苹果红红的,还挂有白霜,香气扑鼻。霍刚把它装到衣兜里。黄昏后,部队以急行军的速度向战地进发。一路翻山越岭,走一夜又一天,到接近敌人时,隐蔽地停下来做准备工作。霍刚他们扛着云梯和跳板〗新做成的两丈多长的木梯,沉重又不灵便,四个人扛着都很吃力。这是为突击队登城而准备的工具。尹秀文的突击班分两个组,一个投弹组,一个架设组。投弹组由尹秀文带领。投弹组用手榴弹掩护架设组架云梯,云梯架起突击班登城。尹秀文把这艰巨任务交给霍刚一一他最信得过的人。蛀守在徐安子的敌人是阎锡山主力七十二师二一五团。他们在个山头上构筑了集闭:事,把四壁切成了断绝地,只有用梯子才能攀登。工事面对希吴岭,有中心碉、梅花碉、暗碉、布雷区、鹿砦和铁丝网,无法发起进攻。敌人又居高临下,据守前沿阵地。只有正面吸引敌人,从敌人侧背发起攻击。战斗前部队集结在大路上,进行战斗动员。太阳落到吕梁山匕,东面希吴岭山谷里已经是暮靈沉沉了。尹秀文回到班里,在霍刚身边坐下来,两人挨得紧紧的。部队黑压压地坐了一大片,鸦雀无声,充满了战前的紧张严肃的气氛。尹秀文嗅到苹果的香气,诧异地说:“你为什么不吃?留着就干瘪了。”
霍刚舍不得吃,这是因为友谊的缘故。他一直把苹果带在身上,苹果已经被他的身子暖热,所以香气更浓。他微微一笑广吃了,这会儿早就完了,留着它闻香味儿。”
尹秀文不再说什么,紧紧地靠住霍刚,两人默默无言地坐着。谁也不看谁一眼,只是朝着前方望着,盯着那即将战斗的地方。大战将临,他们是突击班,是最先迎着敌人枪林弹雨,最先面对面地和敌人进行生死较量的人。在战斗中也可能活下来,也可能一同死去,一切都难以预料。这一刻坐在一起,战斗起来谁死谁活,说不定谁英勇牺牲,永远长眠在这黄土高原之上,此生此世再也相见不上了。淮在这种时刻都会有一种激昂悲壮之情,会有死别生离,依依难舍之感。因为这是面对死亡,因为这是求得解放的战争。天已黄昏,马上就开始接敌运动。这时候有什么可说的呢?鼓励、教诲、叮咛、祝愿、安慰、勉励,要英勇冲杀,或者注意安全、小心之类的话,此时此地是不需要说这些的。难道他们两个之中,有谁会贪生怕死,或者畏缩不前,临阵逃脱吗?他们早都计划好,英勇作战,解放被压迫的人民,为人民而生,为人民而死。谁都希望对方在战斗中生存下来,也希望自己不死。因为解放的道路不是就此为止,而是很长很长,需要多少人去为之拚搏,去为之贡献自己青春的生命,把一腔热血洒在战斗过的土地上,为人民栽椬自由幸福之花。他们默默地呆着,也不互相看一眼。只见他们俩顺手掐下近边的小草,一节一节地折着。直到动员结束,他俩而前都撒了一层草节儿。因为他俩的手一直没有停止下来。直到部队都站起来准备行动,尹秀文才以班长的身份向霍刚下命令:“你的梯子紧跟着我,别被插掉了队。“战斗开始。尹秀文带突击班冲到敌人阵地跟前,用手榴弹掩护霍刚的架设组。敌人展开猛烈的射击,双方用手榴弹对战。霍刚冲到跟前一看,头都要炸裂了。敌人阵地是四丈髙的齐崖陡壁,梯子眵不到顶端。这就是说攻击无法实施但是战斗已经打响,、个团协同作战。突击队不能单独从阵地上撤下来。尹秀文用手榴弹仰攻敌人,敌人往下投手雷,阵前火光泼溅。霍刚忽然发现这四丈高的陡壁中腰,有一个不大的阶梯,可容十几个人。他从下面把梯子竖起来靠上去。尹秀文带投弹组上去,投弹掩护霍刚。似是架设组四个人有三人受伤,只剩霍刚一个人了。成败在此一举。霍刚一股急劲,抓住梯子往上一提,把梯子提起来,然后几次倒手,把梯子靠上敌人阵地。