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人不可犹豫!据说秀次大人已经全军覆没!”六坊山顶一时人心骚动,紧接着就变成号令、呵斥和武器声响,沿着山道顺流而下。还未等这一漩涡形成阵列,先行向堀久太郎报信,被久太郎责问“既非使者何以前来”的田中久兵卫吉政也飞马前来通告:“大事大事!”
他的报告更为详尽,而惨遭歼灭的秀次队伍的命运至此已经没有半点怀疑。
“也通知武藏守了吗?”“当然,森武藏大人听后立即向长久手赶去了。”“小婿说了什么?”
“大人只轻轻一笑道,‘看来今天便是参见家康之日’,说完便上马而去了。”
“正该如此!”听久兵卫这么一说,胜入也笑了,似乎已经打定主意。嫡子纪伊守之助和次子三左卫门辉政等年轻武者也都被他一起带到了战场。他立即命旗本梶浦兵七郎去向这些子弟小队传达此事,想来,除了让他们作好觉悟以外别无其他了。
不一会儿,一群群甲胄军团朝着与今早之前相反的方向。开始陆续回行。
途中,胜入也看到了灿然摇晃在富士根山山阴的德川军的金扇马标。它就好像拥有某种标志性魅力一般,令这片狂野上的士魂为之震颤。一心往前直进与回身背向而行,仅两军士气就已经有了差距。折返之兵易溃决。
马背上一直鼓舞将士前行的森武藏守,其身影似乎已在预示死期的到来。绀糸黑皮铠甲,白锦阵羽织,鹿角前突头盔则负于背上,头上未愈之伤用白布包裹直至脸颊,如同白头巾一般。
在得知德川军尾追而来时,他当即率领正在生牛平原休息的第二队,紧盯着昭示家康所在地的金扇马标,以一种坦然赴战的意志折返而行。
“棋逢敌手。”他数度言道:“今日一雪羽黑大意之耻,挽回我与岳父大人受辱名声,皆在眼前一战!”
对左右旗本他也如此述怀。羽黑村一战因大意而未能获得战功,这让他的内心饱受折磨,比当时身体所受的伤更为痛苦。被白布包裹的眉宇间彰显出他今日雪耻的决心,一股白色的炎火骤然升起。
作为一个美男子,曾与胜入之女传出微妙恋情最终结为夫妇的他,今日的这身赴死装束实在太过凄怆了。
然而这位美男子也被世人称之为“鬼”,相信这点并非只是世说,而是真实存在于他的性情之中的。
“哦,兵库!给先锋队伍的消息传到了吗?”
从六坊山赶回的使者加贺见兵库策马来到主人鞍旁,一边整理步伐一边复命。
“哦,是吗……”武藏守充耳不闻地听着,拍了拍辔头问:“那六坊山的兵力呢?”
“立即重整队伍,经生牛平原、金萩平原随后陆续赶来。”“那么,你再赶去第三队堀久太郎大人那里,告知他我等已整合军势,前往富士根山与家康对抗,请他也率兵撤回增援。”“遵命!先行告退。”
说着便骑马往前赶去。就在赶到军队前方时,池田派出的两名使者也带着同一目的赶来了。
但堀秀政并未接受这一请求,使者们只得愤而归返,此事前面已有记述。
“秀政的理由是……”接到使者复命时,森武藏守的队伍已经踏过狭隘山间的湿地,正往岐阜山岳上攀登,寻求阵地。金扇马标和无数旗帜,敌人如今就近在眼前的高地上,武藏守已经不会再为其他任何想法所动了。森武藏守长可率领三千将士登上岐阜山岳,决定还是先等待后续军池田胜入的到来。
不过,敌人就在仅隔一片狭窄低地的对面山上布阵,静静地观察这边的动向。武藏守也和老臣林道休、伊木清左卫门等人一起谋划,就地作好准备,选择主将之位眺望四方。
地貌很复杂。站在这里向东远望,可以看到一条以春日井平野一端为入口,与长久山之名如出一辙地被群山并夹,时而伸入小平野,时而弯曲扭折,不一会儿便通到遥远南方的冈崎的三河小道。但视野里有一半以上都是山地,算不上高山险峻,只有诸如山丘、小山、低山等如波浪般此起彼伏,树木也渐渐退去春天的衣衫,长出了微红的嫩芽。
“看到了!”“哦!到了!”
