弘文帝从此公然留宿慈宁宫,没有躲避任何人的耳目。
但是,谁敢多言半句?
而凡是闻声来探望的大臣们,宗亲们,全被限制在外,到后来,弘文帝心烦起来,干脆将他们完全限制在半山腰的大臣居住地,再也不许踏上来半步。
一时间,猜忌声四起,众臣都忧心忡忡,冯太后中毒,生死不知,陛下又不提到底何时回到平城,到后来追问多了,便下令就地呆着,一应事情,暂由京兆王处理。
这一日,弘文帝秘密召见了东阳王和京兆王两位老王爷。
二人终于见到弘文帝,但见弘文帝的神色,都吓了一跳。弘文帝面如死灰,但是,神情十分镇定而平淡,只淡淡道:“二位王爷也许都知道了,太后中毒了。”
京兆王急忙道:“这是李欣和朱钧两个逆贼所为,已经全部抓获,只等处决了。”
东阳王也说:“李欣这厮不知好歹,反而恩将仇报,陷陛下于不义之地……”
弘文帝摇摇头,不是他们陷自己于不义之地,是自己早就在不义之地了。
二人虽然见他憔悴,但是,看不出他的灰心绝望之色,也拿不准弘文帝在此事上,到底是什么样一个态度。是全力抢救冯太后做做“儿子”的样子给大家看,还是有别的原因?
二人不敢轻易下判断,只各自在心里嘀咕。
没道理,冯太后和弘文帝已经到了如此水火不容的地步了,他反而对冯太后之死,充满悲哀?难道这不是他所渴望的?
当然没有人敢把这些话说出口。
甚至连起码的表露都不敢。
伴君如伴虎,翻手为云覆手为雨,李欣和朱钧的株连九族,仍在眼前。
“二位王爷暂时处理朝中大事,除了前线军事外,其他的暂时不必禀报朕。”
“是。”
二人退下。
当然早有鲜卑贵族或者汉族大臣,都在打望相关的消息。尤其是陆泰。这一日,便硬着头皮去京兆王的府邸拜会。
名义上是拜会,当然是为了打探消息。
京兆王是何许人也?一听得陆泰来了,又知道他是这一次诛杀李欣,举报李欣的“功臣”,知道里面必然有蹊跷,本是不欲和他见面,但禁不住陆泰苦求,便答应让他入内。
二人在密室里坐定。
陆泰迫不及待,直奔主题:“冯太后醒了没有?”
京兆王摇摇头:“看样子很难。已经昏迷了快两天了。”
陆泰眼里露出惊惧之色,如果冯太后醒不来,自己的小命怎么办?可是,如果醒来了,又不见得就能饶恕自己。
他的心情之复杂,完全在众人之上。
京兆王这才问:“到底是怎么回事?”
陆泰见他完全不知情,当然不会回答他,没商量几句,就回去了。这一回去,立即召集了自己的几名亲信。
当大家听得冯太后没有醒来时,他的谋士就笑了:“大人不必担忧。冯太后不醒来,是大好事啊。”
陆泰怒道:“那个女人死了,我的命怎么办?”
“大人此言差矣。如今陛下朝朝暮暮守在慈宁宫,无外乎是告诉世人,他对冯太后一片孝心,无可指责而已。大人想想,陛下杀死李奕,又放了李欣,然后又是李欣下毒杀死冯太后……这一切,就算是冯太后醒来,就能一笔勾销?陛下现在不过是做作高姿态而已。我估计,冯太后根本就醒不了了……如果她就此一命呜呼,替罪羊李欣和朱钧为她殉葬,这是必然的;但是,跟你大人有什么相干?陛下应该绝不会扩大打击面。她真正死了,大人才能平安无虞……”
陆泰大喜过望:“是啊,我怎么就没想到这一点呢?那个女人要是活着,迟早会挑我的刺,躲得了初一,躲不了十五;如果死了,岂不是一劳永逸?”
