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是这样的。”藤吉郎四处看看,找了块护城河边的石头,拂去上面的灰尘。“总不好一直站着,请坐。”
“到底什么事?”“是关于宁子的。”“宁子的?”
“是的。”“你和宁子有什么关系?”“我们在一些事情上有了约定。”“……?”
犬千代盯着藤吉郎的脸,想从上面分辨出他到底是认真说的,还是开玩笑的。结果他被藤吉郎那过分认真的表情逗得忍不住笑了起来。
“哦,是吗,和宁子有了约定……哈哈哈哈,真是太好了!”犬千代并没有把他放在心上,作为情敌来讲,犬千代觉得藤吉郎根本不是自己的对手。不是骄傲自大,不管怎么比较,都不觉得有女性能抛下自己与猴子有什么约定。当然,町里的小人家的女儿、足轻的女儿就不知道了,可是弓箭手浅野又右卫门长胜家是典型的武家,女儿也是比较有教养的。
“所以呢?”犬千代很大度地不但没太多在意他的话,反而觉得他的话中含有让人喜爱的稚气的样子,催促他往下说。藤吉郎极力用表情告诉对方这可是关乎一生的大事,率直地继续说道:
“犬千代君。”
“怎么了?”“您喜欢宁子吗?”“宁子?”
“浅野又右卫门长胜大人的女儿。”“啊,那个女孩儿啊。”“喜欢吗?”“我要是喜欢的话,你想说什么?”
“想提醒您一下。听说您在不知情的情况下托人向她的父亲提亲了。”“不行吗?”
“不行啊。”
“为什么?”“宁子和我已经相恋很久了。”“……?”
犬千代像要将藤吉郎的脸盯透一般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突然肩膀一耸,笑了。
虽然对方完全没把自己放在眼里,但藤吉郎很认真地说道:“不,这不是什么可笑的事。宁子她无论发生任何事情都不会背叛我、和别的男人好的。”
“哈哈哈哈!是吗?”
“因为我们会坚守我们的约定的。”“要是这样的话,也好啊!”
“可是,有一个人会为难的,宁子的父亲又右卫门大人。你不取消婚约的话,又右卫门大人会左右为难,不得不切腹。”
“切腹?”“因为又右卫门大人完全不知道我与宁子的事情,所以才在您提亲的时候暂且同意了这门亲事,就像我刚刚说的,宁子绝不会成为您的妻子的。”“那成为谁的妻子?”听到对方的责问,藤吉郎指指自己,“就像刚刚说的,我。”犬千代再次笑了,但并不再像之前那样嘲笑。“开玩笑也有个度,猴子,你照过镜子吗?”“您的意思是说我在说谎?”
“宁子怎么可能和你定什么终身!”“要是事实的话,您打算怎么样?”“要是真的话,我祝贺你!”“宁子和我结婚,您也没异议吧?”“猴子。”
“嗯?”“小心被人笑话!”
“被人笑话又怎么样,互相真心思慕的两个人是不会受到什么影响的。”
“你是认真的吗?”“对!”
“女子即使极讨厌向自己求爱的那个男子,也会像柳树随风摇曳一般有所反应的。日后你可不要觉得自己当时怎么那么愚钝,或悔恨自己被骗了之类的。”
“总之,若是我和宁子结婚了,您不会怨恨又右卫门大人的吧。现在就是不知道您会怎么想?”
“随便。前几天你说有事要和我谈,就是这件事啊?”“啊,能听到您这句话真是太好了,您可不要忘记自己刚刚承诺的。”藤吉郎向犬千代行礼道,再抬起头时,犬千代已经不在他面前了。几天后。
藤吉郎来到弓箭手的长屋,拜访了又右卫门。“前几天的事,”他用很正式的口吻说道,“之后我与犬千代君见了一面,将苦衷说与他听了。犬千代表示若是您女儿不希望嫁给他,与我又有了终身之约的话,他只有放弃。”
虽然又右卫门有些费解的样子,可藤吉郎仍自顾自地说道:“犬千代君还说虽然自己也非常喜欢宁子,接受不了宁子和其他男人结缘的事实,可是若是我的话,那就没办法了。若是我与宁子之前便做好了终身之约,打算成家,他只有遗憾地放弃,并大度地送上祝福,绝不接受又右卫门大人再选择其他男人。”
“啊?木下君,等等!听你的话,犬千代君的意思是将宁子嫁给你可以,嫁给除你之外的其他男人不行?”
