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寒风文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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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8章

歌声被近处的人接着传下去,向远处扩散开来,展平的田野颤动着有力的音波。游击战,敌后方,坚持反扫荡。钢刀插在敌胸膛,钢刀插在敌胸膛!人们扫除了敌机轰炸的惊悸,振作起精神,挺起胸膛大步前进。人们意识到未来的生活和战斗的艰苦,意识到伟大的战略展开对敌人的威慑力量。争民族独立,求人类解放。这神圣的重大责任,都担在我们肩上。红军北上抗日,两万五千里长征时唱的歌子,又在人们心灵的深处涌起,触景生情,不无感慨。新的时期,历史重任又落在人们肩上。任凭蒋介石围追堵截,狂轰滥炸,险恶重重,也阻不住钢铁洪流坚定的方向。一到黄泛区边上,人们一下子煞住脚步,睁大了眼睛,惊奇地望着这死寂的汪洋。黄昏,夕阳残照,水天一色,极目望去,无际无边。被淹没的村庄的残骸,像一个个孤岛。大树被齐腰吞没,只剩上面的枝梢。田地不见了。庄稼不见了,乡亲们都到哪里去了?被水淹死了,还是远奔他乡?只有残存的屋脊向人们宣告:这里曾经是人烟稠密、良田千顷的地方,而今变成了鱼虾游泳的凄凉泽国。想像当年黄河决堤,浊浪排空,风呼浪啸,吞噬田野、村庄,将千万百万妻儿老小卷人奔腾咆哮的泥流,至今令人不寒而栗。柱子呆呆地站在水里,泪水夺眶而出。他记起日本兵对根据地大肆烧杀,所有村庄,刹那间腾起大火,黄烟滚滚直冲霄汉。火海吞没了根据地的山川,到处是焦灼的血腥气味,村子里一片哭卢。今人这里是一片汪洋,水比火冲刷的更彻底。千百万人身家性命毁于一旦。连哭喊之声也无处找寻,只剩下劫后残骸。火烧后可以重建家园,而这里已经灭绝广人烟啊!从郓城卤下的时候,柱子高兴极了,他想:拄南走一下里到长江,再往南走一千里全国解放,苦难的日子到了尽头。为此,不管长途跋涉的劳累,敌机狂轰滥炸都视之等闲,只是勇往直前,如今一看到这种情景,也忍不仆流下了热泪。刘伯承司令员沿着没腿的泥水走近来,他早看到攻占羊山集制高点的英雄战士柱子了。他懂得战士的心,看到这场浩劫,一个人民战士是什么心情?他把手放在柱子的肩上说:“想想根据地,再看看这里。”

柱子一惊,特别是看到司令员、政委和战士一样在齐腿深的泥浆里跋涉,溅得满身泥浆,只拄着一根棍子,没有骑牲口。立刻想起妈妈的嘱托说:“我妈妈问叔叔好!”

现在叫一声“叔叔”感到分外的亲切,因为这是在异乡,而且又是转达妈妈的心意,何况参军前他就是这样称呼的。他是司令员、政委看着长大的。还有一层,他足转达太行山人民对司令员和邓政委的问候。刘伯承司令员关切地问:“你妈妈好吗?”

柱子说广好,就是显得老多了!脸上的皱纹深了广司令员感触万端:“艰苦的岁月给她脸上刻下了深纹……”司令员说不下去了,想起大娘、子弟兵妈妈;想起太行山难忘的岁月;想起人民群众的支援;想起大娘失去三位亲人,又把最后一个孩子交给了军队……。停了好一会儿才说:“她把一切都交给了革命啊!我们打出来,她们并不轻松,为军队为孩子牵肠挂肚。无日无夜地操劳。战争重担压在解放区妇女的肩上。我们的妇女是英雄的妇女,是伟大的母亲!”

他的泪水簌籁地流下来!邓小平政委问:“小玉好吗!”柱子的脸红了,因为害羞而变得簾碘起来:“好。“邓政委问:“根据地的人卨兴吗?”拄子说:卨兴。因为大反攻乂掀起一次参军高潮。年轻人都出来了!”

司令员问广你离开时小玉哭了吗?”柱子说;“哭了!”

