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吗……”秀吉点点头,道了声“辛苦”。然后他忽然在心中比较了一下自己和家康的年龄。他比家康大,家康时年四十二,而自己四十八——相差六岁。相较年长他很多的柴田胜家,比他小的家康反而令他更为谨慎。
但这一切都秘藏在秀吉胸中,表面上他没有表现出丝毫对战后不久就将迎来大战的预期之象。可以说,二者之间的关系看起来反而相当圆满。
十月。秀吉为家康向朝廷请功,奏请晋升其为正四位下左近卫权中将,时隔不久又再次斡旋升其为从三位参议。秀吉当时是从四位下参议。他认为即便让年轻于他的家康处于比自己高的职位也没关系,眼下取得家康的欢心才是最佳策略。
同年十二月,秀吉照预定搬离宝寺城旧居,移迁至了摄津大阪的新城之中。
中庸
左权卫权中将三河守家康将积满腹中的东西——从去年天正十年下半年到今年十一年上半年的整一年的收获——就像用强健的胃袋一般,半年来只是一直慢悠悠地消化着。
从外貌来看,他就像是一个行动迟缓的和尚,脖子粗大,体态肥满,颚厚耳大。
德川家康怪异至极。其下腹肥硕,以至无法自束腰带,唯有任侍女代劳。此类轶事不胜枚举,概而言之乃一随意大名是也。
当时的史书中也有如此记载,他毫无伶俐和锋芒,看起来就像个钝重而土气的大将。不过,他所表现出来的这些,其实也有他真实的一面。
然而,在信长死后,他即刻便出兵甲信,扩大夙愿之地,将二女德姬嫁于北条氏直,收起与小田原的戈矛道:“我不会对上州出手。两家之争只会使越后的上杉高兴而已。”将所有占领地域作为既成事实让对方认可,恬然而快速利落,如同蛤蟆吞蛾后还装作事不关己般的无赖。
而当胜家郑重地从遥远的北之庄派遣使者并捎来礼物后,他既未给予回礼,也未寄送书信,反倒是柳之濑战役的趋势已成定局之时,主动向久未联系的秀吉送去了初花茶罐,以讨其欢心。如此种种,可以看出此人“下腹肥硕”绝非一两条绳索能丈量的。
时隔不久,这次秀吉又送来不动国行的名刀,紧接着又斡旋奔走,升其为正四位下权中将等,替他做尽吉事,然而对此家康却没有一点高兴之态,只对一个侍臣讽刺地笑道:“筑前近日真是关照多多啊。”
近来,时常伴于他座前的家臣是二度新参的本多弥八郎正信。虽然断绝关系后又再度回归的家臣不止他一个,但却少有像正信这样长时间的。
正信在家康年幼送往今川家做质子时起就一直侍奉左右,是个土生土长的三河武士。但长岛一揆之时,因触犯上怒,此后十八年间一直流浪各州。去年本能寺之变不久,家康去堺市旅行,返回途中正信忽然赶来,替家康斩除路上万难,一路平安地护送回浜松,相隔十八年终于实现了再度回归。
“大人明白羽柴大人的关注,看来大人心里也有所在意。”正信也和家康一样,是个平凡而毫无特征的武士,因年长家康四岁,又常年游历世间,身上就像古天妙的陶釜肌理一般自然地带有一股世俗人情。自回归以来,他经常和家康像现在这样主仆二人轻松愉快地聊天。没有怨恨,没有憎恶,幼时起的主仆相隔十八年重返浜松再度建立鱼水情契,仅往日追忆想必也多得说不完。
但家康并非耽于情怀之人,他时常接近本多正信是因为可以从正信流浪生涯中了解到诸州实情和世间辛劳。
再者,随着近年版图扩大,以前侍奉金川家的骏河之士和武田家出生的甲州武者大量加入浜松麾下,又与起于松平村如同族一般的谱代家臣相交,真可谓是人才滚滚而至。但当本多弥八郎正信作为新参回归加入其中,家康看出即便在如此众多的家臣之中,此人也是独一无二的,因此对他极为重视。
