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虽被困在里宅,但我知道你的一举一动。”“是吗……”
元康苦笑,与甚七见面一事,不能明讲给夫人。因为这位夫人虽然嫁给了他元康这个人,但他并不相信她真的就完全是他元康的妻子。
养父母的侍从、亲戚等来访时,她对他们无话不谈,还一直和义元的内宅有着书信往来。
在元康看来,比起监视质子的耳目,这位夫人无恶意的鲁莽轻率是最该警戒的。
“啊,我是无意之中登上了河滩上的小舟,拿起舟上的桨,自然而然地想到了水中之舟的美妙,于是便划了出去,我划的小舟可是有些不听使唤啊。哈哈哈哈,我是不是太孩子气了……你怎么看到这些了?”
“净说谎,你不是一个人。”“有外宅的男仆见我出门了,从后面跟上了我。”“不、不,和你悄悄进入舟中密谈的绝不是侍仆之辈。”“到底是谁,是谁搬弄是非?”“里宅自有替我着想的忠义者。你最近是不是藏了什么别的女子,若不是这样的话,你是不是讨厌我了,在谋划如何逃回三河去。我可听说在冈崎,你除了我,还有其他夫人。为什么不敢光明正大地把她亮出来,是因为碍着今川家,纵然讨厌我,也不得不把我放在妻子的位子上吗?”
假山夫人因为不适和猜疑,啜泣声越来越大,传到了房外。这时,平七来到了通往里宅的院门口处,禀告说:“马准备好了!殿下,殿下,就快到时候了。”
“又出去!”元康还没来得及回答,假山夫人在一旁愈加发起火来,“最近总是半夜三更在外面,这会儿又是要去哪儿?”“去公馆。”
元康不再理睬假山夫人,站起身来。这自然不是个让假山夫人放心满意的回答。
去公馆为什么要傍晚才去,还总是到半夜才回来;带哪位家臣去,接下来等着元康的便是没完没了的责问。
过了许久,还不见元康出来,在里宅入口处的侍从平七不免焦急起来。元康仍在耐心地解答假山夫人的疑问,又是安慰又是劝说。
又过了片刻,元康终于从里面出来了,“我去去就回。”
假山夫人不顾元康小心着凉的提醒,紧接着执意跟出来相送,一直送到里宅入口,“早点回来!”
她那坚贞不渝的爱的最大体现,便是在元康外出时说句这样的话。在出宅邸的大门前,元康不管遇到哪位家臣,都没有说什么。黄昏的天空已隐隐约约泛上了白色的星光,随着骏马鬃毛的随风飘荡,元康的心情也随之驰骋,他那年轻的热血迸发在眉头与话语间。
“平七!”
“是!”“有点迟了吧?”
“没有,信上没写明确的时刻,多少迟点也没关系。”“不能这么说。雪斋禅师那样的长者都没有迟去过。我们这些年轻人,尤其是我还是质子身份,怎么好在重臣、老师们面前迟到。快点!”说着,元康更加快马加鞭地向前赶。
平七和马夫等三名男仆紧随其后。平七在紧随元康步调纵马奔腾时,想到了元康的种种隐忍,眼眶不由得一热,真是可怜人。对假山夫人的忍让,在义元面前的顺从、忠节,都是在如今这种境遇下做出的忍耐之举。自己作为臣下,真希望能早一点解开少主的枷锁,早日让少主摆脱质子的身份,坐上独立的三河城的主公之位。
这样的日子过一日,便是一日的不忠。平七咬紧了唇,在内心暗暗起誓:“尽快,尽快!”
看到二条渠了。过了一桥便不再看得见町屋、普通住宅之类的房子了。漂亮的小松原间时不时地闪现白壁、宏伟壮观的大门,这些若不是今川一族中某位的宅邸,便是官衙。
“哦,是三河殿下吗?元康殿下,元康殿下!”绕城地的宽广的小松原到了战时便是武者聚集的广场,平日里这里纵横的道路则被用作跑马场。刚刚在此叫元康的是临济寺的雪斋和尚。“是要过去吗?”
雪斋边说边走过来。元康赶紧下马,恭敬施礼:“禅师今夜也要辛苦了!”
“会议通知总是很突然,你才辛苦!”
“哪里!”
