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这样想时,情不自禁地伸出手去,却是一捧的鲜花。
以及“妖道”的笑脸,他向他招手:“宏儿,过来。”
这笑容太过慈爱,一点也不像“妖道”了——孩子并非是第一天认识他,也不是第一次和他相处。他死死地盯着他,从这里看去,他和太后——他和太后——他那么帅,太后也忽然变得那么漂亮,如一幅画一般。
心里,涌起一种奇异的感觉,似妒忌,又似小孩子那种隐隐的羡慕和崇拜的心理——但是,另一个声音却在死命地拉扯:“他是妖道……是害死父皇的妖道……”
父皇死了,他却和太后这样一起。
难怪,父皇会愤怒。
父皇一直看着呢。
一只大手伸出,一把拉住他。
孩子还来不及反应,身子已经被抱起来,手里的大把野花,一下落入了罗迦的怀里。这一日,他的心情快乐得出奇,仿佛是一生中最好的时刻:娇妻幼子,一种真正的补偿。
低下头,看到孩子的眉目,因为挣扎,小脸变得红彤彤的,和怀里的野花一样绚烂多彩。尤其是那双清亮的眼睛,那么像自己。
他笑起来,大手一伸,几乎将孩子举起来:“宏儿,今天开心么?”
孩子忽然被他举起来,那种熟悉的被疼爱的感觉,只有父亲才具有的强大的男人的力量。这令他又感到奇异的心安,仿佛在他面前,自己才是安全的。
妖道!
神仙爷爷!
他拼命摇了摇自己的头。
就如一场梦一般。
罗迦见他摇头,笑着问他:“宏儿,干嘛摇头?头不晕么?”
孩子没回答,芳菲也笑,轻轻拉住儿子的手,柔声道:“宏儿,我给你把鞋子脱了,在这里泡泡脚。这水是热的,有点像温泉,你试试,很舒服的……”
罗迦将孩子抱到二人中间坐下。芳菲给他脱了鞋子,孩子的双脚放在水里,果然是很舒适的温度。
这新奇的感觉,让他暂时忘了“妖道”,问道:“太后,我以前都不知道这里有温泉呢。”
二人对视一眼,这里曾是禁地。自从宏儿出生后,她羞愧之下,根本不敢再来这里,再来和罗迦曾经恩爱的地方……如今,总算事过境迁,自己才有这样的心思。
她拍着儿子的手,柔声道:“宏儿,你要喜欢这里,以后,我常常带你来。”
孩子惊喜莫名,这时,一群水鸟从头顶飞过,风吹起,旁边成片的白色花状植物,便连绵的起伏,美丽不可方物。
他转眼,看到两个大人都躺在草地上,很惬意地闭着眼睛。
他便也学着他们的样子,躺在中间。
一只大手伸出来,轻轻搂着他。
他本是要推开,但是,头枕在那样的臂弯里,又十分舒适。
就连他的声音,恍惚中,也那么像父皇:“宏儿,好好休息一会儿。休息好了,我带你去打猎……”
这声音那么亲昵,自然,就如水到渠成一般。
孩子悄悄地睁大眼睛看他,但见他闭着眼睛,已经进入了舒适的小憩。趁此,便将他看得更加清楚。越看,越觉得奇怪,此人,为什么这么像父皇?——像比父皇稍稍老一点的另一个父皇?
他再一次想起宫廷里的那幅画,神仙爷爷的画卷。
忽然很急切,巴不得马上拿到那副画卷,和这个人比对一下。
他转身,侧脸靠着太后,但见太后也面带微笑,闭着眼睛,手里还拿着刚才他摘的大把野花。
他悄悄地贴着她的耳朵,小声地问:“太后,我们什么时候回去啊?”
孩子的热气传入耳朵里,热乎乎的。芳菲笑眯眯的:“宏儿,你想回去了么?”
“嗯。我想回平城了。太后,我们是不是该回平城了?”
芳菲睁开了眼睛,觉得有点奇怪。
心里又有点不安。
这孩子,为什么这么急于回到平城?
她小心翼翼的:“宏儿,为什么要回平城啊?”
孩子理直气壮的:“父皇以前叮嘱我,一切都要按照祖宗家法行事,不可贪图安逸。现在是秋天了,我们应该回平城了。”
芳菲竟然回答不得。
不由自主地,看了一眼罗迦,但见他还是躺在草地上,如睡着了一般。心里乱糟糟的,如果回了平城,罗迦怎么办?他怎能公然去平城?忽然没了主意,就如宏儿一般失去了主心骨,刚过了几天舒心的日子,内心深处,无论如何是不肯和罗迦分开的。
孩子更是理直气壮,真正是一个权威的皇帝了:“太后,我们该回去了。而且,京兆王等人也催了好几次了。”
芳菲强笑道:“那,我们就回去吧。”
“太后,回去之前,我们还要再参拜父皇的陵墓。”
“这是当然。”
“父皇最喜欢吃您做的拔丝苹果和獐子肉,您也给父皇做么?”
