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哲学走向未来——罗素与萨特,新世纪的曙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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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西西弗的神话(2)

故事必须有开头,有情节,有高潮,有结尾。

任何一个能被大众接受的、听着比较“正常”的故事都得有这几个要素。

试想,假如我们给别人讲一个没有开头的故事,我们说:“小王,我跟你说个事,那两个人后来成好朋友了……”小王会立刻打断我:“等等……你说什么,我没听懂。”

小王为什么会拒斥这个故事呢?因为没有开头的故事对他来说,不可能提供有用的信息,他没有办法理解。

再试想,假如一个故事没有高潮,或者没有结尾,那会怎么样呢?我们给别人讲一个故事,讲到最关键的时候突然停下来不讲了。那个人就会忍不住问:“继续讲啊,然后呢?”如果我们不讲,他甚至会生气:“你这个人怎么这样呢,说话说一半!”

为什么他会生气?因为他的理性思维难以接受一个没有解决冲突和悬念的故事,甚至会因为过于难受而感到愤怒。

为什么世界各地、各种年龄、各种文化背景的人都愿意去看好莱坞电影,看完之后都会心满意足?

原因之一,是好莱坞电影的故事严格遵守开头、情节、高潮、结尾的故事模式,这样的模式符合人类对故事的预期,这个预期是全人类共有的。

我们对整个世界的了解,都建立在一个有头有尾、有情节、有高潮的故事的基础上。

我们评价一个人的时候,常会这么说:“她过了辛劳的一生,她养育了三个子女,是成功的母亲。”“他过了荒废的一生,他吃喝玩乐,最后落得凄惨的下场,没有人可怜他。”这些都是典型的有头有尾的故事,主人公的一生被我们简化成了一个有明显动机、矛盾冲突,又有结尾的故事。

一个人的一生其实是非常复杂的,在不同阶段有不同的人生目的,同一时期也会同时有很多目的,甚至本人都说不清楚自己的人生目的到底是什么。但是,当我们评价一个人——尤其是比较疏远的人的时候,常常会强行给他(她)安上一个身份(她是一位好母亲)、一个目的(她养育了一大家人),在他(她)人生的结尾,这个人生目的一定会有一个交待(她培养出了一群好儿女/不幸的是,儿女辜负了她),然后我们就完成了对一个人的描述。就像看完一部完整的好莱坞电影一样,心满意足了。

问题是,无论人的存在还是毁灭,都是偶然的,根本不可能遵守好莱坞的故事结构。

真正的人生,故事忽然开始,忽然结束,不一定有矛盾冲突,也未必有高潮和结局。

当人们意识到这一点的时候,就会感到世界荒谬。

对于普通人,最能让人感受到这一点的,是死亡到来的时刻。

现实中的死亡是突如其来的,并不是在人生故事完成了高潮、进入结尾的时候才来。可能从故事刚开始、故事讲到一半、马上就要进入高潮等等每一个时间点,死亡随时都有可能到来。

好比一个养育子女的母亲去世了。在外人的想象中,这个“伟大母亲”去世的时候,应该是躺在病床上,周围站满了子女。子女们握着母亲的手,热泪盈眶,说:“感谢您养育我们的恩情,我们会永远怀念您。”疲劳的母亲点了点头,说:“看到你们都长大成人,我就心满意足了。”然后恰到好处地闭上了眼睛,故事圆满结束。

但真实的生活不会照着这个章法来。死亡在任何时候都可能到来,这个母亲去世的时候,可能身边的子女正在聊天,没有注意到母亲的去世。可能子女正去水房打水,母亲的身边一个人都没有。母亲自己也未必是在回味人生的高潮中离世。可能心里怀着巨大的恐惧,可能正对未来忐忑不安,可能正想着一些琐碎的小事,可能正打算去拿遥控器换一个看到了一半的电视剧,正在按下按键的时候,黑屏,一切突然停止。任何类似向亲友交待遗言、讲出未完成的愿望、对自己的一生作总结、来一番反省等等行为都还来不及去做,生命说结束就突然结束,一下子就终止了,就如同那些讲了一半突然闭口、让人无比焦躁的故事一样。

这样的现实,会让人感到荒谬。

当人们亲历亲朋好友的死亡时,尤其是年轻人意外死亡的时候,人们会想:这就是人的一生吗?说结束就突然结束,好像还什么都没做,什么目的都没实现,就突然没了?那他到底算什么呢——提最后这个问题的时候,其实是反省者在本能地要给死者没有目的的人生找一个目的,找一个总结。如果反省者一时找不到这个目的,那么就会对世界、对人生产生荒谬感。

很多人就是在这个时候开始追问人生意义的。他为什么要问这个问题呢?就是因为他想迫切地得到一个答案:人活着的目的是什么?

请您认真地想象一下,假如有一天您知道自己得了绝症(我呸呸呸啊),生活只剩下三个月的时间了,您将会处于什么样的精神状态呢?

