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年之中数座城堡相继消失。长江后浪推前浪,前浪死在沙滩上。旧的国家机构已遭到部分破坏,并且一部分地区建立了新城邦,涌现出新文化。总而言之,如果时局如此,天下必定大乱。
在这个安定无望、风雨飘摇的岁月,人们绝没有长出髀肉的闲暇。长浜城下,命令已达。当然是织田信长下的,是再次征讨越前的命令。
出兵的目的是:摧毁反信长势力。早在前一年,信长便消灭了越前的朝仓一族,越前早已成为他的统治区域,可是受战后决策失误的影响,民间的不满情绪膨胀,也有人在煽风点火,于是一年未到,新占领地的基础受到破坏,这边起义的火焰还没熄灭那边又点上了,并且全部打着反信长的旗号。
反信长势力的主力很显然是团结在一向宗门徒的武器、财力和信仰下的旧朝仓的余党。
从远地对他们进行援助的,西边有中国地区的毛利家,北边有甲斐国的武田氏和越后国的上衫家等。
军队、外交、经济等所有方面的策略都需要对这些国家随机应变,全不是易事。
晚秋时节,越前的本山已被大雪覆盖成白茫茫一片。越过本山进入越前的信长军主力,由丹羽五郎左卫门秀和羽柴筑前守守秀吉担任。
起义很快被镇压下去。第二年,在大雪困阻之前,他们凯旋而归。这年春天到来之时,已是天正二年(1574年)。
然后,这次征讨一个月,越前范围内又涌起一股暗流。“棘手!……”连信长也不禁咂舌。可是他告诫自己切勿大动肝火,焦躁不安。
“我才不会中他们的诡计!”他这样坚持着,装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
这段时间里,信长最要紧的反而是完善内政,整饬军备。他还向自己领土范围内的臣民显示未来的安定生活。其中的手段之一是,他开始改建连通七国的大公路并着手架桥。这是条贯穿美浓、尾张、三河、伊势、伊贺、近江、山城的公路。公路的宽定为三间半,要求路两边种上树木,同时废除了多余的关口。这样,通商和一般性旅行都变得极其便利。
走在这条路上张望两旁树木的人已经认可信长为天下的主宰者。即使不认可,对他已然赞不绝口。
不论拥有如何无坚不摧的军队,即使拥有大片的被彻底征服的占领地,普通百姓并不会因此马上认为你就是永远的主宰者。
他们拥有一个古老的习俗,即目睹治乱兴亡的无常,并与土地一起见证强弓硬弩和精兵强将在一朝之间化为乌有。然而,如果那片土地建立起了深远的文化,给百姓带来实际利益和希望,那他们会毫不犹豫地讴歌现实。
在弓箭和大炮的声音中依然能够默默劳作的百姓,不哑更不聋。诚心地说,他们仍然想歌颂世界,歌颂现实。
信长在战争和破坏的轮回中也常将此作为要紧事务。一到夏天,信长又发出命令,命军队向长岛进发。长岛征讨,此番已是第四次了。并且前三次征讨均以失败告终。第一次痛失弟弟织田彦七;第二次,即元龟二年时老将胜家负伤,氏家卜全战死沙场;去年出征,折损了军队长林新二郎等众多将士。长岛是个让他饱尝苦果的地方。
对于这样难缠的对手,信长曾说过:“之前我烧比睿山,严正地表明了自己的态度。因此权且在等待他们的反省和悔悟。但是他们并没有从迷惘中清醒过来,假借宗教之名蛊惑众人,积聚暴徒,情势愈发危急,并最终形成了当今天下的祸根。我是绝对不会饶恕他们的。”
看到他亲自立于阵前时军队平静的外表,从他的神情上看,似乎想起了过去的比睿山。
最终,六万大兵整齐待发,织田家几乎所有骁将全部上阵。
柴田、丹羽、左久间、池田、前田、稻叶、林、泷川、佐佐等诸将都参加战斗,羽柴筑前守秀吉也率领一支部队前来参战。
八月二日,在一个如墨般漆黑的夏夜,大军冒着风雨来到大鸟居城。他们把紧闭城门不出的千余个男女杀光,将大鸟居城烧成灰烬后,又彻底击溃了小城和各堡垒。到第二个月中旬时,他们包围了中江和长岛二城,攻陷之后,放火烧城,城内二万余名惨叫的佛教信徒一个没留,全被烧死。
此前,男女信徒没有一人出来投降。一支七八百名信徒组成的军队,顶着几乎烤焦大地的炎炎烈日,半裸着挥舞大刀长枪从城中冲了出来。他们齐声念着:“南无阿弥陀佛!”