士兵中响起了一阵类似欢呼的骚动,武藏守心中浮现出胜入的脸庞。他也移步来到能看到的位置,从金萩平原踏过山道而来的六千池田军的旗帜、马标和武器穗子正沿着与自己来时相同的道路齐步前进。
没过一会儿,兵分多组的纵队便在神户狭间驻足,面朝近在眼前的岐阜山岳喧嚣阵阵,似乎在喊“我们来了”。
两军使者如箭矢般快速往来,武藏守和胜入的想法不谋而合。
胜入立即将六千士兵一分为二。其中约四千人离开这里从神户狭间的低地往北而行,在田之尻高地的东南面驻扎布阵。从表明主将的旗帜、马标等来看,这队很明显是由胜入的长男纪伊守之助和次男辉政率领。
以此为右翼,森武藏守在岐阜山岳的三千士兵为左翼,而胜入则拥余下的两千人作为预备队伍,就地在神户狭间驻扎。
胜入将帅座摆在鹤翼阵中心稍微靠后的尾部位置,想着家康到底会如何出手,紧紧闭上了嘴。
仰望天色,还是辰时下刻(上午九时)左右。漫长,却又短促,所有人脑中的时间观念都辨不出长短,现在已经不再是平常的日子了。嘴里很干,但却并不渴求喝水——不,是想不起腰间还有装水的竹筒。
忽然,山间一阵悚然的寂静令人全身紧绷,只有一只夜莺或者其他什么鸟尖声掠过山谷。而且仅此而已,所有鸟类都将这片土地让给了人类,迁徙到了其他平和的山间。对它们而言,大概是无法理解人类为何要进行如此壮大豪华的舞剧。
薰风阵
家康的身形有些猫背。年过四十的他加上身体肥胖,即使穿上铠甲,背部也显得浑圆,沉重的锹形头盔挨在厚实的双肩上,看起来像是将脖子压进去了似的。他右手持采配,左手握拳,将双手放于膝盖,两腿分开坐在马扎上,过度前屈的身形总让人觉得不够威风。
不过,他这一习惯平日里与客人对坐,或是走路时也是如此,身体从未后仰过。曾经有老臣借机不经意地提醒过他,当时家康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过了几日,在与左右近臣夜谈时曾如此述怀道:
“因我从小家境贫寒,六岁时又被带去其他家族做人质,所见皆是比自己更有权势之人,很自然便养成了在小孩中间也不能后仰走路的习惯。此外,还有一个理由,那时在临济寺寒室中学习,总是紧挨着低矮的读经桌,像驼背一样看书。后来被释放不再做今川家人质了,一心只想着自己的身体要自己控制,都没法像个孩子一样去游玩……”
今川家时代的回忆家康似乎打算一直牢记,他的人质故事德川家的近臣们中没有一个没听说过的。
“不过呢,”他又继续道,“按临济寺雪斋和尚的说法,禅家比起面相更看重所谓的肩相。看那人的肩膀,似乎就能明白此人是否得到真正的觉悟,是否是个能干之人。有些人威风凛凛,身形笔挺,但从肩相来看还是不行。于是我便常常端详和尚的肩相,就如佛祖光头一般既圆且柔和。即便胸中不能容纳三千世界,但若笔挺后仰那便一点也进不去,反而相互对立冲突。所以我就开始觉得自己的习惯并非不好。不过汝等已不是一旦事发便互争首功的年轻人了,这说来也只不过是我个人的习惯而已。”
自此以后,再无人对他的姿势指指点点了。如今家康已经年过四十,曾以贫困知名的三河也富饶起来,渐渐地成为了东海一雄,而他前屈的姿势看起来似乎也怀抱着某种伟大之物,只要有这一身影在,不管是困难重重的城中,还是苦战不断的战场上,都有如不倒的主柱稳坐在地,令所有人感到可靠而安心。
如今也是。坐于富士根山一端的这一身影,从刚才起便神色安静地一直环视四周。
“嚯,岐阜山岳吗?驻扎那里的应该是森武藏吧。那么,不久胜入的军队也会在某个山上备战。探子,探子!立刻去看看!”