“是的。”“怎么回事?谁说要将宁子托付给你了?”“真是无地自容啊!”
“你到底胡说些什么。我又右卫门可不记得拜托过你让你说这些去骗犬千代。”
“是的。”“那你为什么跟犬千代胡说八道。说什么与宁子有终身之约,开什么玩笑,真是岂有此理。”温厚的又右卫门也止不住发火了,“因为这话是从你这儿说出口的,所以听的人还以为是在开玩笑呢,你这会给我待嫁的女儿带来麻烦的。说这么让人为难的纠缠不清的话,你是觉得乱搅一气很有趣吗?”“哪里的话……”
藤吉郎垂下了脑袋,“事情到现在这样,我也觉得是我的错,非常痛心……”
“别说没用的!”又右卫门非常不快,“用不着你痛心。我也不看看是不是靠谱的人,就随便敞明心思,是我的错。”“……其实,真是抱歉。”
“行了,回去吧,还在这儿多说什么,以后决不允许你再踏入我家一步!”
“好,在公开我们的婚约前我绝对会谨慎行事的。”“浑、浑蛋!”又右卫门完全撕破了温和的面容,怒吼起来。
“谁什么时候说要将宁子嫁给你了?!就是我说嫁给你,宁子也不会同意的。”
“这,是这样的。”“什么是这样的?”
“没有比爱恋更奇妙的了。宁子已经将我看作是丈夫的不二人选了。这话虽然失礼,又右卫门大人您是不是误认为是自己要出嫁了。我要娶的是宁子,不是您!”
“怎么会有这样的人?”又右卫门愕然失声。“该走了吧。再怎么厚颜无耻的男人,见我这样难看的脸色……”又右卫门愈加沉默着不给他好脸色。可是藤吉郎压根儿没有要回去的样子,依旧稳稳地坐在那里。不仅如此,他还继续说道:“藤吉郎绝没有说谎。我希望您问一下宁子的意思。”
又右卫门忍无可忍,他向后大声唤道,“七曲殿,七曲殿!”七曲殿因为见很少大声讲话的丈夫变得如此激动,已经在拉扇附近徘徊了有一会儿了。
见妻子拉开门,又右卫门怒气冲冲地说道:“叫宁子来……叫她过来!”
“好的。”七曲殿嘴上虽这样说,却只顾立在门口担心地望着丈夫。“怎么不叫?”
“可是……”七曲殿正打算安抚一下又右卫门,又右卫门直接自己叫道,“宁子、宁子!”
宁子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情,慌慌张张地跑来躲在母亲身后。“进来!”
又右卫门严厉地喝道:“你和这位木下君不会做了什么不被父母认可的约定了吧?”
“……”这事对于宁子来说过于突然,她愣在那里,圆溜溜的眼睛望望父亲的神色,望望低着头的藤吉郎。“怎么回事,宁子?这可是关乎家族声誉的大事,也关乎着你的清白,说清楚。不会真有这等事吧?”“……”
宁子沉默片刻,恭敬有礼地断然说道:“……没有。”“嗯。没有吧。”就像在说“你看”,又终于放下了心的样子,又右卫门挺了挺胸膛。“……可是,父亲。”
“什么?”“正好母亲也在,有些话我想说一下。”“嗯,说吧。”
“宁子拜托您一件事,像我这样没规矩的丫头,木下君若不嫌弃,愿意娶为妻子的话,就请将我交给木下君吧!”
“什、什么?”又右卫门的舌头都有些不听使唤了。“我说,宁子!”
“是。”“你是认真的吗?”
“这是关乎女子一生的大事,我是不会轻率的。从自己的口里说出来,让父亲和母亲蒙羞了,可是因为我的大事对于父母双亲来讲也是大事,才不敢隐瞒讲了出来。”
“嗯……”又右卫门近似呻吟地应了一声,望向自己的女儿。真厉害。
藤吉郎从心底赞赏宁子漂亮的说话方式。整个人也被无尽的喜悦侵袭着。可这个淡然质朴的武家女儿为什么会看上自己呢?想到这儿,他不免有些心生奇怪。
乱云
黄昏时分。
藤吉郎茫然地走在从弓箭手浅野又右卫门长胜家回桐田的自己家的路上。
“若是父母同意了的话,我会嫁给木下君的!”宁子的话,宁子的音容久久盘旋在藤吉郎的脑海中。他如梦似幻地欣喜着。同时宁子过于清晰干脆的回答,又让他有些疑惑不安。
“她真的是喜欢我吗?要是这么喜欢我的话,为什么之前不再多对我表示些好感?”
