秀吉很了解胜入的勇武和胆量,但超出这些的他却并不认同。二人的轻言细语一时中断。突然,胜入的嫡子纪伊守打开了旁边房间的拉门,拱手禀道:“父亲大人,若不打扰,还请您现在稍微移步……”在此之前,城中的一个房内,前些时日身负重伤的胜入之婿森武藏守长可一直在此接受治疗。他任性地向日夜看护自己的弟弟森仙千代——一个十六岁的年轻武士频繁求道:“仙千代,去叫三左来……三左!”
“哥哥您这样挪动身体,到晚上伤口又会发热疼痛了!”“别说废话!我让你去叫三左来!”
“现在不行!”
“为何,你故意跟我作对吗?”“可是,我刚才不是跟您说了吗,现在秀吉大人正在本丸内,纪伊大人和三左大人都在秀吉大人座前谈话。”“所以我才想在秀吉大人回去之前告诉三左……好,你不通传那我自己去!”长可说着便要起身。他满身绷带,整个头脸、单臂都用白布缠着,被称作“鬼”的他真和鬼一模一样。
对鬼武藏而言这确实让他焦躁不已。上月十八日,他因急于求成向小牧山挑战,结果一败涂地。不仅失去了八百余部下,自己也身负重伤,好不容易才被同伴用屋板抬着逃了回来。如此污点,不只是自己,连岳父胜入的威名也被涂上了难以抹去的耻辱。
当他听闻敌人高唱凯歌说“鬼武藏已死”,连同盟之中也有人相信时,“长可不甘,怎能就这样死去,日夜悔恨不已。”比起伤口的疼痛,心中的痛楚更让他五内如焚。
“不行啊,兄长大人!”面对兄长的心情,仙千代边哭边从背后抱住他,气道:“我不是说等商量完要事就去叫三左大人,让您等等吗?为什么兄长要如此……”
“等筑前大人一走就来不及了,所以我才着急。可是你却……”“那我再去拜托纪伊大人,您可千万不要动啊!”仙千代慢慢地让兄长睡回枕上,起身出去了。
不久,三左来了。
一见到他,长可便问:“如何,岳父大人向羽柴大人献上那个计策了吗?”
“二人现在屏退他人,正在房内单独密谈。”“这么说来还不知道羽柴大人是否会答应采用这一计策了。”“嗯,不知道。”“如果羽柴大人不同意,请马上通知我……就算抓着筑前大人的脚边,我也要向其恳求。三左,记得啊!”另一方面,之前的广间内,秀吉和胜入二人屏退他人正沉默地对坐着。而现在,嫡子纪伊守在旁边房间的门口叫父亲稍微移步,一阵耳语。听完后,胜入立即又回到秀吉座前,再次重复刚才的计策,不停央求道:“能否恳求您即刻下令,采用中入冈崎之计?卧病在床的长可也担心着您能否应允,方才急切地通过纪伊前来询问。还望您决断!”
胜入的战略确实超乎寻常。若能谨慎对待,即便是向来都小心翼翼的家康也绝不会注意到这一间隙。
但是秀吉本身的想法却大不相同。他生来就不喜欢奇谋、奇袭之类的,即便落于人后,比起战术他也更乐于外交,比起小局的速胜他更看重统驭全局。
“哎,别急。”秀吉放松心情道:“明日之前我会作好决定。明早前来乐田本阵,再告知你是否执行。”
“那么,等明天一早。”“嗯,回去了。”秀吉站起身。
“大人回营!”纪伊一一向聚拢各处的诸臣传达。近臣们来到廊下等候,随同秀吉一起返回。行至本丸出口时,一名样态奇异的武士正跪在栓马桩旁边,头部、单臂都绑满绷带,铠甲上也是一袭纯白锦缎的的阵羽织。“啊?你是?”