谋士低声道:“大人应该关心的是陛下对小太子的态度……”
陆泰又是一喜,不以为然:“冯太后一死,小太子还算得了什么?小太子的生母早已被处死了,外戚没有任何依靠;而据我所知,米贵妃很可能会做皇后。子以母贵,如果米贵妃做了皇后娘娘,她的儿子便是嫡子,当然就有资格做太子了……”
“既然如此,不妨叫米贵妃娘娘早作准备。大人想必也知道,睿亲王,对于皇族来说,这个封号意味着什么。我北国历史上,有两位皇帝都是以睿亲王的身份登基的;甚至包括先帝,也是最早获封睿亲王,后来才做太子的……”
陆泰越听越是惊喜,他见弘文帝滞留慈宁宫,怕的便是弘文帝真的担心冯太后的死生。毕竟,弘文帝前几年和冯太后的关系是很不错的。现在方如释重负,弘文帝,毕竟是鲜卑人的皇帝,怎么可能真正挂心那个女人的死生?
他所担心的——或者说,他所表演的,无非是一个儿子——对庶母的“孝道”而已。
只要这一关一过,天下,自然就成了鲜卑人的天下。
由此,弘文帝的一切荒诞行为,都得到了合理的解释——做戏!
这是他们对这个韬光养晦的鲜卑皇帝的唯一解读——滞留在慈宁宫,是为了做戏。
这也是鲜卑贵族们所乐于看到,也乐于接受的。
如果冯太后一方马上就要遭遇灭顶之灾了,那么,做做戏,其实也无关紧要。
所以,竟然没有人认为弘文帝有什么不妥。
弘文帝自己当然也不曾认为自己有什么不妥。
这已经是冯太后昏迷的第三个夜晚了。
她还没有醒来的迹象,只是也没恶化。但是,宏儿已经熬不住了,对父皇的“太后马上就会醒来”的空泛的安慰已经不相信了。
到天色渐黑的时候,他还是不见太后醒来时,哇的一声就哭起来。
弘文帝心乱如麻,也逐渐地失去了分寸。见儿子一哭,更是焦虑,只拉住儿子的手,连安慰他也没法。
孩子哭了好一会儿,听得小小的通报声,正是道长来了。
他如见了一根救命稻草,急忙放开父皇的手,跑上去:“道长爷爷,快看太后……太后要醒了么?”
“贫道一定尽力而为。小殿下,你放心吧。”
道长喟叹一声,语气如在耳语:“正是上次救了你和太后的那位老神仙送的。”
“是他?”孩子又惊又喜。
“嘘,宏儿,切忌,此事万勿声张。那位老神仙,并不想和外人打交道。如果别人知道了,都去找他,打扰了他的清修,那该怎么办?”
孩子迫不及待:“父皇也不告诉么?”
“你父皇也最好不说。”
孩子早已知道神仙做法怪异,倒也不以为奇。
二人谈话间,冯太后当然没有那么快醒来。但是,外面的弘文帝却再也忍不住了。
他站在外面的廊庑之间,看秋日的藤蔓花开得十分鲜艳。脑子里乱糟糟的,随手摘下一支藤蔓花。
这株藤蔓,他还记得是宏儿一岁的时候,自己派人在慈宁宫种下的,不几年,便成为了巨大的花架子。
还有藤蔓下的秋千,一些小木马,木牛,可以让她们母子并坐的摇摇椅。
只有波斯猫不见了!
他亲眼看到波斯猫在自己面前,命丧当场。
他在摇摇椅上坐下,天气凉了,木椅子显得很冰冷。
也因为这冰冷,更是觉得四处都是芳菲的气息——仿佛那些流年似水的日子,从来不曾走远。
他竟然痴了。
自己到底是何时开始放弃的呢?
或者说,是何时开始灰心的呢?
廊庑下面的灯光黯淡,一面青菱花镜里,他看到自己的头发——和人一样是灰的。
仿佛对过去岁月的一种告别。
人到中年,岁月蹉跎,此生,到底还能有几年能够蹉跎下去的?
他忽然跳起来,大步就往里走。
径直推开了门,正遇到通灵道长出来。
“陛下……”
他淡淡地:“道长,你也没法劝阻朕了。朕是不会听的。”
“陛下!”