平时四个人抬着都感到吃力的笨重的木梯,在关键时刻霍刚一个人架起,保证了攻击。尹秀文一纵身跳上云梯,用手榴弹把前沿敌人逐退,攻占敌人的交通沟,跟着向敌人阵地纵深攻击。敌人阵地被突破了。突击队的选择是从强手中选祓强手,最强的投弹手,要求勇敢、顽强、不畏艰险,勇冒敌人弹雨枪林。尹秀文堪当此任。而对架设组的选择,保证突击队的登城,要求坚韧、顽强、勇猛果敢,技艺高超,临危不惧,随机应变的人担当此项重任。霍刚做到了,他紧跟尹秀文登城,在阵地上和敌人展开激战。敌人拚命反扑,用手棺弹、手雷、冲锋枪发起反击,企图夺回他们的阵地,班长尹秀文中弹倒下。霍刚急了,扑向敌人,打退敌人的反扑、掩护后续部队。连长用梯子把路接通,后续部队上来之后,尹秀文被送下阵地。部队从午夜打到第二天黄昏,敌人不得不突围逃跑。战斗下来,霍刚听说班长尹秀文牺牲,如同挨了一个贯顶的霹雷,打得他蒙头转向,他要找到班长,他不相信尹秀文会死。连他自己也不知道怎么走到停放牺牲同志尸体的地方。在一块田野上看到一片牺牲的同志,原来都是生龙活虎似的人,而今都平静地躺在一片收过庄稼的土地上,不动了。霍刚两眼顿时充满了泪水。他走近去,大睁着泪汪汪的眼,一个一个地寻找着。他的心是矛盾的,他希望见到班长,又害怕在这里见到。如果在这片地上没有尹秀文,那就可能没有死,被转到后方医院,还有伤愈归队重返前线的希望。有再度和他见面的可能。如果在这里找见他的朋友,那就……忽然,一对洗得褪了色变成浅绿的绑腿闯人霍刚的眼帘。霍刚的心顿时凉透了,希望破灭了。那条全连唯一的色彩突出的绑带,依然缠在尹秀文的腿上。跟着看到两只蜡黄的失去血色的脚,鞋于脱掉了、只,一只还连在脚上。死者身子平躺在地上,身上血迹斑斑,衣服被子弹打得稀烂。洗得发白的帽子盖在烈士的脸上,摊开的右手小拇指挂满了手榴弹的拉火绳。一切如同生前一样,只是瞑目长眠了。难道这是一场恶梦吗?霍刚一下子跪在战友的脚下,涌泉似的泪水夺眶而出。一时热血也从他的鼻子冲出来洒在战友的脚边,洒在潮润的土地上。他浑身颤栗了……那天夜里宿营在原上村,也就在那天夜里,人们累得精疲力竭,倒下就睡着的时候,遭到敌人一个团的偷袭。敌人包围了村庄,占据了窑洞顶,控制了全村的制高点。霍刚在梦中看见一片灰蒙蒙的天地,到处是迷离的冷雾,寒冷浸人。班长尹秀文用冰凉的脚把他触醒。霍刚猛然惊觉,是班长站在他近边。霍刚扑上去抱住朋友的双腿。尹秀文不见了,霍刚猛然坐起,睡意全消。这时听到窑洞顶上和大门外敌入的叫嚣声。霍刚一下子珧起来。敌人已经把他们包围,控制了制高点,用机枪堵住了大门口,已经无路可走了。我们的人睡了一片还没醒来,他把全班叫醒,准备战斗。房东大娘也惊醒了。大娘告诉霍刚:“这窑洞后边有一个暗洞,我引你们出去。”
但是大娘浑身颤抖,走不动了,又不能点灯,大娘看不见,什么也摸不着。霍刚背起大娘,大娘指给他路子。他们钻进窑洞后边一个小洞,走过一段弯弯曲曲的暗道,到了村庄的背后。一钻出来,见到露出了天空。霍刚高兴了。他们从被敌人封锁的窑洞钻出来,又到广广阔的天地。他把大娘安置好,察看了地形。他们是在村庄的背沿,出敌人的包围圏,在天空背景的反衬下,可以看到窑洞顶上敌人乱乱哄哄活动的影子。敌人正在运动部队。霍刚说:全班准备战斗。用排子手镏弹来个突然袭击,夺取控制住制高点,附近有我们的部队,听到枪声会赶来支援。”