刘伯承司令员说:根据地好在还有个家,有想念的亲人,有团圆的指望。你看这里,望不到边的泥沼,毁了的村庄,骨肉离散,天各一方。多灾多难的中原父老,泡受灾难和战争的创伤。为了解放中原人民,我们还得历经千难万险,勇往直前,劈荆斩棘。这是人民军队的无尚光荣。一个人民战士,一生拓土开疆,不畏艰难险阻。是我们这一辈人的责任。太行山母亲给我们培育出一支坚强的军队。燕赵子弟,壮怀激烈。蒋介石几十万大军何足道哉!黄泛区何足道哉!我们要在一夜之间跨过它。”

这一老一小在泥泞里跋涉。纵队司令员王近山和十八旅旅长肖永银骑马赶上来。肖永银旅负责掩护总部和中原局。他们一见司令员和政委都在泥浆里,立刻从马上跳下来。王近山劈头就问:你们为什么不骑马?”刘伯承司令员好像没有听见似的,王顾左右而言他广我在和你的兵摆龙门阵。你们谁家是前卫?”

肖永银说广我们广司令员问:部队情绪怎么样王近山说:“部队十分疲累。巳经连续走了十天了。”

刘伯承司令员严肃地说:“慈不带兵。顾小慈就是最大的不慈。你们接到命令了吗?”

王近山说:“接到了!”

司令员说:“那里面没有过了陇海路休息两天的指示。”

司令员加重语气说:一刻都不能休息,我们必须抢在别人的前边。抢不过就打过去。把困难向战士讲清楚。”

他向肖永银下命令:自古以来,先锋的仟务就是‘逢山开路,遇水搭挢。而今也不例外。蒋介石下决心把我们消灭在河南平原上,不让我们登上大别山。黄泛区不成问题了,问题在汝河。蒋介石计划在汝河截我们。”

工近山、肖永银、柱子和战斗部队超越了总部向前开去。黄泛区没有路,只是循着岸边的脚印下水。一股股淤泥腐烂的腥气扑面而来。中原局、野战首脑机关、直属部队的马匹、卡车、胶轮骡马大车,组成一道宽宽的“桥”浮在水面匕,卡车、胶轮大车像在水面上漂浮,又像节日的龙舟赛会,万马奔腾,马达轰鸣,人喊马嘶,汇成一股巨响在水面上滚过。部队组成几路纵队,从北岸入水渐渐前伸,伸向黄泛区深处,向望不到头的泥海里游去。最前边,隐隐约约看见一颗浮在水面上的红色亮星,那是向导设置的夜航灯标,引导巨大而又庞杂的部队通过这泥沼的大海。刘伯承司令员和邓小平政委拄着棍子,夹在部队行列里,从泥污的河底一脚一脚地拔着。河底的淤泥有一尺深,不时把人们鞋子拔脱。邓小平政委紧跟在司令员身边,带五名身强力壮的战士,跟着年大体弱的司令员,以防不測。、敌机飞来。只见空中一片红绿灯,尔后是强烈的马达声。一直飞到头顶上空。突然出现耀眼的白光,敌机投下一长串照明弹。水面变成了黑紫色,强光的照射下,人、马、卡车、大车,都变成了白色的,在黑紫色背景衬托下,对比十分鲜明,物体显得缩小了,背景却无尽止地展开来,像一幅十分逼真的、雄伟的逬军画卷,色彩鲜明,又波澜壮阔。敌机投弹、扫射,红光闪烁,曳光弹飞舞,更增加了壮烈的气。部队毅然前进,秩序井然,被炸的地方暂时发生混乱但又很快地整理就绪,继续前进。刘伯承司令员在想着整个战局。这一步吸引了敌人二十多个师,打乱丫蒋介石的战略部署。我前锋登上大别山,陈毅在鲁西南,陈赓出豫西,在中原品字展开。他等政上来讲广陈赓己经动身,估计他此刻正过王屋山。古时候上帝为了帮助愚公,把这座山从河北撤走放到山西、河南交界,我们这里畅行无阻了,可是拦住了陈赓。”

他向两北望了一眼说:西北天际阴沉,有闪电,陈赓会遇到大雨。”