当年正信还在流浪时,松永久秀看到他的为人,评价道:“说到三河武士,大都能耐艰苦、质朴而高尚,如鹰一般气骨凛凛。但正信质朴而言语温和,与人接触毫无尖刺,而且能让人感到一种宽容的大肚量,以三河众而言,确是个不一样的人。”但以家康的眼光来说,这些还远不足以道尽正信这个人的全部。家康在心中对他暗自期待,认为他是个不管什么事情都能单独商谈的对象。
若说智囊,家康有自己独到的智慧,绝非不足。但在他那颗大脑袋中所拥有的各种东西之中,恐怕还有一个非常的特质——谨慎。他一直谨记“智者溺智”这一诫言,掩盖锐智锋芒,表现出一副迟缓的貌态似乎也仍觉不足。
“据数正所说,筑前正在建造的大阪城前所未有,所谓升天之势正是形容眼下的筑前。既然如此,我家康也不得不稍微有所在意。”
“只是稍微还不足。”正信没有笑,答道:“所谓唇亡齿寒,相信风言很快就会传开。”
“是早,是晚?”“我认为应该尽早。若羽柴大人如传言那样年内迁入大阪城,那时机就迫在眉睫了。”“……这样说,那该以何名义?”“此事我不好说,大人可推测……”“嗯……”家康脑海中想起了信雄。
正信被家康拉着又谈了很久。不用说,这主仆二人之间经常提前演练应对秀吉之策,但表面上双方都互讨欢心,以礼谦让,没有丝毫逾越的骄傲之举。
这就好像是在看包含某种时机的名人对局的序盘,送一手以观对方心思,回报一手避开对方以装糊涂——所谓七三分的平衡。天正十一年到即将进入十二年的这段时期,大阪和东海之间所孕育的气象正是如此。
而在这一气象流动下,二者各自的天地呈现出的却是两种截然不同的面貌。
新兴起的难波大阪以一种旭日东升的态势日日益新,不断汇聚人心和物资。相反,覆盖在以东海浜松为中心的骏远甲信上空的雷云阴晦蒙蒙,还依然停留在地方潜在势力的阶段。
然而,德川家中普遍士气却绝非如此。在三河武士的一般观念中,大多数人仍觉得“秀吉算什么”,依旧固执地抱有“秀吉原本只是以匹夫之勇成事的织田家家臣,吾等主公从来都是与信长公平起平坐的盟国大将。他若持礼前来且不用管,但绝无吾等遣使送礼之理”。
刚好此时石川数正归来,又屡次称赞秀吉之大气、大阪筑城计划之宏伟,反而引起众人更偏激的反感,很多人都说“秀吉之气焰已现横夺天下之心。与织田家老臣争锋对峙、讨伐柴田、灭亡泷川等事尚可原谅,然而,拥立织田一门信雄公,让信孝公自尽,以大阪建立居馆,早早地显出一副一统天下者之虚态,诸如此等逆行,作为德川一族决不能容忍”。
进而连对此前被派往送礼的石川数正个人也产生了偏见,时时讽刺“数正大人看来受了筑前很多恩惠而回啊”等等。而不久后,秀吉派津田左马允送来回礼时,没有拜访其他重臣,却只去了石川数正一人的私邸,并带去了赠礼,这又让数正愈加遭到非议。
诸如这些事情自然而然地也传到了家康耳中,但他却如吝啬鬼顽固坚守其迟钝的贫瘠性一般,除了和本多正信小声谈论以外,时常独自在寝室内翻阅书籍。
若说他寝室的特点,那就是在信长和秀吉处都没有的一股书卷气息。那里既有如《论语》《中庸》《史记》《贞观政要》《六韬》等汉书,也有《延喜式》和《吾妻镜》等和书,而其中他最爱读的便是《论语》《中庸》两本汉书,以及和书《吾妻镜》。
九年母
“大人正在读书吗?”“带刀?何事?”