……
芳菲更是意外,但觉孩子的每一个问题,都是咄咄逼人的。罗迦躺在地上,一直闭着眼睛,但是,每一个字,都听在了耳朵里。
心里不是不难受的,他悄悄地看芳菲的时候,但见她的眉头又悄悄的皱起来,如一颗小小的核桃一般。
在她的理想里,是希望儿子能够坦然地接受罗迦,甚至在某个恰当的时候告诉他,这就是“先帝爷爷”——太后和先帝爷爷在一起,当然是天经地义的,没什么好羞耻的!这既不是偷情,也不是乱伦,这本来就是夫妻。
可是,她的尝试,显然不是那么成功。
甚至,在一步一步,慢慢地走入死胡同。
因为比芳菲冷静,所以,心里就起了一个极大的疑问:宏儿这孩子,少年老成,并非是反反复复的。前几日,已经开始接受自己了,为什么今日,又开始转变?
他慢慢地坐起身,不动声色,轻轻拍拍孩子的肩膀。
果然,孩子立即倔强地转过身,根本不想面对他似的。
他心里一动,还是不动声色,柔声问:“宏儿,你想哪天出发回平城?”
小孩子回答得非常流利:“朕想三日之后启程。”
好家伙,连启程的日期都确定得这么精确。
甚至,没有询问太后的意思。
罗迦立即断定,一定是有人指使过他。
到底是谁?他仔细地寻思,这些日子,宏儿单独外出的时候并不多。而且,能进得了他的身边的人,更是寥寥无几。会是谁在暗中指使他?
孩子毕竟不能太过伪装,当然不能察觉他的想法,一个劲地拉太后的手:“太后,我们回去嘛,这里不好玩……”
芳菲心里乱糟糟的,随口问他:“宏儿,这里不是很漂亮么?”
“不漂亮,一点也不漂亮。以前父皇从未来过这里,肯定是因为他从不喜欢这里。太后,我们回去好不好?”
这时,芳菲已经被他拉得站起来。
罗迦也站起来。
孩子侧脸,但见他那么靠近太后,忽然往后一步,用自己的小身子挡住了太后,眼神充满了警惕,生怕这个“神仙爷爷”会夺去了太后的宠爱。
罗迦看出他眼里的堤防,苦笑一声。
这个小家伙,看来,是要独占芳菲了。
又有点儿心酸,无依无靠的孩子,除了自己的母亲,还能靠谁呢?
就连他,也渐渐地头大如斗。不解决孩子的问题,看来,一切都很艰难。
芳菲被孩子拽着,快速地往前走。
待要回头看一眼罗迦,孩子的手更加用力,不停地嘟囔着:“太后,回去啦,我好饿啊。今晚你陪我吃饭好不好?”
“好……可是,宏儿,我们慢一点吧……”
孩子固执地扬起小脸,悄悄地说:“太后,今晚就我们两个一起吃饭好不好?我只喜欢和你一起吃饭……”
芳菲心里一凛。
孩子是这么赤裸裸的排斥罗迦。
“宏儿……和爷爷一起吃不好么?”
孩子的声音更低了:“不好。我不喜欢跟他一起吃饭。太后,你答应我嘛……求求您了,您给他说,别和我们一起……”
孩子的声音虽然微小,但是,罗迦却听得清清楚楚。
这时,看到芳菲的目光,那么为难。
他故意笑起来,大步走上去,声音十分轻快:“宏儿,我要走了。”
孩子好生意外:“你去哪里?”
他微笑道:“我要去一个很远的地方。”
孩子下意识地问:“再也不在北武当么?”
“也许吧。我要去的地方很远很远,估计要很多年才能回来。宏儿,你要听太后的话。今天,我便是来向你们辞别的。”
明明知道罗迦是有什么目的,但是,听得这离别的话那么突然,芳菲还是心慌意乱。
孩子也一样,他本是害怕,怎么都赶不走这个讨厌的“妖道”,没想到,这么容易,他竟然自己就走了。
孩子小声问:“你真的要走?”
“对,我马上就走。宏儿,你要保重。”
说完,又看了一眼芳菲,竟然真的走了。
他的脚步很快,身子不久便消失在一片茂盛的丛林里,那是下山的路。宏儿眼睁睁地看着他走远,不虞有他,忽然问芳菲:“太后,他真的走了么?”
芳菲的神色十分黯然,微微咬着嘴唇:“宏儿,你为什么忽然不喜欢爷爷了?”