秀吉朝那方看过去,重伤者抬起被白布包了一半儿的脸说道:“鄙人乃胜入之婿森长可。暴露如此丑陋的姿态在您面前,给您增加不快万分抱歉。”
“哦哦,武藏守啊!听说你正卧床养伤,伤势如何?”“鄙人已决定从今日起不再倒卧。”“不要勉强。只要身体恢复了,任何时候都可以洗雪污名。”“污名”,听到这两个字,多情善感的长可情不自禁地掉了泪水。他从阵羽织的衣襟里拿出一封书信,恭敬地递给秀吉后,又再度伏地言道:“回营后若能得大人一读,长可荣幸之至。”也许是内心感到怜悯,秀吉点了点头道:“好,好,我会读的,切记要好好保重身体。”说完,便策马出了城门。
阵中一枝花
青鹭组的三藏怀揣池田胜入的密信,出使前往了离犬山四里左右的大留城城主森川权右卫门处。
所谓青鹭组是池田的秘密队伍——也就是间谍组的另一称谓。原本三藏是打算完成进攻犬山之前的任务后,作为奖赏,在池田军进入犬山的同时领取金钱并请辞离开,实现他的梦想。然而,军中以“战争刚刚开始”为由,虽然奖赏金领到了不少,离开军营一事却未被允许。
三藏的梦想是与阿通去京都一同生活。三藏这个浪子的母亲是小野政秀旧臣的遗孀,也是阿通的养母——也就是阿通的乳母阿沢。
阿通想利用浪子三藏,三藏想诱拐阿通,二人各怀心思离家出走,可想而知,留在小野那间茅草屋中的阿沢事后该有多么伤心。总之,年轻人的梦想不管好坏,像这样无法忍受深居野草田间,不停受到战祸威胁,还要过着贫衣寒食生活的是很普遍的。但是,阿通的梦想和三藏的梦想就有如月亮和鳖,离家出走正可谓是同舟异梦。
而三藏却盲目地走在色、欲两道上,独自欢欣忘我地以为先让阿通在约定地点等候,等拿到池田家的奖赏,请辞后便立即返回,按预计与阿通携手迈上前往京都的道路。
然而,大战当前,这一天真的想法却得不到允许。曾经他也想过逃走,可是若被抓住必定被斩首。而且不管是伊势路、美浓路还是其他,这个大战场方圆十里没有一个不设置栅门的地方。三藏就这样一心想着阿通现下的状况,又顾及性命只得一直留在军中。数日前,胜入父子再次召他前去,吩咐道:“拿着这封密信赶去德川家森川权右卫门的城中,将回信混编入草鞋绳内带回。记住,若是被德川军抓住,死也不能让对方找到。”
现在三藏完成这一使命,刚刚回到犬山城。正好秀吉回营,城门前一片兵马混杂。三藏跪到路边等着一行人通过。
先行兵、旗本,然后是围在近臣之中的秀吉通过。突然,三藏惊呼着跳了起来,阿通竟然在那群人之中。不过他马上又怀疑可能是自己看错了,因为虽然长得很像,但那人却身着华丽的铠甲和阵羽织,骑着马紧跟在秀吉身后。当日巡视完战场后,傍晚秀吉便返回了乐田本阵。位于乐田村的本阵并不是像敌军小牧山那样的高地,但它完美地利用了附近的森林、耕地,甚至小河等,建起方圆两里余的壕沟栅栏,中腹布阵如铁壁一般。而且,村子的神社从鸟居到宽敞的院内以及本殿都伪装成秀吉所在之地,以防敌人夜袭,其本人则不在神社,而是在远离那里树林的东边的一排临时木屋中起居。
其实,从敌人家康那方来看,秀吉到底在犬山还是乐田也是个疑问。双方阵营就这样隔着一条密不透风的线,互相扰乱对方的侦察。
“我这般爱泡澡,离开大阪以来却好几天都未洗了。今天真想出一身汗啊!”
