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兵卫暗骂,露出本性奋力扭打挣扎,但最终还是力竭被捕。
“我不会再乱来了,好歹在下也是泷川长兵卫,别那么害怕地粗暴对待。”
腕力被封住后,长兵卫这次又表现出一副胆大妄为的神气。“我说,万事皆有商量,其实我是和舅舅一益吵了一架才从城中逃出来的。我身上藏了十枚城中的金币,本想逃到京城一带,过个轻松的小商人生活。我现在把它拿出来分给各位,能不能帮帮我?钱大家不可能不需要吧,战争只是一时的,之后还有漫长的一生呢。”
武士们相互对视,似乎被他的巧言令色迷惑了。但领头的男子却突然亲自抓过绳结,呵斥道:“闭嘴!德川家中可没有用金钱来交易战争的人,不要嘟囔个不停,快走,快走!”
将长兵卫抓住的是石川数正部下的游击军。数正听闻报告后,便吩咐将士将其送至家康本营,道:“说到一益的外甥泷川长兵卫,也被人唤作一鬼,乃是个勇猛无双的男人。立即送去本阵!”
家康看着被缚之人,睨视道:“能出使城外进行联络的男人,必定是城中非凡的勇者。”
“但这家伙却是个不似武士的卑劣者。”石川数正的部下将逮捕长兵卫时,长兵卫以身上的十枚金币央求放过他的事情告诉了家康,夸耀自己的廉洁。家康似乎并不觉得他们诋毁金钱来夸耀自己的廉洁有什么不好,微微仰起厚实的猫背嗤笑道:“看吧,就是个胆大妄为者而已。如其所愿,松绑放他走吧。”
“什么?”数正的部下怀疑自己听错了。家康见他们有所犹豫,又道:“把他拉到东口,往城门方向放行。”不只是数正的部下,就连他的帷幕之臣也颇有不满,大人明知难得抓住长兵卫这个勇猛之将,为何又要放他回城呢?对于部将们的质疑,家康后来这样明示真意道:“即将陷落之城其实是很可怕的。若长兵卫不回,那么城兵就会寄希望于援军,更加顽强。而若是将长兵卫枭首,以断绝援军的希望,城中将士也许会失落,但自暴自弃加上复仇之念会令战斗力大增,相应地攻方也将付出巨大的牺牲。然而,若长兵卫徒然生还,即便是为自己辩解他也会大肆谈及我家康的胸襟。听闻攻方大将有如此胸怀,城中之人就会明白再战亦是无益,必定信心尽失。一个长兵卫,其存在与否,攻陷蟹江都唾手可得。”
“哦,原来如此!”每当家康的帷幕之臣接受他的实地教育时,作为日后基石的德川谱代的关系就更加牢固。在这样的家康面前,区区一个蟹江小城和一个晚年易躁的一益自然是束手无策了。
最终,一益派遣心腹津田藤三郎托旧关系来到织田长益(之后的有乐斋)处,借长益之口乞求投降。
“好。”家康接受了乞降,但附有条件,他要求一益交出最初的背叛者前田与十郎种利的首级。这一条件想必令一益很是困扰。因为在图谋之初,怂恿与十郎种利,诱惑他事成之后便向秀吉进言给予重赏的,不是别人,正是他自己。而且与十郎比他年轻很多,经历和地位上都有着天壤之别,根本无法与他相比。
“到底该怎么办呢?”一益没有将这一条件告诉任何人,犹豫了整整一个晚上。
“若不将与十郎斩首,自己就会没命。但要杀他也实在……”即便两人之间并没什么交情,但背叛曾发誓共同守卫城池、一道赴死的朋友,只为了最终保住自己性命的行为,对当时的人来说是不可能不感到苦闷的。更何况,在责任上他知道这显然是自己的过错。
