

说完这些之后,秀吉便借口军务离开了。生驹雅乐助和彦右卫门等人则留了下来,围着惠琼又向其透漏了一个秘密。

那便是毛利一方的上原元祐寄给秀吉的几封书信。这是为了让惠琼看清就连元就女婿都成了内奸这一事实而特别向其明示的。惠琼终于下定决心,抖擞起精神前往了高松城。当然,是于浑水中撑桨从蛙鼻乘舟前去的。

承诺

高松城成为一座孤立无援的水城。城中将士和农民总共五千性命据城而守。

就算饮此围城之水,啖此城墙之土,他们也决不投降,团结一致进行战斗。

浅野、小西等攻城之军在从远方海上翻山越岭运送来的三艘大船上用火炮攻击城楼。

瞭望楼已经半毁,死伤众多。又加之是梅雨时节,病人增加、粮食淋湿,城中景况惨不忍睹。甚至连东西城郭之间的往来都要用舟用筏。城中士兵拆门卸板将数百张门板绑在一起制成舢板。水战时,也有勇士会乘此舢板攻击敌方大船。当时有两三舢板被击沉,其中又有游回阵地、再次参加指挥之人。总之,就连农民那决死之态都不输于士兵。

守将清水宗治巡视慰问道:“你们明明可以逃往他乡,让你们跟我们共命运实在是于心不忍。”

然而他们以及他们的家人都边大声哭泣边一致回答道:“能够跟大人一起,我们感到万分高兴!”

平日里宗治所获民望成为今日众口一致的声音。当吉川、小早川的援军抵达那边山头、可以从城中望见其旗帜之时,全城军民都心怀死而复生之感,一整天欢欣雀跃。“已经没事了!”

然而,他们最终认识到从彼此的地势以及战略上,援军也无法拯救自己。虽然感到一丝失望,他们却丝毫没有泄气,之后所有人的脸上看起来都带上一种“决死之心”的极为明亮的色彩。那高涨的声势里面有着深不可测的不屈不挠之心。

因此,援军也派出密使向城中军民传达了终究难以救城的实情。虽然使者以元春与隆景的名义允许道:不如就此降于羽柴军,保全城中五千性命。

宗治及城中军民却全部谢恩不从:我等未曾学会何为投降。在这一时刻,我们学会的唯有一死。

就这样坚持了二十多天。六月四日清晨,城兵远远望见敌阵岸边一条小舟慢慢划近。

一名武士摇桨,舟中所乘之人像是一名僧人。不必说,此人就是安国寺惠琼。

惠琼见了宗治,劝其自杀。这乃惠琼最后所言。在此之前,他将事情经过细细言明:“前几天,两军正密谈议和之事。愚僧在谈判中曾数次与羽柴一方会面。城中守将之命难救,如今已经成为事关两军脸面的难题,令双方议和搁浅。”最后,他用其真心对宗治说道,“此时您的心意一可确保毛利一门安泰,二可救众位将士与百姓性命……”

宗治自始至终保持沉默,听他讲完。见惠琼汗湿全身,低下头就此无话之后,语气平静地开口说道:“今日真乃吉日,承蒙您指点。您所言不差,早在得见高僧之时我便已知晓。”

他未曾提是否答应,宗治的想法早已超越允诺。“之前,承蒙小早川大人、吉川大人都十分关心我这微不足道之身,甚至不惜令我开城投降。只是,即便与五千可怜性命共同战死,我宗治也从未想过投降保命。因此,拒绝了大人们的好意。然而,只要我听从高僧一席话,那样便既可保主家安泰又可保城中军民平安……应该说这正是皆大欢喜,宗治也深感欣慰!”

他把最后一句强调重复了一遍。惠琼身体发颤,因为与其说如此容易还不如说他从未想到对方会满心欢喜地接受,他是因感激而颤抖。同时,他也暗中感到羞耻。他想,虽然自己身为僧侣,然而在某些情况下自己又是否能够像他一样对生死超然呢?能否像他那样,临终不变色,慨然赴死?

“那么,就是说您答应了?”“这您无须惦念。”“不跟族人商量行得通吗?”

“稍后我会告诉他们。大家也一定会为我感到高兴吧!”“还有……这虽然难以启齿,然而事情需要尽快。因为听说信长这一两日便要西下。”“无论早晚,对我都是一样。那么,期限为何?”