“漫漫雨夜,若是不打扰,我想和大人聊聊闲话。”“进来吧。”家康放下书籍。其他大名家中,像这样未受召见就直接来到主公寝室的家臣,必然是和主公极为亲近之人,但在浜松城,这样的亲密却并不少见。这里的谱代大臣在这里还是一个被称为海道第一贫穷的小国时,就一直守护着这里,并且长期与逆境斗争,亲手将现今之主家康从襁褓抚养长大,直至今日。正是因为这种非主公抚养臣子,而由臣子养育主公的异例,却牢牢地建立起了真正意义上的家族团结,酿就了一种其他大名家所不具备的德川家独有的氛围。
总的来说,这一切都得益于此地曾是海道第一贫国——而如今君臣一道,家中齐聚武门第一的劳苦人,这种难得的坚实性也同样是构成这一氛围的基础。
“那么,打扰了。”带刀跪身进屋,关上了身后的拉门。夜晚的冬雨敲打着屋檐,寒意阵阵。
“……”安藤带刀直次好像并没有特别之事般,只是郑重地呆坐在主公面前。“……”真是个奇怪的人,家康也默默地望着他。然而却没有一丝局促和不自然之感。
听着屋外雨声,家康想起了此人已故父亲的脸,那个从小他就叫“爷爷,爷爷”,总是给他添麻烦的老臣——安藤家重。
若是如今依然健在……家康在脑中想着的功臣除了安藤家重还有十余人之多。他们都是没能等到盛世,也没看到家康成人,这个国家还处于逆境时的早期老臣。
带刀也是这些功臣之一的儿子,但却年长家康很多,已经是鬓发染霜的年纪了。
“带刀,你在看什么?”
“哦,”带刀终于笑了笑说道:“我很奇怪大人看的书籍总是没有变化,所以看了看。”
“这个吗,”家康低头看了看书桌上的书,“书虽是一样,但心境却每每不同。相对地,不同时候从中得到的东西也会不同。比如《中庸》或是《论语》,二十岁读和三、四十岁读,其中的差异是很大的……而所谓书籍,若不是能这样供一生阅读的,就不能称之为真实之书。”
“哦,原来是这样……”
到底他是来慰藉无聊还是来催人无聊,带刀这个人的想法让人捉摸不透。
“……”又是一阵沉默。家康也继续默然。外面雨声潇潇,寒冷的屋内蜡油似乎也被冻住,火焰愈见微弱。唯一能感到火气的就只有家康身旁的手炉。“你说来闲聊,最近是有什么变化吗?”最终还是家康开口催促道。“是,没错。”带刀嘴唇开始嗫嚅道。看他那般讷讷的模样,就知道此人并非能言善辩之人。深知这点的家康露出一丝苦笑,试探道:“带刀,你是被年轻人推着来的吧。最近朝中有人嚣张跋扈,而我家康对此却只作等闲观,不满意的年轻人们便怂恿你,要你前来谏言……没错吧?”
“这……”
“不对?”“不……是这样没错。”
“哈哈哈。”看着一向豪气的带刀脸红得像处女般,一副扭捏之态,家康终于笑了出来,“没关系,带刀,说来听听。”
“实际上……今日登城前我遇上了作左大人。”“作左……哦,遇上了那个奉行老人吗?”“没错,正是奉行本多作左卫门大人。作左大人特别告诉我说最近传闻信雄公被朝廷谋害,以秀吉眼下不断嚣张的气焰来看,此事极有可能,真是令人担忧。”
“……”“然而,主公对朝廷局势不知作何考虑,竟赞成与秀吉互遣使者……前日我还听说大人提到想去甲信边境巡视,眼下根本不是去那种毫无要事的边境之地的时候,真是令人头疼。那个鬼作左说着也满脸苦相,看起来忧心忡忡。”
“带刀。”
“在。”“我原以为你是受家中年轻人的怂恿,结果却是那个老人家吗?”“不,不止作左大人一个,很多大臣都抱有相同的担忧。”“这才是令人头疼的事。一把年纪,连那个老人也随意轻信谣传。”“为何如此说?”“三介殿下(信雄)被谋害的传言亦即流言蜚语,这种街头巷尾之事正该由奉行来解决,若奉行先行轻信那就不好办了……带刀,明日你也一同,即便下阵雨,我也要前往甲斐信浓一趟。”