不过他并未犹豫很久,七月二日的答复期限逼近,一益已经下定了决心。
“贵方条件在下明白了。”他将津田藤三郎和另一名近亲作为人质送出了城,同时将这一回复传达给了家康。
家康向城内传达允许开城的意旨后,于翌日七月三日命大须贺康高入城下令解除武装。
而在前一天夜里,前田与十郎从一益的行动中感到了自身的危险,于是落逃城外。得知此事,一益派出追兵唆使道:“放走与十郎的话,城中所有人就不得不与城池一同走向终结。”追兵在城外的靠船堤抓住了与十郎,乱刀斩死后将其首级带回。
一益看到首级,转过了脸,道:“这并不是为了我,而是为了拯救城中士兵。”
首级被送到家康本营,当日蟹江开城。人们被高唱凯歌的军队看着,各自怀抱着对今后毫无着落的人生的不同心情,纷纷道别而去。其中泷川一益则成了人们的笑柄。
“麒麟若老亦成驮马,哎呀哎呀,看那个泷川的这般下场。”“也不能这么说,也有人虽老但晚节依然高尚的。”“泷川败将有如奇臭之粪,顶风便臭四十里。”“别肆意诋毁,那也是人性的弱点。不要事不关己,要心里明白,当一个人连内心也落魄至极,就会恬然不知地变得迂腐堕落。”德川将士们看着一益的去向,如此这般地议论着为其饯行。一益流落至木造城拜托富田知信,但知信谴责他未经秀吉允许便擅自开城,并没有接纳他。没有办法他只得隐身京都妙心寺,两耳暂闭,远离舆论生活。
女弟子
屋瓦被一片片金箔包裹的大阪城宇宙的屋檐,象征着时代的力量,财富,还有趋势。
六月末,秀吉便从小牧回到了这座金城的阁楼中,直到七月依然像是没有战争一般,悠然地一直进行休养。虽说是休养,但城门车马频繁往来,公卿诸侯朝夕拜访,不曾有过停歇。
“土地价格会升值!”“再多增加点闹市吧!”“诸大名的宅邸肯定会不断建起!”
“这里与安土不同,港口很重要,所有南蛮船只不久都会聚集于此处。”“若是小牧合战就此由上方军取胜,经济可就景气了啊!”
敏感的市民们长远地计划着,在眼下的小牧大战中的商机上也各自下注。但当人们以智慧和力量进出大自然,建设都市时,那里的环境被完全无视、肆意破坏。桑田变作了街道屋瓦,平野成了沟壕映照着丝弦灯火,无数桥梁和新路夺走了小鸟苍鹭的巢穴,山丘土层暴露,被铲掉后的地方建起屋宅,门市罗列。
玉造一角,在这不变的新开地色彩之中,有一处还保留着难波津旧时原样,四面葱葱绿树环绕的殿堂和风雅人士的居所。说不定这里曾经便是像《方丈记》的作者那样,看透人世凡俗以四季为友的人的居所。
去年,这里来了师徒两名画家居住。师傅狩野永德四十三四岁,弟子山乐二十五六岁,都还很年轻。但永德是那位非常有名的古法眼元信的孙子,而且当年信长建立安土城时也是由他执笔绘制壁画,作为一个“基于古风的新兴艺术家”,他的画作和名声如今都被称作是国内第一。虽身为大家,但他与写《方丈记》的鸭长明一样,用同样的现世观看着自己生活的时代,并未醉心于虚名。世间激烈的轮转、荣华的虚无,还有人心的不可靠,全都不过是有形泡沫的浮沉而已,这些他看得太多了。
曾经耗尽他毕生心血绘制的安土城内的大量作品,如今一个都看不到了。只是一朝战火就将所有的东西都付之一炬。父亲松荣和祖父元信、先祖正信等人的作品也都是如此。以室町皇居为首,遗留在各个公卿家、武将城堡和寺院等的作品,最终几乎都走向了同一命运。
“哎,山乐。”“师父,您唤我有事?”