令声一下,数名勇士争先抢着向山下斜坡奔去,进行危险的敌前侦察。没过多久,探察敌情的人陆续回来向家康复命。
每个人带回来的敌军情报自然都只是其中一小部分,家康的耳朵将这些情报综合起来,在脑中描绘着战斗。
“藤藏还没返回吗?”“不知为何现在还没有回来。”
旗本们从刚才起也一直担心,不知为何只有菅沼藤藏一人迟迟未归。战机已经成熟,敌人随时都可能主动挑起战火,己方也随时可能行动。
然而,前往敌前侦察的人全都燕子归巢,却唯有年轻的菅沼藤藏一人一去不返。
“是被抓了还是击中了?”对他的惋惜之情掠过了人们的眉头。平日里,藤藏一直归属在小姓组中,小牧出阵以来就加入了侦察组。此前,还在小牧对峙中时,他便大胆地潜入秀吉军的田中营垒和二重堀附近,与六个部下生擒了一名骑白马的敌将,将很多敌方的重大机密据为德川方所有,家康也对这个年轻人记忆犹深。
“……哎,那不是藤藏吗?没错,是藤藏!竟然还在那儿!”站在山崖鼻端的诸将互相指着往那边看去,家康也在远处寻到了他的身影。
他本是骑马,现在他下了马,站在森武藏军队驻扎的岐阜山岳下的佛根池水边,喂马喝水,将马蹄浸在水中凉快。“真是悠闲的家伙。”富士根的同伴有人对此感到无语,也有人为其大胆而叹服:“不,从他冷却马蹄来看,刚才肯定在各种湿地、山坡上四处奔驰,应该快回来了。”
池子就在敌人眼皮底下,啪啪啪地如鱼儿跳跃般溅起的白沫想必正是敌人狙击射出的子弹。但菅沼藤藏却不管不顾,一会儿又朝着池子撒起尿来。撒完后,他似乎也休息完毕,立即翻身上马飞奔起来。然而他不是朝着己方队伍,却是更加深入敌方而去。
适才,刚好胜入之子纪伊守率领六千士兵移至了田尻。菅原藤藏待其阵容成形,便策马赶去了那边。
侦察一向是秘密进行的,但此时的他却公然驰过敌方左翼阵营,又来到右翼明目张胆地环视阵容。
当然,田尻的池田军也都注意到了他,但却没有一个人认为这是探子。“哎,有个奇怪的人跑过去了。”
“不是敌人吗?”“是敌人吗?就一个人而已。”“是不是使者?”
直到藤藏朝着己方所在的富士根山飞速驰去时,士兵们才意识到,匆忙持枪射击,但已经来不及了。
不一会儿菅沼藤藏安然无恙地回到了富士根山的同伴中,整座山的将士们都欢呼着迎接他的归来。
家康也从将座上起身,等待着他的复命。“敌军内外布阵皆已探察清楚。”藤藏跪在家康面前,将池田军布置在田尻、岐阜山岳、神户狭间三处高地的三段式鹤翼之阵如数家珍地一一道来。阵地部将为谁,哪里的铁炮队最多,哪里潜伏着枪矛队,是否有看不见的游击队,敌军士气如何,以及敌军的弱点在何处等等。“嗯,是吗?原来如此……”藤藏的复命细致入微,连家康也一一认同不断点头。和其他探子不同,这是藤藏以单骑悠然环绕敌人前后十七八町长的高地低地,大胆坦荡而非偷偷摸摸地察看得来的消息,家康也很信任他。
“藤藏的侦察乃今日会战之吉兆,堪比首级第一功。辛苦辛苦!”藤藏一时脸上荣光,其余将士却不禁感到有些嫉妒。战国时期的勇猛武士们也有所谓的男人的嫉妒。他们看着藤藏退下,心想不过区区小事,却不禁髀肉疼痒,眼中的斗志全都如火焰般熊熊燃起。
此刻已到巳时(上午十时),自敌军旗帜出现在眼前群山上,已经过去两个小时了。不过家康依然沉稳地坐在马扎上环视四方,一脸和煦。
“四郎左,半十郎,近前来。”“是!”