雪斋没有带一个人跟随。一双与高大的身材相称的脚穿着一双有些脏了的草鞋,步行着。
元康也不再骑马,将马交给平七牵,对雪斋尊以师礼,跟随其后同行。“今年又到了秋天了。”听着老师的话,元康心中突然涌起无以言表的谢意。自己从小就成为了他国的质子,怎么看都是时运不济,可是能因此得到太原雪斋的熏陶,算是不幸中的一大幸事了。良师难得。若是身在三河平安无事的话,估计就无缘师从于雪斋了,自己也不会掌握如今自己所拥有的这些学识与兵法了。不,比起学问上的学习,雪斋不断地给予自己精神上的力量要更可贵。
这力量的源泉便是禅,是元康从雪斋那里得到的最珍贵的东西。身为禅家的雪斋能够自由出入今川家的公馆,并作为军师运筹帷幄。这对于不知内情的他国来说,非常奇怪。甚至有人因此称雪斋为军僧、俗禅。其实追溯起血缘来,雪斋是今川族人庵原左卫门尉之子,与义元是有血缘关系的。
并且,义元只是骏远三的义元,雪斋的道风则是名闻天下,是天下的雪斋。
义元有如今的本事,离不开雪斋的教育。在与小田原的北条氏康进行的那场战争中,雪斋还曾预料到今川方的败势,主张在未丧失不利地位前与北条氏康方缔结和议盟约,拯救了骏府。
还有,他从中斡旋,使北境的强国,武田信玄之女嫁给北条氏政,义元之女为信玄之子义信所娶,成功缔结了三国盟约的同样是这位僧人。从他诸如此类的政治手腕来看,可知这位僧人在政治上的敏锐。
所以他绝不是拿着一根手杖,头戴一顶破笠的孤高清僧,不是纯粹的禅家。而是政僧、军僧,或者说是怪僧。厉害的人物,不管人们怎么称呼他,都是厉害的。
“只身藏于洞窟之中,附于行云流水间,这并不算是高僧的作为。僧人的使命也随时事的不同而不同。在现在这样的世道中,只独自清高地悟道,厌世般地隐于山野,这顶多算是野狐禅,算是装腔作势的修道者。圣人君子多有几重身份。”
这番在临济寺听到的话,仍深深地留在元康的脑中。“哦,这么快就到了。”雪斋已经走上了乾门的唐桥,元康落后一步和平七说了些什么,并将坐骑交给男仆,随老师进了城。
牙黑浆将军
这座城直接继承了足利将军的奢侈之气和室町御所的规模,奢华得简直不像是座城。
在紧邻爱宕、清水的城的一端,日暮时分,百间廊下处处笼火,御所的贵人或风情万种的风尘女们或怀抱琴瑟,或提着酒壶来来往往。
“谁,是谁在庭院中?”义元微醉地摇着银杏扇问道。
随从、小姓们穿着光彩夺目的衣裳在后面跟着走过彩虹似的朱栏拱桥。“我去看一下。”一名小姓返回桥廊下,向庭院方向跑去。有人在暮色的广庭悲鸣,义元听起来像是女子的声音,觉得很疑惑,不知发生了什么,于是停下了脚步。“怎么回事,那个小姓……也不回信了。伊予,你也去看一下。”“是。”河合伊予也向庭院方向跑去。那庭院就像富士山麓的原野的延续一般宽广。
义元靠在桥廊下与回廊相连处的角落的柱子上,以扇拍手打着拍子低唱起京谣。让人怀疑是否是女子的,那白白的脸庞,是因为化了妆吗?富有脂肪的皮肤原本便是白色的质地。今年四十一岁的正当壮年的义元正是人生得意、尽享世间乐趣的时候。
发型是公卿风的总发,牙齿是牙黑浆染成的黑色,鼻下蓄着胡子。两年前义元身子便开始发福了,长身短腿的身体愈发显得畸形,不过他身上的黄金大刀,贵重服饰无不彰显着老爷的尊严。
有人啪嗒啪嗒地跑过来了。义元停下了吟唱:“是伊予吗?”那人站住道:“不,是氏真。”
“啊,是和子啊!”义元总是称嫡子氏真为和子。这是一位和父亲一样逍遥的青年。“天早就暗下来了,你还在庭院那边干什么?”“我责罚了千鹤。拔出刀后,吓得她到处乱跑。”“千鹤……千鹤是谁?”