二十果然不出刘伯承司令员所料,陈赓部队在翻越乇屋山时遭到大暴雨陈赓统八万之众分两路南下。第四纵队要在豫北地区和秦基伟的九纵会合,南渡黄河,直捣洛阳,切断陇海路,据豫西、出陕南,与大別山、豫皖苏鼎足三立,品字展开。这就是陈赓这“左后一军”的战咯作用。陈赓七月初被召到中央,毛主席向他说起“破釜沉舟”故事的由来:项羽破秦将章邯,北渡黄河,破釜沉舟以示决心。“你们渡河的地方,正是当年项羽破釜沉舟的地点。”

陈赓明白这话的意思。刘邓大军八月七日南下,蒋介石调了三个集团军的兵力紧紧追赶。陈粟大军兵屯鲁西南。西北战场彭总率野战军攻打榆林,调胡宗南军队北上,掩护他出兵豫西。地图展开,豫、陕、鄂山脉、河流跃然纸上,中条山像一条蜿蜓几百里的长城矗立在黄河北岸,峰峦叠翠,秀丽多姿,从风陵渡迤逦东行四百里与太行山南端相接,成为华北屏障;黄河南岸,从秦岭以东,崤山,熊耳山,外方山,伏牛山,像一个巨人的大脚展开五趾,踏在黄河和汉水之间控制豫、陕、鄂咽喉要道几巨平方公里的七地。

高大的嵩山和中条山的夹缝之间,黄河左冲右突,咆哮如雷,震天动地,夺路而走,直下中原。陈赓这个兵团就要从这条巨龙的身上跨过。参谋长指着地图说:“西迄三门峡,东到官渡、青河口地段,黄河南岸地势险恶,尽是峭壁悬崖,成为敌人天然的屏障。自我刘邓大军突破黄河以后,蒋介石下令在这一带构筑工事。我们选择的渡河点对岸,敌人因地制宜,构筑集团堡垒、交通沟、野战工事。山上有大碉,踞高临下,火力可以控制整个河面。黄河浪高流急,渡船相当困难。为求得在宽大正面上同时突破敌人的河防,并防止陕州、洛阳间敌人对我东西夹击。我决心以四、九两纵队为左纵队,在垣曲、济源之间,官渡、清河口、马湾两个地段上渡河。尔后迅速以主力向陇海路突击,占领新安、渑池,相机夺取洛阳。以二十二旅,三十八军为右纵队,在山西平陆茅津渡以东渡河。尔后以—部袭占张茅镇,观音堂车站,策应左纵队作战;并以一部向西发展,威胁陕州。”

从这一部署上看出大反攻的形势到来了。不仅从地图上,而且从人们的情绪上都感到这巨大的变化。陈赓神采奕奕,精神焕发。今年春天在晋南作战,扫荡晋南三角洲,大军直捣黄河北岸,晋南只剩运城一座孤城。当时人们从山里打出来的那种兴奋之情,至今记忆犹新。现在才是真的打出去,打到外线,扭转历史的车轮,开始战略反攻。对于这种鼓舞人的前景,人们兴奋而又茫然。因为十年土地革命战争,八年抗日战争,—年内战,都是敌人展开大规模的进攻,深人根据地腹心。我从没有外线出击,打到中原,把战争引向蒋管区,这是人们想都不敢想的,而今就要成为现实了。陈赓说广蒋介石巳经发现我们的战略意图,正在部署对我刘邓大军的截击,阻止我上大别山,我们应当立即出动,使蒋介石有后顾之优。”

部队行进在王屋山中遭到大暴雨的袭击。部队全部淋在大雨里。雨云浓重地笼罩了王屋山,在深而又窄的峡谷里,大雨像鞭子-似的抽下来,打得树叶子纷纷下落。密雨像珠帘一样遮住两岸崖壁,茂密的森林紧紧地挤在一起,都屈服在暴雨的淫威之下抬不起来。部队行进在夹谷里,时上时下,进进出出地穿行。没有半亩大的平地,堆积起来的河卵石阻塞了道路,或者道路就在河卵石上。忽然后边大喊起来:“闪开,闪开,前边部队闪开广“发水了,发水了!”“大水来了,山洪暴发了!”