“南无阿弥陀佛!”“南无阿弥陀佛!”
“南无阿弥陀佛,南无阿弥陀佛”,砍杀织田的将士,进行殊死搏斗。因此织田军队的损失并不轻。仅信长同族中,堂兄弟信成、伊贺守仙千代、又八郎信时等均战死,织田大隅守、同苗半左卫门等身负重伤撤了下来,不久也撒手人寰。
此外,还有八百七十余名将士战死,负伤者更是多得树荫处都容不下。
牺牲很大。见过大世面的信长,所到之处,看到的全是双方死伤者的光景。他几乎要对天嘶吼。
日后,基本完成天下统一,君临安土城时,虽然信长又过上了奢华的日子,可在俯察英雄内心时,他深深感到:“我能泰然面对只为了自己一个人的荣华、只为了自己那么狭隘的欲望而做出那么大的牺牲吗?”
如果单纯是满足物欲,信长已经是七国的领主,或许已经足够了吧;如果是贪图荣誉和虚名,他现在也能对京都掀起一场运动;如果想一扫领地内的不安情绪,或更保守,或更妥协,他的手段多种多样。
为了实现他的愿望,无论如何也必须忍受牺牲。英雄的苦衷也便体现在此处。然而,要说他真正想要得到什么,不是破坏,而是建设,建设他理想中的制度和文化。
百姓们没见过信长,也不了解他的生活与秉性,但是最近殿上的公卿之间流传开了有关信长的谣言:
“信长。那人不过是一个乡巴佬儿,连饭菜的味道都不知道吧。”“和拆东西的木匠一个样儿,破坏起来迅猛至极,却不见其建设。”很多人在暗地里用如此败坏信长名声的口吻谣传,可事实上,他们不久便在京都城内见识到了并非他们所言的信长。平定长岛后,为了铲除多年盘踞于东海道至伊势的心腹大患,第二年,也就是天正三年的二月二十七日,信长开赴京都。
他命令七国改建的公路也早已完工,能直达京都。路两旁种上的树木也长势喜人。“可惜了。携一代弓弩入京都,受自我私欲驱使,荒废了城池,后来又弃城而逃,不久便在粟津凄惨死去——这是武士之家的教训啊。我不想做第二个他。”
这种话,信长经常对随行的人说,作为对自己的警戒,同时也警示部将。
他说的或许正是木曾义仲吧。义仲的弱点大体是武士的通病。不,是每个人得意之时容易坠入的陷阱。信长自己必定也渐渐地在反省这种危险。樱花三月,入京都当天,他便进宫面见天皇陛下。向天皇请安后,即日归来,摆开阳春大席,宴请入殿的公卿大臣。并且,他还奉送了许多金银珠宝给这些公卿。他想,在这些戎马倥偬的年月中,不被眷顾的名门望族,穷得叮当响。他们怕穷,所以见到这些财物的时候,天皇左右的朝臣及佐政的重臣的气宇与自傲会全部消失。
不仅是财物,信长还想借此向他们宣扬自己的气魄。之前他婉拒了朝廷的任命,这次他主动要求任参议,授从三位。
另外,据秘密上奏,他得到许可,可接收南都(今奈良)东大寺中秘藏的兰奢待这一名香。
这段香木是圣武天皇时代从大唐传来的,后被正仓院封存,如果没有得到天皇御旨,任何人连看都不能看一眼。
兰奢待。这个名字中隐含了“东大寺”三个字。天皇授予此香木者,从足利义政以后只此织田信长一人。然而,拜受此段香木,需要举行盛大隆重的仪式。