“是个侍女,氏真将爱鸟交给了她。”“侍女啊。”
“是的。”“她犯了什么错,要你亲自处罚她?”
“真是可恶!京城中纳言家大老远地送给氏真一个名禽,她居然在喂食时一个疏忽,让那名禽从鸟笼中逃走了。”
氏真非常喜欢小鸟。若是能以名鸟相赠,他会没头没脑地高兴。所以京城的公卿们经常会送一些奢美的鸟笼和名禽到他的居所来。
为了一只小鸟就怒不可遏,要斩杀一个人,还像在说国家大事一般,一副理所当然的样子向父亲讲这件事。
“……岂有此理!”面对氏真那愚蠢的怒气,对孩子宠溺的义元也不由得黯然。这还是在臣下的面前。再怎么是自己的嫡子,家臣们也都会因他此时表现出的这种愚不可及轻视他吧。
义元想到这儿,决定拿出大爱,训斥一下他,“胡闹!”义元的声音非常严厉,“氏真,你多大了,已经早就举行过成人仪式了吧。你还是将来继承今川家的嫡男身份,现在竟然整日顾着玩小鸟,成何体统!能不能稍研究些禅理,读些兵法!”
经很少训斥孩子的父亲这么一骂,氏真觉得颜面尽失,不再吭声了。可是由于他平日里就已不太将父亲的话放在心里,再加上又是对父亲也怀着批判的眼光看待的年纪,此时他的默不作声更多是一种反抗。
义元见状又有些软了下来,觉得这孩子真是蠢得可爱,自己的作为也不能说给孩子树立了一个好榜样。“行了。以后注意点……听见了没,氏真!”“是。”
“你怎么还是一副不满的样子?”“我没有不满。”“那就退下吧。现在不是养什么小鸟的世道。”“那,那……”
“什么?”“那您的意思是现在是与京城的歌姬们饮酒,歌舞升平的世道吗?”“住嘴,休得胡言乱语!”
“可是,父亲您……”义元将手中的扇子掷向氏真的脸,“你与其在这里与自己的父亲争论,不如做好你自己的事,守好你的本分。不寄心于兵法军学,不学习经世治民的学问,这可不是义元的路数。你父亲在禅寺一直待到青年时期,遍尝苦行,经历数次合战。纵然现在这样,也还是抱着大志展望中原的。你这样胆小、志小的家伙,怎么会是我义元的孩子。现在唯一担心的就是你……”
不知何时,义元的随从们已经都跪伏在了大廊下,他们为义元的话语所动,都黯然俯首。
“……”氏真也低下头,盯着落在脚边的父亲的扇子。
这时,外面的侍从来报说:“禅师、元康殿下,还有其他各位都已经聚集在橘坪了,在等着老爷您。”
所谓橘坪是一座建在多橘树的南坡的别殿,今晚义元以招待茶饮为表面借口,将临济寺的禅师等心腹召集了过来。
“哦,是吗?……大家都已经聚齐了。我作为主持,怎好迟到!”义元说着向大廊下的那边走去。父子之间揪心的沉默终于告一段落了。原本,所谓茶事不过是装样子给外人看的。义元的同朋伊丹权阿弥届时会手提灯笼到中门相迎各位,周围一片灯影绰绰,虫鸣唧唧,风雅的氛围就如同真的夜间茶会一般。义元一来,门户一关闭,便会有每组七名手持长枪的士兵不间断地巡视附近,进行严密警备。
“老爷!”
“来了!”