军奉行内藤四郎左卫门和渡边半十郎政纲二人应声答道,铠甲咔嚓作响地走近前来。
家康对比着手中的地形图和附近实际的地形,征求二人意见道:“胜入在神户狭间的兵力,想来确实麻烦。根据他那两千士兵的行动,此处富士根山也不能说是占绝对地利。”
四郎左卫门指着东南方的山峰,答道:“若大人有放手决战的觉悟,在下认为比起此处,那边前山和佛根山更适合插旗扎营。”
“嗯……移阵!”决断下得非常快速。队伍立刻开始移阵,北畠信雄的军队前往佛根山,而家康则移至前山。站在这里,敌军所在的高地几乎就近在咫尺,中间隔着仏根池、鸦狭间的低地,不只能看清敌人的脸,连说话声似乎都能随风互闻。
山杜鹃
谁前往那个山鼻;哪队前往崖下;谁和谁带兵潜伏斜坡两侧;某某赶去沼泽;铁炮队往地势略高处;枪矛队赶到便于冲出的地势等,每个地方的配置都无一遗漏地作好了安排。
家康也在前山一块视线极佳的地方安置了将座,然后军奉行渡边半十郎远远地提醒道:“大人马标太高了,要立在更隐蔽的地方才行!”
在高地与高地的近身战中,过度张扬地高举总帅马标,就等同于主动成为枪炮火力的集中点。
家康微笑着对小姓道:“暂且隐藏吧。”就在金扇马标被稍微移至山阴处时,井伊兵部直政的清一色赤红的旗帜和兵马,就像开满岩石间的山杜鹃一般,从佛根山腰一直延展到山脚。“哦,今日先锋是井伊吗?”
“赤备军出阵了!”“看起来的确艳丽,只是不知战斗力如何?”敌我双方都这样说着。
部将井伊直政今年二十四岁,所有人都知道他是家康秘密暗藏的一个年轻人。直至今早,他一直与旗本为伍,而家康平日里便认为他是个可用之人,于是拨兵三千与他,“今日就尽情发挥你的韧性让大家瞧瞧!”将他派上了名誉最高且最困难的先锋战场。
“不过老将之言也要多多听取。”因他着实有些年轻,于是家康又增派了内藤四郎左和高木主人二人随同。
田尻的池田纪伊守和三左卫门辉政两兄弟从南面高地眺望着井伊的赤备军,下令:“干掉那群虚张声势的赤军!”从山间侧面派出二三百人、正面约一千人,率先打响了枪炮战。佛根山和前山也同时雷声轰鸣,弹雾如白云吞卷般升起。如薄雾般弥漫在低地、水池、田间、芦苇湿地等的硝烟下,井伊的赤铠武士快速奔走,与其争抢先锋的黑铠队伍以及杂兵也迅速接近,距离瞬间缩小,变成了枪矛队之间的近身战。
武者合战的壮烈大概尽在枪矛的激战之中。而根据其结果,也能判断大势胜负是溃败还是取胜。
井伊队在这里打倒了敌军二三百人,当然自己的赤铠武士也并非毫无损伤,有好几个直政亲信也都令人惋惜地战死了。
从刚才起池田胜入便一直在考虑一个作战计划。眼看着在田尻的儿子纪伊守和辉政的军势与井伊的赤备军交战,战况愈演愈烈后,他向后方喊道:“清兵卫,机会来了!”
约二百名士兵组成的敢死队事先已备好枪矛待命,清兵卫一声令下,队伍便立即下山直奔长久手村。
胜入在这种时候也还是喜欢选择出奇制胜的办法,可说此乃天性使然。这群奇兵领受胜入的计策,迂回至长久手以德川军左翼为目标,也就是想在赤备军出阵前方之后,突袭敌人中心,趁山中敌军混乱之时,伺机捕获家康。
然而这一计划没有成功,在中途便被德川军发现,遭到枪炮的集中攻击,被困在难以立足的湿地上进退两难,损伤惨重。
而另一方面,森武藏守在岐阜山岳看到这一战况不禁咋舌哀叹:“唉,太早了!岳父大人也不似往日,实在太急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