钦差大臣、南都的民众全都要列队,信长出来拜受。当天的奉行官是塙九郎右卫门、荒木摄津守、武井夕庵,此外还有柴田、丹羽、佐久间、蜂屋兵库守等。无论是行装之壮观,还是列队之庄重,均让人叹为观止。
辰时,开启秘藏。名香藏于六尺长的带盖长箱中。“这是毕生的回忆啊!”君臣,甚至连随行的护卫也被允许观看,以作为流传后世的佳话。接着,香木的一头被取出——大概一寸八分长,信长拜受。只为了一段一寸八分的香木便要举行如此盛大的仪式,无论是奈良城,还是附近村镇的伽蓝、名所,都被从周边国家聚集过来的行人挤得尘土飞扬,天空泛黄。
“真有点惊讶啊!信长的所作所为有点……”听了年轻的奈良法师们的传言后,人们众说纷纭。
“政治哟,信长是位了不起的政治家哟!”确实,信长是位武士,同时也是位政治家。
世间的明眼人如此看他,实在没错。可是那个时代的“政治”与当今的“政治”并不相同。那时“政治”一词的意义更廉洁清明,并不像今日这样受到污秽,是在人类天职中最远大的理想和能践行仁爱的职业,众人常常对政治寄予景仰和威望。
当然,在历史长河中,也有很多当权者虽把持政治,却背弃了百姓的信赖,前室町的政治便是例证。尽管如此,百姓并未轻视或猜疑政治。
他们知道,这得取决于当权者。“政治”这一崇高的词汇被沦为如私人之徒的幌子一般,是明治末期至大正、昭和初期的事,原来的“政治”,须始终为人们服务,行最高之善事。当人们将行此职能的大臣、高官视若无能的愚者加以讥讽时,不知政治是否能再给小市民的讥讽和嘲弄带来点心般的淡淡乐趣,但是有一点是一定的,那就是民众不安、不幸。因此,大臣高官威风凛凛,出入时通常都希望盛大华美。民众认为这样更能让他们放心,也更能感觉到生活的安定。不论哪个朝代,百姓都不希望看到圆滑的政治家和仰人鼻息的大臣。百姓的本能依然是希望面对高堂,跪伏于地,叩拜、欢呼、仰望。因为在形式上有尊卑之别,时下的百姓才会体味到内心安定与国家太平。
信长深谙此庶民之品性。为了拜受兰奢待而乞求圣谕这一举动,信长不仅仅想满足得到名香这小小的私欲,说他想借此机会将自己的荣誉和存在的香薰广撒给天下百姓更加准确。
并且,这次仪式后,他开始与公卿名士这些文化人接触,交往甚深。据说他的爱好是观世能乐、幸若舞、相扑、鹰猎、茶道等。马术也是兴趣之一。一方面试图与文化人交好,另一方面信长也没有放任百姓不管。
他赶出自己的六十匹爱马,在加茂的马场举办大型赛马比赛,捐资众多,工作做得尽善尽美。还允许百姓观看比赛。数日内,为普通的男女老幼带去不少欢乐。
但是他自己却是一个不管玩什么都不会沉溺其中的人。他把三条、乌丸、飞鸟井等诸位公卿请入相国寺,举行踢球游戏。
当时,今川义夫之子今川氏真被公认为是踢球的名家,当天他也在场上展示了他的球技。
“精彩!实在是精彩!”“天才啊,氏真公子真是天才啊!”