十二月上旬,敕使来访。家康正好于上月去了甲信边境,不在浜松,接到急报后就赶紧从旅程中返回。
晋升之事虽然早已内定,但这次敕使是来公开传达意旨的。拜领意旨后,城中举行了两天盛会款待敕使。平日朴素的浜松城内也响起了猿乐,笛音鼓鸣,城下的庶民百姓也捣起年糕,为国主的荣耀庆贺。送走归京的公卿一行后不久,浜松城进入了寒冬腊月,年末的都城也呈现出了一片欣欣向荣,展示出了一个不断强盛之国的面貌。了解过去的老人们感叹道:“在我们小时候,正月别说年糕,连稗子粥都看不到,那都是多年前的事了啊……”告诫如今正逐渐显露的华奢之风。
不过,位于城池中央的威严的官衙里住着一位连哭泣的小孩儿也会噤声的可怕奉行,对外包括他国的间谍策动,对内的市民道义、起居,皆严格执行法律规章,正邪明断,只要罪行查清便加以严处,即便是大臣、士族也不例外。这个奉行就是本多作左卫门重次。
那时冈崎和浜松一带还流传着这样一首童谣:
佛相高力鬼作左哪边都不偏的天野三郎兵卫
可见鬼作左的名字在庶民心中简直就是一个可怕老头儿的形象。他和高力左近、天野康景三人自永禄以来就一直担任眼下的职务,被称为德川家三奉行。鬼作左以严峻闻名,佛相高力因仁慈受人喜爱,而天野则是个众所周知的中和之人。“哪边都不偏”是三河的方言,意思是指不会偏向任何一边。
而这个鬼作左对前段时间朝廷方面传出的无中生有的流言,到了岁末也渐渐地解消了疑虑。就如同家康一笑置之一般,信雄公被谋害的谣言不久便自然被证实,那明显就只是谣言而已。
正月当前,有人从京都来进献南洋的九年母,将贡物送到了浜松城。
“这与中国和我们国家的九年母都有些不同,应该是南蛮蜜柑的果实吧。”在浜松城中也是非常稀罕的。不过此物味道甘美,家康便分出百颗左右先送去了二女德姬所嫁的北条家中。
然而北条家的差人却将此物当作普通的橙子,说:“看来橙子在浜松很稀有,告诉他们小田原这种东西多的是。”过段时间找来八个力夫抬着一堆真的橙子来进献。
面对对方的讽刺,家康反而严谨地叮嘱家臣不要声张,“小田原的人对他人赠物只看表象,不尝真味,才会做出如此无礼的举动,想来其政事处理也大致如此。好,好……什么都别说。”
同忧
居住在安土城的三法师殿下开春便五岁了,很多大名都借着正月来临前来贺年,为三法师殿下的茁壮成长祈愿。
“这不是胜入大人吗?”“啊,忠三郎大人,真是巧啊!”
安土本丸的大书院前,两位诸侯偶遇,正以满是初春气息的声音互做新年寒暄,一个是因秀吉改迁大阪而移封至大垣的池田胜入斋信辉,还有一个是蒲生忠三郎氏乡。
“您身体益健,真是可喜可贺!”“哪里,精神头儿还算和年岁相当,不过最近实在太忙……加上这次搬到大垣,几夜无眠。”“确实如此,我记得胜入大人此前还兼任了大阪御普请奉行吧?”“此类差事倒是很适合增田和石田等,却不适合我等武人,我等大多数时候都无用武之地。”
“您太谦虚了,筑前大人哪怕一天也不会将不适任之人放在不适任之地,必是因为众多奉行中,有些事必须是您来处理才行的。”
“哈哈哈,除了战争外被发掘如此才能,对鄙人而言才真是困扰啊……话说,向幼主贺年一事如何?”
“刚请辞出来。”“我也是方才退出……正好,有些要事想与您商谈一下。”“实际上,我看到您的时候心中就想起一事,很想向您问问。”“看来大家的心思不谋而合了……去哪儿谈?”“小书院如何?”
二人来到一间空屋坐下。虽没有火钵,但穿过拉门的春日阳光令人感到暖和。
“前段时间巷间常常流传的谣言您听说了吗?”“听说了。说三介殿下信雄被谋害,传得跟真的一般。”“关于这件事……”说着,胜入皱起眉头深吸了口气,满脸担忧地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