“平日虽然都与你一道为大阪城绘制隔扇,但偶尔想到此生将倾注于权门四壁,也觉得实在无聊啊。”
那天,狩野永德也带着弟子山乐为大阪城内的金碧隔扇整日劳作,刚刚归来。仆从少女和老婆婆伺候着沐浴、用膳,之后便坐到外廊上,看着没怎么打理的自然庭院前洒的水,在放松心情的同时,向弟子山乐发起了牢骚。
“权门之事无聊,虽然师父您这样说,但世上的画师都对师父您艳羡不及。”
“哦,是吗?”“此前的安土城还有现在秀吉大人的大阪城,师父您都被选作第一人执笔绘制壁画。盛行不起来的土佐派宫廷画师背地里会说您以浓艳色彩绘制俗画,正是因为这个原因。”
“哈哈哈,卑鄙之言,却不想自己的话语也是俗语。”“他们装出高雅之态,总是诋毁师父宏大的构图是虚张声势,丰富壮丽的色彩是庸俗,而细致的笔画则是抄自土佐画法。”“不过,也并非全都不对。艺术领域没有国界,好的地方任何人都可以吸取。若要说这很可耻,那么如雪、周文和雪舟都成了剽窃者了。”“我也是师父画作的剽窃者。”“但这是一种整合,调味。若不能形成自己独有的神髓,那便不能称之为画师。”
“世间上出现了像师父这样的大家,今后的画界不知会出现怎样空前的领域,我觉得很难形成自己独有的风格。”
“没志气。”他用团扇赶走膝上的蚊子,道:“艺术的领域是无限的,不过,可不要走入绝境。”
“快走入了。就好像方才师父说不乐意为权门卖笔那样。”“你还不明白。你现在还可以按照欲望所向去画,以欲执笔。”“以欲执笔,您的意思是?”
“想品尝美味佳肴,想拥有一个好女人,想住在华宅中,想扬名立万,想受人好评,将这些欲望放到工作的激情中去吧。我刚才所说的是从这些平凡中毕业之后的又一种欲望。”
“稍微有点儿明白了。”“明白得太多做什么事都会缺乏热情。但即便变成这样依然绝世独立的人,也许就是真正的画家了吧。啊,光顾着说话都没注意,山乐。”“是。”
“门外是否有人来拜访?”山乐侧耳倾听庭院外的柴门方向,“确实!”说着急忙退下,从居所入口走了出去。
“哪位?”山乐还没开门便从柴门内询问道。是个女人的声音。“这里是狩野永德先生的府邸吗?”“啊,没错……您是?”“我是在大阪城内工作的下人。”“请告诉我您来此所为何事呢?”“我希望能在此习画……”
又来了,山乐心想。他常常为这些女子的拜访而头疼,因此不等通传便拒绝道:“师父不收弟子,即使是大名之子也拒绝传授绘画。再者,大阪城的壁画工程不知还要过多少年才能完成,还请找其他乡镇画师吧。”
山乐想只说这些不久对方应该就会离开了,但过了一会儿,门外又道:“详细之事我想见到永德先生之后再说,总之,能麻烦您先行通传吗?”
“您饶了我吧。师父说过,只要在这里就谁都不见。”“……”这似乎确实让她感到困惑了,话语再度中断。但她却决无返回的念头,过了一会儿又轻轻敲门唤道:“弟子大人。”“您还在吗?”
“既然如此,还请您向先生传达一下。前日,先生在城内二之丸大书院绘图,秀吉大人看到先生画作时,曾悄悄拜托永德先生。我就是那时所托的那名女子。”
“什么?”山乐非常怀疑是否有这件事,但对方既然搬出秀吉之名,总觉得不能就此打发回去。所以,山乐慌忙返回,将原话转告了正端坐在檐下的师父永德。永德一听,脸上起了困扰之色。
“来了吗?”事实上确有这么一回事。前日,他在大书院的一面隔扇上构想一幅菊花图,打算在溪流旁边安置一个菊慈童,正费尽脑筋想象其容貌时,秀吉不知何时从后面走来观看。
秀吉对绘图问这问那之后,小声地对他说了一句话便离开了。“永德,我拜托一名女弟子给你,近日便去叨扰。”现在想起来,他便看着山乐问道:“是那名女子吧?”“我想大概是吧。”山乐也不甚清楚,暧昧地答道。女子被带到一间寂寥的草庵中等候。矮灯架上的火光明灭,映照着女子的侧脸和半边身子。领路的山乐在打开柴门时,也被其美貌所惊呆。看起来不过十七八的年纪,但却样态沉着,这也让他感到微微吃惊。“师父,我带她进来了。”
“嗯……”永德点点头。当他从檐下朝里观望时,他也好像画意满怀地看着大自然一般,双目出神。“啊,就是这张脸孔!”