“今天。筑前守说要于午时之前。虽说是午时,其实也只剩下两刻半的时间。”

“这就足够了。”宗治微微一笑。

“足以从容赴死了。高僧请急速返回,告诉两军宗治并无异议。特别是对我照顾有加的主公辉元大人,还有小早川大人、吉川大人,请酌情告知。”惠琼乘舟如离弦之箭赶了回去。他立刻与秀吉会面并报告了宗治的承诺。之后,快马赶回了西军所在之地岩崎山。吉川元春和小早川隆景正迫不及待地等待其回来复命,不必说,这是目前他们最为关心之事。“谈判破裂吗?”

隆景本想定是如此,所以一见面就如此问了一句。惠琼回答道:“不是。”

“终于看到曙光了!”喘口气后他又说道。

元春和隆景都感到意外,问道:“那么,是秀吉做了让步吗?”惠琼又摇头否定道:“说是为了议和而不惜舍弃生命,这都借助于这位比谁都期望议和的大人之力。”“那么,此人是谁呢?”

“是宗治大人。大人说,是为了报答如此庇护自己的主公。而且,只要自己剖腹自杀,一方面可促成和谈,另一方面又可不伤及主公之名。”

“西堂。你去见过宗治了吗?”“是的,刚刚见过。大人说,今生恐难以再拜见主公,请我酌情传达给辉元大人,还有元春大人和隆景大人。”“是秀吉劝你去的吧?”

“是的,如果不是羽柴大人的建议,贫僧也无法乘船前往。”“宗治听你述完详情之后就说要剖腹自杀吗?”“‘以午时为限,我会泛舟水上,在敌我双方见证之下剖腹。希望那时和议能够缔结,希望毛利一门可以万代安泰,也希望城中五千可怜性命能够得救。’这就是大人的肺腑之言。”

隆景和元春都痛惜地感叹道:“嗯……”

然后红着眼圈互望一眼。抑制住胸中感动长舒一口气,隆景又问道:“那么,秀吉意向如何?”

“不见守将之首断不议和——本来如此坚持的筑前守大人听贫僧讲述了宗治大人的一番话后也极为感动,称赞说不愧是毛利之大国,竟然有如此优秀的家臣。然后长叹数次对众人言道:‘哎呀,清水长左卫门宗治是毛利无人可比的忠臣哪!’”

接下来,惠琼又说道:“另外,筑前守大人还说,如此忠臣殉节,就算敌人也该慰其忠魂,否则就太过无情。令中国名门毛利一族割献半壁领土实为不忍。虽然原本约定割让五地,他们只取其中三地,剩下两地以慰宗治之忠节。他说令我如此传达给两川大人,并言明如果没有异议,那么在见证宗治大人切腹之后,便立刻交换誓言。”

一会儿,两川撂下惠琼到毛利辉元跟前说明了情况。不用说,已经没有任何异议。

堂堂男子汉

“请让我陪大人上路!”“请大人无论如何也让我一起!”高松城的武士们一个接着一个到主人宗治面前请求一死。

“不可,不可。绝对不行!”宗治苦口相劝,对他们或是斥责或是晓之以理,动之以情。一时间他甚至感到不知所措。然而,最终所有人都未被允许。在惠琼乘舟离开之后,他便把自己的决定告诉了全城之人。同时,又吩咐武士们备好舟。“今日午时,我会泛舟于此浊水之湖上,剖腹自决于敌我双方面前。”满城尽听嚎啕之声。这并非是因宗治剖腹而伤悲,因为每日耳闻目见,死亡对他们而言并不奇怪。也不是因为宗治之死可以解全城之围救他们于水火之中的狂喜而嚎啕,他们并非此等绝情利己之辈。

这满城嚎啕之声实为人性至善至美之间的碰撞。宗治的无私大爱让他们感到温暖,原本还如鬼怪般集结备战之心突然间如冬雪融化,以至呜咽不能成声。

终于,刚拒绝诸位武士的请求,将他们遣散之后,这回宗治的兄长月清和尚又来向他道:“长左卫门,我刚刚听了事情经过,你没有必要送死。就让我来代替你,把白寿衣交给我。”

“兄长为出家人,而宗治是此城守将。您的心意我领了,只是此事不能让兄长代劳。”

“不不,本来家督之职就该由我担任,只因我一生迷恋佛道,疏远武门,所以弟弟替我继承了家名。这才导致今天你不得不自尽的局面,因此我不能够再如此苟延残喘下去。”

“佛门之人应该早已超于世事生死。原先俗间旧事与今日之事自是毫无关系。”

“非也。为僧者如果无法以身垂范,也难成其道。如果被世人嘲笑我月清和尚与弟弟相反,是个贪生怕死之徒,我自己倒还无所谓,只是佛门教诲却会被荒废。”

“不管您怎么说,我都不会改变初衷。”“那也自是理所当然。要是如此,让我陪你上船吧。”月清离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