于是,木屋中的杂兵立即着手为秀吉准备野外浴池。先在地上掘坑,用大张油纸铺满坑壁,再倒入用铁器烧好的热水,顿时营造了一种极佳的氛围。
浴池边铺上了木板,四周则用幕布完全围住。“啊,好水……”
身形并不伟岸的主人将肩膀也浸入热水中,在这简陋的野外浴池里,不厌其烦地一直仰望着傍晚的星空。
“……真是天下一大奢侈。”
他搓搓身上的污垢,又轻轻拍打肚脐下方,打从内心这样觉得。去年,他命人开拓浪华之地,着手建造大阪新城的庞大工程,其规模之大、结构之雄伟可谓古今未有,令天下人震惊。但比起这些金楼玉殿,他本身作为人的乐趣却意外地在这种不起眼的地方上。忽然间,他似乎怀念起了小时候母亲边骂边替自己擦背的尾张中村的家。
“喂,有谁在吗?”他向幕布外呼唤着,沐浴期间也持枪守卫在外的一个武士立即凑进一张脸,答道:“大人有何吩咐?”“嗯,怎么擦都还是有污垢。叫阿通过来,阿通,让她给我擦擦背。”这虽然是小姓的工作,但因为是秀吉特别吩咐,于是不一会儿阿通便被叫来了。
“阿通吗,进来,到这儿替我洗洗背。”“虽说她还只是不懂世事的少女,毕竟四十九岁的秀吉正值盛年,哪怕是命令或许也还是会因害羞有所犹豫。”正这样想着,阿通已应声答是,并立刻转到赤裸的秀吉身后,开始替他擦背。秀吉任由她擦洗自己的身体,不管背部、手臂,连脚趾也让她擦洗了一遍。
出了浴池,又让她擦拭身体,然后腹带、护甲内衣、铠甲等,直到穿戴完毕阿通都极尽女性周到地侍奉。
不知是否是处于杀戮阵营之故,女武者白皙的手看来尤为美丽。秀吉的内心也难得地放松下来,带着柔和的身体走进了木屋之中。
“哦,已经聚齐了吗?”座席上,应傍晚召唤前来的诸将正并排等候着。浅野长吉、杉原家次、黑田官兵卫、细川忠兴、高山右近长房、蒲生氏乡、筒井顺庆、羽柴秀长、堀尾茂助吉晴、蜂须贺小六家政、稻叶入道一铁等等。皆是各个阵营的统领。
“啊,大人原来在沐浴……”诸将看到他光彩满面,暂时安下心来。但当看到坐在小姓末端的阿通,虽身着铠甲却一眼便认出是一女子,心下不禁想道:这未免闲情过头了。“各位都吃饭了吗?”秀吉问道。“用完兵粮前来的。”众人一致回答。“长途跋涉想必都累了吧?”
“哪里,大人才是。”“这不算什么,在大阪城时要忙碌多了。在野外浴池中沐浴,可谓是保养身体。”秀吉笑着,又道:“看看这个。”很自然地从阵羽织衣襟中掏出一封信函和一张地图,扔到诸将中间让他们一一阅览。
信函是病中的森武藏守长可在离开犬山时亲手交给秀吉的哀愿血书。地图则是池田胜入献策游说的秘计——奇袭冈崎城的“中入”计策的山道地形图。
“如何?此乃胜入与武藏守所期望的作战计划,无须拘谨,我想听听诸位的意见。”
所有人一时沉默,脸上一副深入思考的表情。“确是妙计。”一半儿认同者。“奇谋全仗奇功,赌运气。未经一战便赌上我军八万余人的命运,这值得深思。”不赞同者也同样占半。
议论争执不下。其间,秀吉只是一直微笑着聆听。此问题因为牵涉太大,最终意见也未能统一,诸将只能说道:“此事只能由大人明断!”等入夜后,便各自返回自己统帅的阵营中。
“阿通,拿木枕来。”在军营中休息他从不会卸下铠甲,随时都是和衣小睡。小姓们自然是携带武器轮换值班,而阿通则在旁边房内,挨着预备的墨宝箱正运笔书写着什么。
是否接受胜入的献策,其实在从犬山回来的路上秀吉已经在心中下了决定。森长可的进言血书在展示给诸将传阅前,他已在归途的马背上读过了。换句话来说,他并非是因难做决定才唤来诸将,而是已经打定主意才唤来他们,先让他们商议一番。这里有他的计谋,诸将都觉得“应该不会实行”而返回了。
但秀吉心中却早已定论,决定执行。如果不接受胜入父子的计策,他们在武门中的立场将会变得非常艰难。
而且胜入父子意志那般坚定,即便这次压制下去,也定会在其他场合以其他方式显现出来。这才是统帅军队最大的危险。而比起这个秀吉更担心的是,一旦胜入父子怀抱不平,狡猾的家康必定会向他们施以引诱,怂恿其叛变。
原本胜入与北畠信雄就是乳母兄弟,而家康宣称“自己并不好战,但为已故右大臣(信长)遗孤的这位殿下,愿以大义赴战”,向天下诏示德川军之战乃正义之战,并非私欲之兵,将这个信雄簇拥在小牧阵营中,作为唯一的活证人置于战场。若是这个信雄和家康以战争名分为表、利益为里悄悄派密使向犬山施以诱惑,假如胜入父子心存不平,以他而言,很难说何时便会叛变。
“年轻时起就是个极易偏激的男人,意愿固执至此便不会停下来。”秀吉入睡前心中还在回想。
秀吉的睡眠一向优于他人,但当晚睡到木枕上后却久久不能成眠。他想起了年轻时代在清洲城下与胜三郎(胜入)、犬千代(前田)等人一起挨家喝酒、游玩至更深夜静等等。
当年的池田胜三郎如今归属自己麾下,而且被名声受损之事所缠,想他这份心情,也难怪会如此焦躁……想到这点,再加上眼下形势已经完全变成千日手对局一般,已到了无论如何都必须走出积极的一手以求变化的时候了。“没错,不必等到明早胜入前来,今夜就应派使者前去。”秀吉缓缓起身,叫喊着让值班的小姓组取来纸砚。就在小姓们寻找墨宝箱时,阿通备齐纸砚放到秀吉面前,一边致歉道:
“未经允许就擅自借用纸砚,还望宽恕。”“你也还未睡下?”