您可能会觉得,这剩下的三个月肯定和平时的人生完全不一样了,有了质的变化。无论是尽情享受生活,还是哭哭啼啼恐惧死亡,总之生活变了一个样。在生命最后的旅程里,自己的每一个行动似乎都增加了一层别样的意义。就像电影里演的那样,那些面对死亡的人对人生多了一层思考(这是对的),因此超越了平凡的人生,找到了很多更有意义的行为(这不一定)。比如,实现自己童年的梦想,实现一个崇高的目标,追求多年不敢表白的真爱。总之,这几个月的生活,一定能让人生有所升华,达到人生故事的高潮,然后心满意足地(因为人生的故事终于有了高潮和结尾啊)去迎接死亡。

我们之所以有以上幻觉,就是因为我们本能地以为,自己的人生一定要有一个高潮和结尾,本能让我们无法摆脱这种想象。

但这不是世界的真相。

假如您刚才已经想好临死前打算做的各种事了。好,我现在请您想象,突然间这时候您发现自己心脏病发作,绝不可能有生还的希望,意识已经模糊,生命马上就要结束。

这个时候,您会怎么想?

请您先认真地想象一下。

大概是类似以下这几种感觉:

“我擦,这不是真的吧!”“太扯了吧,我就这么死了?”“等等,我还有好多事没有做啊!”“我不甘心啊!”

刚才,您对人生还有种种规划:未来想拥有什么样的生活,拥有什么样的伴侣;明年想去一个渴望已久的地方旅游;这几天有一件工作即将完成;有几部特别想看的电影还没有看;待会儿打算吃顿好吃的,等等。

突然间,一下子就结束了。

是不是有一种强烈的荒诞感?人生怎么就这么毫无征兆地、突如其来地、莫名其妙地结束了呢?我还有很多想做的事情没有做啊!

然而这种事是有可能发生的。现实中就有很多人,在毫无征兆的情况下,因为意外、急病,还没反应过来就死掉了啊。

而且哪怕是事先得到通知的绝症,仍旧不会像我们想象的那样,有一个真正的高潮。

真实的生活是平淡的。在得知死讯以后,人会因为一时的激情暂时改变对生活的看法,但大脑的自我保护机制决定,人不会长时间保持激情。时间稍微一长,生活又会变成普通的样子。琐碎无聊的生活依旧琐碎无聊。一开始亲朋好友还会对你付出热情的关怀与照顾,但是随着时间延长,热情也会散去,久病床前无孝子,疲惫和厌倦接踵而来。过去让人感到烦躁、无奈、绝望的琐事,会依旧让人烦躁、无奈和绝望。

很多人都想过,在得了绝症之后一定要去做之前想做而还没有做的事。比如,一定要去梦想中的地方旅游。在想象中,这个旅游是人生最后的一次华丽,是对自己一生的犒劳,自己在如画卷的美景中畅想人生,然后心满意足地去迎接死亡。实际上呢,这个旅游当然是挺美的,但一样有平时的劳累、无奈、烦躁,在从旅游景点回到自己城市的路上,和平时旅游回来一样,充满了倦怠和空虚——这就完了吗?我期待了一辈子的梦幻旅游就这么结束了吗?又回到普普通通的生活中?我想象中的脱胎换骨的感觉在哪里?

其他想象中的人生高潮也是一样。

总之,我们对自己的人生的评价、规划,一定是个故事模式,一定有高潮和结尾。但现实并不是如此。当现实和我们的印象发生冲突的时候,荒谬感就产生了。

那么,面对这荒谬的世界,我们该怎么办呢?

加缪的名篇《西西弗的神话》里讲了一个希腊神话。说西西弗被众神惩罚,必须把一块巨石推上山顶。但是石头一到山顶,马上又自己滚下来。西西弗必须再次重复这苦役,一直到永远。

加缪用这个例子来说明我们生活的荒谬。人们的世俗生活就像工人每天重复着机械的工作、却不知道自己工作的意义何在一样。解决办法是什么呢?加缪说,西西弗的胜利在于他意识到了这种荒谬,他从此不再是荒谬的奴隶,而是自己的主人。虽然他无法改变自己的处境,但是他内心是充实的,所以他可以在荒谬中寻找到幸福。

——说实话吧,我不太理解加缪的说法,我还是不觉得这有什么幸福。我个人的看法是,这世界荒谬是合乎逻辑的哲学推论,普通人是无法超越的。假如它可以轻易超越,那么也就不再是哲学的必然推论了。

也可以用咱们前面的逻辑来说:荒谬感人人厌弃,那么假如有一个容易的办法可以一劳永逸地超越荒谬,得到幸福,那每一个老百姓必然早就使用了。可是加缪过后这么多年,我们还是觉得荒谬感处处存在,这说明加缪的办法不大适合我们老百姓。

那该怎么办呢?我觉得唯一的办法是和大众的做法一样,自己给自己找到人生意义(虽然是虚假的)。用西西弗的比喻来说,我们只能在推石头的时候哄自己说这么做是有意义的,并且乐在其中。

这个哄骗自己的借口,就是人生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