这是场力不胜任,众寡悬殊的战斗,以一个班,攻击敌人一个团。但是非这样不可,以奇袭制胜。他们乘黎明前的黑暗,摸到敌人跟前,敌人毫无察觉。霍刚喊了一声打,一排手榴弹投向敌人。他们在爆炸声中发起冲锋,打垮了敌人,夺取了全村的制高点。这是个大胆的行动,夺取了主动权,扭转了战局……霍刚向通信员说广我总觉得是班长给我托梦,他的脚一下子把我冰醒。我心里总想着这件事。”
他长叹一声,“他永远活在我的心里,到什么时候我都忘不了他。”
说着,他从上衣口袋里掏出用布包着的巳经三年的苹果干。他说广先烈的遗志未遂,人民的苦难未除,大片土地丢失,延安危急,我恨不得一步赶到部队。”
通信员听得上了心。这些事平时是听不到的,就因为他俩在路上走着,连长又大病初愈才向他讲述。他被连长的事迹感动了,连长是从战士走过来的,战士所经过的路他都走过。他问连长:“你和青梅是怎么认识的?”霍刚说广和这有关,就在这年冬天,追悼这次战斗中牺牲的烈士,追悼大会后又开了战斗英雄大会,会上宣布战斗英雄和英雄烈士的名单。在大会上青梅上来给我献花,和她就认识了。”
一九四四年冬,在一片河谷里搭起了高台,布置了庄严肃穆的会场,举行降重的追悼会。追悼青浮战役牺牲的烈士。追悼会后不久又幵广战斗英模大会。会上宣布战斗英雄名单,花名册上英雄烈士尹秀文名字的后面就是战斗英雄霍刚的名字。点到名宇的人走到台户中间。热烈的掌声迎着战斗英雄出列就位,鼓号齐鸣,热闹非凡。站在高台的中央,在众目睽睽之下,霍刚局促不安,百感交集。战前他和尹秀文商量好,都争取当战土英雄,双双登上奖台。这个愿望实现了。只是尹秀文长眠在希吴岭上冰冷的土里冷冷淸清,孤伶无伴,和家人和战友永远地永别了。只有他霍刚活着站在这里,站在英雄的行列之中。在雪白刺眼的汽灯下,在几千双明亮的眼晴窥视之下,霍刚悲恸欲绝。他宁愿不站在这里,宁愿跑到尹秀文坟前,肌在坟上痛哭一场。霍刚正沉浸在悲痛之中,司仪宣布:献花。一群姑娘跑上来,每人手里拿着一朵很大的红花,跑到英雄跟前。一个有着一对乌黑闪亮大眼的姑娘向霍刚胸前戴花。姑娘因为激动,两只手慌乱地碰着霍刚的胸脯,花怎么也戴不上。姑娘的脸羞红了。霍刚眼里的泪水大顆大颗地滴下来,打湿红花,打湿了姑娘的手。姑娘惊呆了。在会后的宴会上,人们欢聚一堂,笑语喧天,交杯换盏,欢庆胜利。整个大厅里充满酒菜的香气。霍刚吃不下去,不想为取得荣誉而庆贺一番,一个人悄悄地走出村庄,走过积雪的田野,越过冰冻的小溪,上到右岸的山坡上,顺着一条铺满风化石的小路,走向山的岔口。他站到新建成的烈士纪念碑前,在碑上找到尹秀文的名字。
摘下胸前的红花,恭敬地放在战友名字下边。然后靠着石碑坐下来,像他们生前在一起那样,两只眼痴痴地望着远方的蓝天。他的脑海里立刻出现徐安子激战的场面。那一次战斗,全连十五个正副班长,伤亡了十三个。多少人把一腔热血洒在革命的道路上,解放的道路是烈士的鲜血铺成的,这条路还没有铺到尽头啊!霍刚的泪无声地流下来。忽然一只温柔的手插在他的腋下,耳边响起一阵软语低声,“别难过了,回去吧!天晚了,你还没有吃一点东西……”声音柔和、亲切,充满了爱怜。霍刚一下子惊醒。立刻站起来,迅速抹去脸上的泪水。他认出来了,是给他献花的姑娘。他的脸顿时羞得通红。姑娘的名字叫青梅,是太岳中学的学生,特地聘请来为大会服务,为英雄献花。姑娘们高兴地接受了这一任务。青梅以为戴花时英雄应当是高兴的,但是她没有想到,当她献花时,英雄却泪如雨下。她读过这样的诗句’男儿有泪不轻弹,只因未到伤心处。“她怎么会想到战斗英雄,一串串大颗的泪珠,打在她的手上,使姑娘动心了。她不忍把泪水擦去,在没有人的时候,含羞地用舌尖舔着泪水打湿的地方,感到一种咸而苦涩的滋味。顿时她的心按捺不住地眺起来。跳得那么厉害,眺得她心慌意乱。