“是的。”“在写什么?”“一些拙劣的和歌。”“你会咏歌?”
“只会模仿一些《古今集》的诗歌而已。”“长途行军有时也会举行一些茶会、歌会,不过此次合战应该是不会有了。闲暇时可单独给我看看。”“可都是些不足入眼的诗歌……”阿通不好意思地换掉笔洗中的水,开始在一旁磨墨。小姓们坐到一角,全都一脸不愉快的表情。
将女性带到军营,这在诸将之间也并非没有,以时代的风俗而言也并不是特别奇异之事。但是,看到秀吉对一个在路边捡来的猫腥女子另眼相待,如此重用,作为有名的羽柴家小姓组,作为一个不惜性命奉公的人来说,这确实令人感到极为不快。
“好了,好了……”秀吉温柔地止住阿通磨墨的手,拿起笔将心中拟好的文书一气呵成:
此策深得我心,望即刻鞭马来营,尽快于未明前再度商讨。
筑前一旁的阿通看到秀吉拙劣的书法不禁吃惊。但其笔触天真无邪,毫无矫饰花样,坦荡如砥,这也让阿通一阵惊讶。
“喂!”秀吉看向小姓吩咐道:“大谷平马、丹羽锅丸!你二人将这交予使者加藤孙六,三人一道立即前往犬山城亲手交给胜入,不用等回信。”
“遵命!”二人急急忙忙退下。
“已经没事了。阿通和其他人都好好睡下吧。”秀吉再次躺下。不一会儿,他的鼾声便传到了隔壁房间。
收到飞来信函,池田胜入亲自骑马赶来时还是四更天。“胜入,决定了!”
“那么,您会下令奇袭冈崎?”天明之前,二人已制订出万全之策。胜入陪同秀吉用完早饭后便返回了犬山。
虚实
翌日,战场表面上风平浪静,但底部暗流却显现出一股微妙的动向。果然,午后微暗的天空下,大绳手方向传来了一阵敌我两方噼噼啪啪的枪炮声。远望,宇田津军道上也扬起沙尘,据说两三千西军终于开始向敌垒发起了攻势。
“要开始了!”“大军总攻!”“是今晚?还是天明之前?”
环视四方,诸将阵营中皆神经绷紧,杀气漫天。小牧山对乐田。
放眼望去,现在西军一方的旗帜,二重堀之垒上是日根野弘就兄弟,兵两千五百人;田中阵中是堀秀政、蒲生氏乡、长谷川秀一、加藤光泰、细川忠兴等,兵一万三千八百人;小松寺山上是三好秀次,兵九千七百人;外久保山上是丹羽长秀,兵三千五百人;内久保山是蜂屋赖隆、金森长近,兵三千人。此外,加上岩崎山、青塚、小口、曼陀罗寺等各个阵营,号称总兵力约八万八千人之多。而相对地,东军的德川北畠联合军则有井伊兵部、石川数正、本多平八郎、彦八郎等一族,鸟居、大久保、松平、奥平等谱代,以及酒井、榊原等精锐和水野、近藤、长坂、坂部等旗本兵力,加上伊势的北畠诸将共六万七千兵力在小牧山上插满旗帜,利用山脚、道路、高低地势等所有地形之异,筑垒挖壕,围起栅门,以“无人能破的铜墙铁壁”为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