多少天来他一直下笔构图完了又抹掉重来的菊慈童的容貌,他感到如今正活生生地出现在他的眼前。
美貌而气质出众,睿智却并不冷淡的脸,且带有一种高贵的气息,亦即一种并非花瓶且不逊娇花的真实人类之美。完全符合他的要求的这张脸庞,连他的空想和画技也无法形成。
“师父,您要见见吗?”“啊,见见吧。”
他随意地走到那里,道:“我就是永德。”“师父大人吗?”女子微微后退,双手伏地道:“小女子是前些时日在二之丸奉公的下人,名叫阿通。深夜造访真抱歉。”“哪里哪里,若非晚上我也不在家中。”“秀吉大人有言,让我前来永德先生家中,所以才此时前来。”“你是想成为画师吗?”“叨扰期间,顺便学点绘画之类的也不错。”
“哈哈……”没想到茫然之间竟然会说出这样的话,顺便学学绘画,被这样一说,他也有点儿不知所措了。但比起那种说穷毕生心愿也要成为女画师的志愿者来说,对待起来也确实要轻松一些。永德从成为大阪城普请以来便受命一直在城中来往,期间听到有关秀吉的闺门逸事,连不想听的也多有所闻。这名叫阿通的女子的事在城中也有谣传。秀吉前日归来时,将这名美貌且才情非凡、唤作小牧蝴蝶的女子,后声称路途拾遗而扬扬得意地带回了大阪城。但不料这之后数日,她与北之丸的宁子夫人之间发生了一些问题,加之秀吉老母也多有言及,不得已便让阿通去二之丸的厨房工作。
阿通自然感到不平。她的理想并非在厨房劳作,想来也有向秀吉诉说过不满。秀吉对于她的将来和处境也有自己的想法,想必正是考虑着暂时将她作为永德的女弟子,才派她前来的。
“这么说来你并没有成为画师的愿望?”狩野永德对阿通的回答哑然不语,过了一会儿才这样问道。
“是的,我并非期望成为画师。但在城中劳作,面对厨房也并非我所愿。”
“但一开始就升入二之丸和北之丸也是不可能的。”
“但秀吉大人说过,让我按自己所愿去生活,去学习诗歌、绘画、学问。往昔也有紫式部、清少纳言那样的才女,他希望如今之世也能出一个伟大的女性,激励我道:‘去成为天正的紫式部,当世的清少纳言吧。’”
“哦……筑前大人如此说?”“是的。但秀吉大人却将我遣至二之丸后厨,在膳食班之下劳作。当我向秀吉大人申诉与约定不符时,大人似乎极其为难,说让我暂时去画师永德处,于是我便前来造访。”
“抱歉……你芳龄几何?”“十七。”她毫不犹豫地答道,“十五岁时,安土城灭亡我便回到了美浓乡下。先生您也曾绘制过安土城的壁障吧,我还记得您的模样。”“哦,在安土?”“十二岁时起我作为女童奉公于信长大人的大奥,在小牧见面之前便知道秀吉大人。如今又再次见到先生,真是缘分。”虽说是十七,却有一种成熟女性的感觉,也许是因为头脑的发达先于肉体思春期的到来。天生的美貌和令人联想到水果的处女肌肤新鲜而水嫩,但还缺乏了些女子的甘甜气息。
永德以画家的观察力这样打量着她,对秀吉的好奇和宠溺女子的性格又感到无奈。
成为天正的紫式部,当世的新纳言,这些煽动之言虽会令这个少女非常高兴,但对一个在战场路边捡回的少女也立即予以同情和勉励,并带回城中,作为大阪城当下的主人,不得不说此举过于轻率。
恐怕他的夫人和母亲以及各局女性对他的非难和声讨也是箭矢齐发。然而,他自己少年时也本是被唤作日吉的流浪儿,秀吉的这种心情永德也并非完全不能理解。
内与外
这一月来,秀吉一直在大阪城中视察内政决外治之策,也充分地享受着自己的私生活,偶尔还会置身事外客观地面对小牧战役的艰难局势。
七月里他往返了美浓一趟,到八月中旬时,他想“过于拖延并非好事,今秋必须下定决心做个了断”,就再次发布了出战的公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