橘坪静静的屋内,权阿弥和其他一名同朋,就像是警跸一般,向里面传达着。
那二十坪左右的寺院风的室内,闪烁着并不算太明亮的灯光。在座的有:临济寺的雪斋和尚、老臣庵原将监、朝比奈主计等。“……”分坐在左右两边的人默默低下头向正座方向行礼。在连衣服的摩擦声都清晰入耳的寂静中,义元落座。这里没有一名小姓、近侍。只有同朋二人在两三间远的地方候着。“来晚了!”面对诸位的行礼,义元打招呼道。
接着,他又慰问雪斋道:“长老,劳您的年迈之躯往复,辛苦了。”最近,义元每次见到师父,都会慰问、了解一下师父的身体状况,这已经成了他的习惯。这五六年来雪斋总是生病,明显见老。义元从弱冠起便受雪斋的熏陶,被雪斋鞭策着,保护着,鼓励着。全亏了这位师父的治世之道、计谋和雄略,义元才有了今日的大成就。这一切,义元都感恩在怀。
所以,望着雪斋的老去,义元感觉就像自己也老去了一般。不过,这也只是刚开始的时候。这几年不依赖雪斋,今川家的势力也丝毫不减,还有越来越昌隆的势头。不知不觉地,义元开始觉得弱冠起的成功都是靠自己的能力,他在与雪斋闲聊时曾说道:“义元现在已经成熟了,治国之道、军事策略等等不用再担心了。长老您就尽情享受余生,专心布道吧!”
最近在政事上,他开始有些回避雪斋的介入。可是在雪斋眼里,他永远都是“麻烦的”孩子。就像义元看他的儿子氏真一样,雪斋也总是担心义元。尽管他明白义元以他多病为由,对他多有躲闪,他还是不顾老躯,留心参与政事、军事。尤其是今年春天以来已经召开了十次的橘坪会议,病中的他没有缺席过一次。
在这次的会议上大家围绕“做?还是时机未到?”犹豫不决。这是个关乎今川家沉浮的问题。
室外的虫鸣唧唧,这里正在秘密举行着震天动地的会议。虫鸣戛然而止时,手提长枪,负责警戒的士兵正在走向橘坪的垣外,要在那里守候。
“主计,上次评议时吩咐的那个调查,有做好吗?”听义元这么一说,“我大致说一下。”朝比奈主计展开了随身带来的文件,在会议之前,先进了一番说明。这份文件是一份关于织田家领地、财务调查,以及算出的兵力、武器等的详细记录。
“虽说是小藩,近年来织田家的财政复苏很快……”主计边说边将一份数字表格给义元看。“说到尾张国,尾张东部南部的东春日井、知多乡中有像我们攻占的岩仓城一般的存在。另外,归属于织田的那些人中不能说没有二心的。按现在的形势,我觉得织田的领地大概是尾张国的一半以下,差不多五分之二的样子。”
“嗯,是这样啊,的确是名副其实的小藩。兵数有多少?”“尾州五分之二的话,领地额有十六七万石。按一万石能养兵二百五十人算的话,总共也就是四千内外。除去守兵,只有三千内外。”“哈哈哈哈!”
义元突然大笑。
他笑时总是身子稍稍倾斜,用银杏形的扇子遮住那染得很漂亮的牙黑浆。
“三四千啊,这就是支撑一国的兵力?长老曾说在上京途中,尤其要注意的敌人是织田,你们也总是织田织田地说个没完,所以我让主计写了一份详细的报告……才三四千的兵,还用把义元的军势放在心上吗?只要我们稍挥挥铠袖,这些人便可被荡平。”
雪斋陷入沉默中。牟礼主水正、庵原将监、斋藤扫部助等也都没有作声。因为他们明白义元已经有了不可动摇的决定。义元的上京和称霸天下的计划已经筹备数年了,无论是今川家的军备还是内政,都是奔着这样一个目标。现在时机成熟了,义元已经按捺不住心中的勃勃斗志了。
从今年春天起,义元便不断召开评议会议,商讨计划最终的实行。现在还没有真正的行动,是因为在中枢内部,有尚早论者坚持提出还不是时机。
这尚早论者便是雪斋。比起尚早论,雪斋的消极更体现在他只为义元的内治献策上。对于义元挺进中原,一统天下的大志,雪斋不说不好,也没有表示过赞同。之所以持这样的态度,雪斋是有他的苦衷的。从义元弱冠起,他便教导义元:“今川家可是当代名族。足利将军家若是没有一承大统的血脉,由三河的吉良氏继承,吉良氏那边没人时,由尊府今川家挑起重任。你一定要胸怀大志,从现在开始要有天下之主应具备的才能。”
比起一城之主,要成为一国之君;比起一国之君,要成为十州太守;比起成为十州太守,要成为支配天下的人。
这是当时武人教育的套话。当时的武家子弟无不怀有风云之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