一滴英雄的泪水打动了少女的心。自古以来都是美人爱英雄,她也不能例外。因为她接触的不是一般的男人。这顆泪水是发自一颗为人民战斗的英雄的眼里,发自为人民舍生忘死的人的心里。青梅在整理英雄的事迹时,注意到霍刚的名字,留意霍刚的举动。在会餐时,她在人海中好不容易找到霍刚的席位,但是霍刚的席位是空的。青梅立刻奔到门口,蓦地看到雪野里一个人越过雪野朝河的对岸走着,正是霍刚。青梅悄悄地跟去,一直跟到烈士纪念碑前,目睹了霍刚的一切动作,看到他眼里流下泪水。青梅喜欢英雄,喜欢有感情的人,喜欢感情诚挚的人。她不喜欢逢场作戏,八面玲珑的人,不喜欢吃喝玩乐醉生梦死的人。那种人的感情是肤浅的,自私的。霍刚正是她心中向往的男子汉。于是大胆走近霍刚……这使霍刚感到最初的母亲般的关心和爱抚。自从母亲死后,父亲送他参军,军队的紧张生活,战火硝烟,生生死死,就这样把一颗心锻炼成钢铁一般坚硬。此刻这颗心被温情融化了。他请求说:“告诉我你叫什么名字?”青梅莞尔一笑:“我叫青梅。”
她问,“别人都兴高采烈,你为什么那样悲恸伤心?你把红花给谁了?”霍刚说:“给我们班长尹秀文,这是我的生死战友。”
一九四六年,春天和和平一起降临在晋南前线,霍刚这时已经带领一个连队作战了。青梅也走出了校门参加了工作。他们结了婚,可是只在一起呆了三天。青梅就投人紧张的工作,贯彻中央《五四》指示,减租减息,发动群众,动员翻身青年参军,壮大人民子弟兵,以便迎击胡宗南的进攻。七月,内战开始。通信员关切地说:“这次非让你见上青梅不可。指导员一再嘱咐,出院后到连队之前去看青梅,还说这是陈赓司令员对你的关心。这一路由我作主,我说了算。”
他们走到天黑才停下来。整整走了一天,走得精疲力竭。通信员做饭,草草地吃完就睡了。通信员躺下就着了,立刻发出均匀的鼾声。霍刚怎么也睡不着,夜很静,秋虫在叫。想起了住事,引起多少辛酸的回忆,想起失去的朋友,想起亲人,想起迫在眉睫的任务,想着连队,他怎么能睡得着。一看通信员睡得很香,又不忍叫醒他。这一天通信员够累的了,归根到底他还是孩子,不满十七岁呀!至少得让他睡够八个小时,霍刚想着连队,想着指导员杨上玺,想着田芳,想着爱吹箫的小力,想着青梅和父亲。这次行动旧从自己家门经过,只是不知道能不能见到家人。战争深人丫。我军撤出了乎原地区,乂回到大山里边,回到霍山和沁水的怀抱之中,每天训练、操练、投弹、射击、刺杀,准备再战。而他一连之长却不在连队,他能安心地睡觉吗?霍刚再也忍不住了,决定叫醒通信员,趁夜赶路,要在过霍山之前追上部队:小鬼,醒醒,别再睡了,起来咱们赶路吧!”通信员撒着呓怔说:“好困哪!天还早呢,鸡还没有叫头遍:翟刚说广当兵的从来不听鸡叫。”
通位员说:“听老辈子人说,半夜三更,妖魔鬼怪都出来活动,碰上广就倒镩。鸡一叫它们就都吓跑丫。跑回阴曹地府……”
霍刚说:“我们不是经常夜行军吗?为什么一次没碰上妖魔鬼怪呢?”
通信员说广那是我们人多,有妖魔鬼怪也吓跑了。现在只有两个人,你刚刚出院,病身子降不住妖怪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