随着喊声,如雷的山洪顺着河谷滚下来,像巨大的怪物,张牙舞爪,横冲直撞,咆哮着向人们扑过来,震得山摇地动。战士们急忙向两岸躲闪。一个完整的队形被山洪切成碎段。人、马、大炮都挤在岸边,紧紧地贴在两侧山崖下面,躲避着洪水的冲击。道路变成了河床。前进不得,后退不能,两侧是悬崖陡壁,没有别的路可以通行。臣大的雨点打得人们抬不起头来,帽檐上都挂了串珠。大炮、牲口都浸在大水里。河里滚动着大石块,发出雷鸣般的响声。云层里不知蕴藏了多少水,竟落个没完没了。轻轻的云朵怎么能负荷这样大的重量?是不是大海翻转过来,将天空变成了海底?司令员陈赓,政治委员谢富治,团长吴孝闵和战士们挤在一起。部队被迫停止前进,都束手无策地在雨里淋着。陈赓司令员大为恼火,望着淋得精湿的部队,望着走不出去的夹谷,问吴孝闵广这是王屋山吗?”

团长吴孝闵说广我们正处在王屋山深处。没有别的路町以走。”

陈赓司令员骂道:“娘卖皮,上帝把王屋山从冀南搬来挡住我们的去路……”谢富冶听广不大舒服,及时纠正说:“王屋山,太行山都是毛主席在《愚公移山》里提到的,在群众面前这样骂不大好……”他自己并不明白诙怎样表达他的意思,但他心里是清楚的:凡是毛主席提到过的东西,都不该使用贬词。骂王屋山是不合适的,特别在战士和下级干部面前。陈赓听丫火冒三丈。把脸一转,厌恶的眼光像两道利剑射到谢富冶那一本正经的脸上:“照你这样说,王屋山和太行山上的老百姓,大小便都得到渤海湾里去拉撒了,否则就是对毛主席的不恭。你知道‘愚公移山的典故出在什么时候吗?这故事发生在两千年前,那时候还没有中国的工人阶级,共产党的老祖宗还没出世哩!我骂的是王屋山挡住了我的去路,妨碍了我的军事行动。”

他看表:“我们在这里整整淋了三个小时了,就这样站着挨淋,这场雨会给我增加几百名病号。上帝现在是给蒋介石帮忙。”

在这样的大雨里也看得出,没趣的谢富治,脸红得直漫延到脖子根。而陈赓是怒气不息。洪水不退,道路不通,战士被雨淋得脸色发青,嘴唇颤抖,牲口也淋得在雨里打顫。忽然一股发自内心的力量冲口而出:起来,饥寒交迫的奴隶,起来,全世界受苦的人!这歌声一下子把人们激发起来,唤起人们心底的共鸣,情不自禁地接着唱起来,很快地延伸开去,整个山谷都响起了《国际歌》声。满腔的热血巳经沸腾,作一次最后的斗争……歌声激昂壮烈,震得山呼谷应。旧世界打得落花流水,奴隶们起来,起来!歌声盖过了暴雨的响声,盖过了洪水的咆哮,盖过了滚石的雷鸣。它发自革命战士心灵的深处,发自奴隶的衷心的愿望,发自渴望解放的苦难人民的心胸。从千百人口里唱出来,汇成一股盖过一切的最强音。包括所有战土和指挥员在内,包括陈赓司令员都肃然起敬。此时此地,对这支歌子,不管是唱,还是听,都动人心弦,使南征将士都感动得声泪俱下。站在吴孝闵团长身边的一个年轻的战士,声音嘹亮、清脆,带着孩子似的甜甜的意味。他的声音里充满了激情,眼里涌出了山泉般的泪水。他的行动引起了陈赓司令员的注意。陈赓司令员问吴孝闵团长:“这小鬼叫什么?”吴孝闵团长说:“田芳,是我的警卫员。”

陈赓司令员问;“多大?”

吴孝闵说广十八岁。”

司令员问广打过仗吗?”

吴孝闵说:打过。”

吴孝闵这个团现在担任强渡黄河的突击团。陈赓司令员问:“周围都是你的战士吗?”

吴孝闵环视了一下说:都是我们团的。”

陈赓司令员感到满意,从这一阵歌声看来,部队情绪高昂,不会被这场雨淋垮。他向吴孝闵说:“让部队弄点辣汤喝。刘邓大军正处在困难阶段,还没过汝河。我们必须把八万人全数带过黄河,以减轻敌人对刘邓的压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