孩子在她面前没法撒谎,低下头去,手指绞来绞去,嗫嚅道:“我不是不喜欢他……可是,我不喜欢太后喜欢他……我觉得太后喜欢他,比喜欢宏儿还多……太后,你再也不要理睬他了,好不好?”
芳菲无语。
只有孩子眼巴巴的小脸,紧张地期待着她的反应。
每个孩子都是这样,总是希望获得最多的爱。
许久,芳菲才长叹一声:“宏儿,你放心,他再也不会来了。”
孩子立即高兴起来:“真的吗?真是太好了。”
他蹦蹦跳跳的,拉了芳菲的手就走。
芳菲不经意地回头,再也没有罗迦的身影了。心里堵得厉害,却又没法责备儿子半句。
只是想起李奕。
不知为何,在这时想起李奕的惨死。
当年,弘文帝因为怀疑,因为妒忌,一怒之下,根本没经过什么调查取证,毫不留情地就杀了李奕。而李奕,还是他的故人,彼此之间,有着重要的情分。
再看儿子,那么酷似弘文帝的脸,竟然一阵一阵的恐惧。
只是他现在还小。
若是再大一点呢?
前面是一片茂盛的树林,因天晚,看起来阴森森的,孩子有点害怕,“太后,我们快走吧。”
芳菲自己也有点害怕,跟小时候一样,最怕黑夜。若是此时罗迦在身边,有什么可怕的呢?
她拉了儿子,快步穿出树林。外面,早已候着侍卫,母子俩这才松了一口气。
走出去很远,遥望头顶,上面的山峰上,正是弘文帝的陵墓,高高的耸起,在暮色昏黄里更是显得壮观。
孩子停下脚步,忽然问:“太后,您说父皇会不会回来?”
芳菲心里一震。
弘文帝归来?
弘文帝怎么会回来?
他又不是罗迦,又不是假死,自己亲手检查过的,怎会回来?
孩子却固执地拉着她的手:“太后,父皇还会回来,对吧?我好几次都梦见他回来了,还和我们一起吃饭,带我玩儿……”
一股寒意涌上心头。
芳菲本也不算太胆小,此时,浑身的汗毛却都倒竖起来。
“宏儿,走,快回去。”
“太后,您说嘛,父皇就是会回来,对吧?”
她顾不得回答,拉着儿子快速地走。她的脚步太快,孩子一会儿就小跑起来,气喘吁吁的,一直到进了慈宁宫,她才放开儿子,径直瘫坐在椅子上,浑身都是冷汗。
张孃孃亲自上来,关切地问:“太后,不舒服么?脸色很不好。”
她强笑一声,但见儿子目光狐疑,只摇摇头,低声说:“传膳吧。”
膳食很快摆上来。
都是按照小皇帝的口味做的。小孩子的病来得快去得也快,这时已经生龙活虎了,大口大口地吃饭。见芳菲不怎么吃,就夹一块肉给她:“太后,您吃呀。”
她摇摇头:“宏儿,你自己吃,我不想吃。”
“太后,您怎么啦?”
“我头有点疼。”
孩子立即放下筷子,来到她的身后,伸出小手,按摩在她的头上,歪着头问她:“太后,这样好点没有?”
她心里一暖。
毕竟是自己的儿子。
世界上最亲的人哪。
她闭着眼睛,伸出手,抚摸他的小手,摸着孩子光滑稚嫩的肌肤,柔声说:“好多了。”
“太后,以前您生病的时候,父皇也是这样照顾您的……”
她蓦然睁开眼睛。
父皇,父皇——这孩子,今天,开口闭口都是他的父皇。
她心如针刺,缓缓道:“宏儿,今天玩累了,你早点去休息,明早还要上早朝呢。”
孩子放下手,兢兢业业的:“好的,太后。我答应过父皇,一定要做一个好皇帝。您放心吧。”
这时,孩子一点不像孩子了,彻彻底底的一个小大人。
芳菲却更是惊惧。
甚至比面对弘文帝的时候更加惊惧。
对弘文帝,随时可以翻脸;
但是,对自己的儿子,连翻脸都不行。
孩子回去休息,她也早早上床。
但是,整夜,都是辗转反侧。
短短时日,已经习惯了有罗迦在身边。现在,他忽然不告而别,尽管明知他必然有深意,也颇不是滋味。
在床上折腾了许久,才勉强入睡。
迷糊中,梦境迷离。
一只手,抚摸着自己,但是,面目却很迷糊。
“芳菲……芳菲……”
她惊悸:“你是谁?”
“唉……”长长地叹息:“芳菲,你连我都不认识了?”
“天啦……”
她喊不出来。
弘文帝。
竟然是弘文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