以前不管是写信还是偷偷赠送礼物,宁子都没给过他什么像样的回应。宁子的冷淡,让藤吉郎认为她对自己是没什么好感的。向犬千代、宁子的父亲又右卫门说那些话不过是藤吉郎硬着头皮的一搏而已。不管三七二十一,先按自己的意愿行事,也不管宁子愿不愿意,先将她娶为妻子再说,一定要将她娶为妻子。这很符合藤吉郎的风格。
没想到。
“……若是木下君的话……”宁子这么说,而且还是在父母的面前,在自己的面前,这是怎样的勇气。比起又右卫门的惊诧,藤吉郎自己更像是被抽肝换胆了般,茫然、欢喜与疑惑。
在藤吉郎决定告辞前,宁子的父亲又右卫门没有半句“那就嫁给木下君”之类的话,只是一副愕然、苦涩的表情。
“绝不会是这样!”
他的心中似乎在这样叹息,对女儿的意愿也没有表露出半分同意的态度。
“世上还会有好事者看热闹的!”他是既困惑又哀怜、蔑视女儿,沉默着说不出一句话来。藤吉郎实在待得不自在,说:“那我改日再来请求。”
藤吉郎终于打算起身回去时,又右卫门也终于开口了,他很深沉地说道:“嗯嗯……嗯……我会考虑一下的,考虑一下。”
当然,这话中包含着极大成分的不赞成。不过,“考虑一下”这句话在藤吉郎听来却也是充满了希望的一句话。
至少现在明白了宁子的心意,只要宁子不变心思,自己有改变又右卫门态度的自信。
“考虑一下。”这句话不是拒绝,是一道课题。藤吉郎有种已经将宁子娶为妻子了的感觉。
回到家后,坐在坐席上,藤吉郎思绪万千。这道课题、自信、宁子的心意,还有若是娶宁子的话,在什么时候娶等等。
“中村那里来信了。”他的家仆见他回到家中,赶紧送来一袋黍粉和一封信。是中村的母亲来的信,那令人怀念的字迹让人一眼便看出是谁的信:
“听说你还在那里奉公,非常替你高兴。前几天收到你送来的米馒头、给姐姐的衣服等,总是送来这么多东西,真是太感谢了。”
另外,母亲的信亲切而细致。前段时间他给母亲去了几次信,这次算是回信。藤吉郎曾在信中表示自己现在有一间小宅子了,请母亲搬离中村来自己这里。
虽然自身还只不过是个三十贯的小人物,不能做到多么奢华的赡养,但是起码能够让家人衣食无忧。而且自己这里还有两三个奉公人,可以让母亲那双在耕种劳作中已然粗糙了的手不用再在贫穷的房子里亲自做洗刷工作。
也可以给姐姐找一个好夫婿,给爱喝酒的继父一些好酒。儿子最近也喜欢喝一点小酒,到时一家聚在一起,聊着以前的那些贫苦往事,吃着晚饭,那该是多幸福啊!请一定快点搬来这里吧。
这便是之前的信件中的大体内容。母亲在今天的来信中这样答复道:
你让我搬去清洲,我非常高兴。今日能不再为稗粟发愁,过上这样的日子,多亏了你的能干和大人的厚恩。
好不容易成了奉公人,被大人慢慢重用,我,还有继父、姐妹、弟弟都很为你高兴,同时也不愿拖你的后腿。
母亲知道作为武士的奉公人,要随时做好奉上性命的准备,现在还不用为我们操心。因为时常有你的资助,现在母亲这里已经吃穿不愁,做些百姓需要做的活计,养育子女都是母亲应该做的。想想以前的日子,再看看现在的日子,母亲真是朝夕感谢神佛的庇佑、领主的厚恩。
你一点也不用担心我们,安心忙好你的公事。你好了,母亲便高兴。你那日霜夜在门口说的那些话,现在母亲还记得,时常想起……顾不得家仆还在面前,藤吉郎反复地读着母亲的信,泪水簌簌地落下来。
主人是不能在自己的奉公人面前哭泣的,作为堂堂男子汉是不能在人前落泪的。
藤吉郎是个例外。他面前的家仆因为他的落泪变得有些不知所措起来。
“啊,我错了。母亲的话对,还是我的母亲伟大。是啊,还不是只满足于一身一家这样小小的愿望的时候。”藤吉郎边卷起母亲的信,边大声地自语道。
泪水仍未止住……就像孩提时一般,藤吉郎弯曲胳膊擦擦眼睛,“对了!虽然最近这段时间世间太平,没有战争,可无法预料何时城下又会燃起战火。在中村的话,母亲和姐弟应该会更平安吧。不,母亲说过,不能总是纠缠于这些了,要奉公第一!”