这时,宏儿正坐在太后身边的软椅子上,小小的孩子困了,正在椅子上睡着了,根本也没注意到两个人的说话。
道长满脸凝重,来到冯太后的床前,仔细地看她的脸色,好一会儿,才叹道:“幸亏贫道提早得知了消息,叫人给她服用了一种参茶,所以,毒素才不曾入侵心肺。”
弘文帝一喜:“道长的意思是说?”
道长摇摇头,当日得知消息后,便安排做事最可靠的李冲留在慈宁宫,李冲替冯太后上的茶水,都是精心炮制的,这一点,冯太后本人都不知道。因为,以她的脾气,知道了必然不肯喝。
却不料,她最终还是自服毒药,一时急毒攻心,哪里能够解救得了?
他从怀里拿出一味药来。
弘文帝急忙问:“道长,这是什么?”
道长看着他,神色十分奇怪:“陛下,老道要单独施救了。陛下可否避开一二?”
弘文帝大怒:“什么施救不许旁人观看?”
“陛下息怒,小殿下可以留下。”
弘文帝更是震怒,道长的意思已经很明白了,就是婉转要把自己逐出冯太后的房间。他心里怒极,可是,又无可奈何,总不成把通灵道长也杀了。
他悻悻地转过头去:“只要朕避开,太后就能获救了?”
道长解释道:“这味药,最怕的是病人受到刺激。如果太后睁开眼睛,她必然是希望第一眼就能看到自己最最想见之人。如果不是,则会失望受到刺激,副作用就会很大……”
弘文帝冷笑一声,这是什么鬼话?
明明就是他为了保护父皇的名声,不要自己在冯太后的寝宫留宿而已。
他此时也没法和道长对抗,只冷冷道:“既然如此,朕就先出去。”
道长松一口气。
只要今夜弘文帝不再进来,如果冯太后醒了,他便终生没有机会再躺在这张床上了——这样,当然是极大地触怒君王,道长也不是不知道。可是,事到如今,看到这味来之不易的药材——这可是先帝辛辛苦苦去找回来的。
是在北武当的后山,猛虎群出没的地方寻找回来的。
当时,道长不敢太过出动人员,甚至连弘文帝也不曾禀报,只是暗地里和罗迦商议了拯救的方案。是罗迦亲自率人去寻了药材回来。
先帝为了救冯太后,不惜一切代价;难道救活了的目的便是让他的儿子轻薄的?
所以,道长才不惜触犯龙颜,明知弘文帝会暗地里震怒,也顾不得了。
唯有宏儿在一边惊奇地看着道长,一看到父皇出去,门关上了,才悄悄地问:“道长,这样就能救活太后么?”
“贫道尽力而为吧。”
道长对这个孩子,当然语气就不同了,十分温和:“小殿下,你陪着太后,一直不要离开……”
儿子之于母亲,那是极大的挂念,有些时候,远远比良药的力量更大。
孩子很是困惑,本是想问问,为什么父皇就不许在里面呢?
但是,他想了想,还是懂事地没有问出口,只静静地看道长施救。
先是服药,然后,是一种长长的针灸。
针灸下去,一些穴道便有血出来。这和昨日不一样,已经是红的血了。孩子站在一边,大气也不敢,只是睁大眼睛看。
也不知过了多久,道长放下银针,满头大汗。
孩子低声地问:“太后要醒了么?”
道长脸上微微露出一丝放松的神色,仔细地看了冯太后的眼皮,脉搏,这才说:“也许,明日就会醒来。”
孩子喜出望外:“真的么?”
“也许吧。”
道长爷爷说也许,几乎就是肯定了。孩子欢呼,可是,还没等道长叮嘱,立即闭了嘴巴,悄声道:“哦,宏儿不闹太后……”
道长笑起来,温和地拍拍孩子的肩头,凝视着他的眼神,暗叹一声。人说子不类父——小殿下的确就不像他的父亲——他几乎都是弘文帝的优点,而弘文帝身上的缺点,一点也看不到。
孩子见他满头大汗,急忙从旁边拿一块帕子给他:“道长爷爷,您辛苦啦。”
道长更是欣慰,忽然压低了声音:“小殿下,你知道这灵药是哪里来的?”
孩子好奇地问:“哪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