据称公卿们都大加赞赏,信长却在之后跟近侍之臣说了这样的话:“悲乎!如果今川氏真将他球技的十分之一用来精修文武之术,那他便不会如此可怜兮兮地在京城做玩球的玩伴,也不会在众人面前献丑……祖父一辈开始统一的骏河、远江、三河三国被他人夺走,现在只以一球作为自己的特长,他的样子实在……唉,看着就让人觉得可怜。”
财吏
德川家康这年三十四岁,此后他在滨松居住。嫡子三郎信康也已经十七岁了。信康住在冈崎。虽说是自古形成的,但是这里的武士风度也太土了,京都的华丽奉承之风丝毫没有吹到这里。无论是君臣的生活,还是一般的世风都没有被时代和潮流影响,依然保持着三河的特色。朴实,专司节俭。譬如妇人和服的颜色也没有刺眼的色彩,连盘发髻用的绳缎也不会用完便扔。男性和服更甚,茶色、暗蓝色,顶多配上些小花纹或点缀些细纹。
正如俗语“规矩人,孩子多”所说,这个国家的特色是无论哪栋屋子总能传来婴儿的声音。那里,游侠们一定会评论:“哪个路旁不全是小孩子呢?如果全国都这么生小孩,那这里的贫穷永远都不会停止。”
现在已是天正三年(公元1575年)。三方原之战(公元1572年)后还没满三年,其贫穷状况即使与盟国织田和敌国武田相比,谁都会说:“原来是这样啊。也难怪……”先从数字上看织田家的崛起吧。只此约三年间,便击退足利义昭,消灭浅井、朝仓两家,迅速扩大了领土。姊川之战(公元1570年)后,土地比五年前增加了六十万石,如今,它的总领土似有超四百万石之势。再说武田家。三方原之战以来,大约攫取了十一万石土地,总面积也达到一百三十三万石。与此相反,德川家在这三年中减少了大概八万石地。这八万石地要是在它领土广袤的时期,也谈不上举足轻重。只是如今它只有可怜的四十八万石,因此这对军备和兵力,以及每日的温饱都构成了直接威胁。
“别忘了!并不是领主大人想看到大家忍饥挨饿才赐你们这些粗粮淡饭,而是因为我们的土地一年一年地被武田家夺走了!你们如果想吃饱喝足,过正常人的生活,那就让我们的国家强大起来!让国家强大并不是难事。你们现在忍受着,但是今天想吃的会在明天得到,今年想玩的会在明年实现。今年秋天好好磨炼自己吧!”在藩内武士的家中,每当就着若隐若现的煤油灯吃晚饭时,父母们总是会对孩子说这些话。此种气氛之下,冈崎城的武士近藤平六被加了俸禄。他固然有战功在手,不过平六的心里依旧感到惭愧。
对主恩浩荡感激之至自不必说,只是立了战功便受赏,难免有蚕食公家俸禄的想法。可尽管如此,拒绝这次封赏对主公又显得不敬。
“近藤,你好像还没去拜访大贺大人吧。”“是啊。一直拖到现在也没……”“早点儿去。新封赏的地在哪个村子,哪里是界线,好好听地方(室町幕府时期处理京都城的房产、地产及纠纷的官员名称)的指示。自己得到的东西就得证明是自己的,知道吗?”
“遵命。今天回家的时候,我会去大贺大人府上拜访。”近藤平六被主公训斥了一番,着实惶恐。那天晚上他回家时,去了德川家首屈一指的近臣——大贺弥四郎府上。大贺弥四郎是三河与远河的三十余个乡的地方官,恐怕滨松和冈崎都没有他们家这么气派的宅邸了吧。
并且,地方司法,征税,滨松、冈崎的财政账目和军需品的购买等,几乎所有政务都兼于他一身。
因此大贺家总是门庭若市。屋外倒没什么,进门之后,这里面的景致甚至让人有别有洞天之感:这是冈崎吗?
无论是建筑和园林的精致,抑或男女下人的装束,其华丽程度就算京都也不过如此。
客人若登门,必定会随身携带礼品。往里走,美酒佳肴也一定会摆到主宾的跟前。
“……不喜欢这样的感觉。”在宅主人大贺弥四郎出来前,近藤平六跟个赊来品似的一个人孤零零地站在豪华的书房等。虽然自己是来通报加俸一事的,但心里却怎么也高兴不起来。
“哎呀,失礼!失礼!”有一个声音传来。是弥四郎。
四十二三岁的大汉,宽硕的脸上布满了黑斑。不过从他出场的架势上一眼就能看出,他是个非同凡响的有才之士。
“呀,让你等了这么久!”入座后,一看对方的角色,弥四郎开始时倒恭敬有加,随后语气来了个一百八十度转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