藤吉郎将卷起的信贴在额头上拜一拜,就像母亲在那里一般,“您的话我明白了,一定会按您说的努力。等我的奉公得到主公的肯定与人们的赞许后,我再去迎接您,到时一定要搬来这里!”
同时,他又将黍粉双手捧过头表示感谢,并交给随从家仆。“拿到厨房去。”
“是……”“干什么盯着我看,该哭的时候就哭,有什么好奇怪的。这是我母亲连夜亲手磨的黍粉,不要随便交给厨房的侍女草草处理,想吃的时候将它做成丸子来吃。我从小就喜欢吃这个,母亲还记得。”
他完全忘记了宁子的事情,在独自吃夜宵的时候还在想:“母亲每天都吃些什么呢。我每次送钱回家,她都会买了好吃的给自己的孩子吃,买来酒给丈夫喝,自己只吃些粗茶淡饭吧。若是母亲不能健康长寿的话,我做奉公也会没劲头……”
躺下打算睡觉时,藤吉郎还突然反省起来:“……母亲还没说让娶妻子的事情……还有些早,还早。”
可是反省并不等于放弃,他只是突然觉得娶宁子这件事还是再往后放放比较好。
不知何时,藤吉郎终于入眠。“嗒、嗒、嗒……”
外面响起奔驰而过的马蹄声,一两匹马跑过后,又有两三匹马紧随其后。
藤吉郎跳了起来,叫道:“权藏、权藏!”权藏是指藤吉郎唯一的随从,虽然他说自己是从木股村出来的,请叫他木股权藏,藤吉郎还是习惯叫他权藏。“啊,您有什么吩咐?”权藏通常就睡在主人的隔壁,家仆的房间也就独此一间。
“去看看外面怎么回事。好像有马匹朝城里的方向飞奔而去。快点,快点!”
“是!”还身穿睡衣的权藏赶紧提起大刀跑了出去。然后他很快便又回来了。
因为主人藤吉郎打开了木板套窗,正在仰望夜空,权藏绕到院子里,拜地行礼道:“看过情况了!”
“是谁的快马?”“看起来是美浓那边过来的急使。不知发生了什么事。”“美浓过来的?”
藤吉郎又望向深夜的天空,“是直属衙门的使者,还是美浓斋藤家的使者?”“看起来感觉应该是斋藤家的使者。”“是吗……”
藤吉郎点点头,赶紧解开睡衣衣带,“权藏!甲胄柜,甲胄柜!”“是!”
权藏跑进房内,很快将甲胄柜抱至主人面前。藤吉郎不一会儿便出门了,没有带随从,独自向城里的方向奔去。只见他身上穿了一层看起来有些穷酸的甲胄,横拿大刀,脚蹬革袜袋和草鞋,飞奔而去。“美浓”,一听到这个地方,他马上想到这几年来一直处于危机之中的美浓的斋藤家是不是爆发什么内乱了。“总有一天会爆发内乱的!”
藤吉郎甚至因为那里迟迟未有动静而觉得不可思议,他相信这次是真的发生什么事了。
“肯定是!”他来到清洲城前门一看,果然,这里已经人马聚集。因为他的打扮与往常不同,守门的卫兵们没能认出他,竖起长枪呵斥道,“谁,站住,不能通行!”
藤吉郎大声道:“我是管理马匹的,叫木下藤吉郎。深夜发现频频有马匹奔城这边驰骋而来,特来看看发生了什么事,有没有需要自己的地方。”
“呀,木下君啊。”“早!”
“辛苦了!”卫兵们放下长枪,为飒爽的他让出一条通道。
来到武者聚集的地方,只见火光闪闪。刚从床上起身的武者们系着臂铠,紧着草鞋鞋带,检查着弓箭、步枪,一片嘈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