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哲学走向未来——罗素与萨特,新世纪的曙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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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实用主义的科学(2)

在相对论出现以后,我们发现,牛顿力学从较真的立场上来说都是错的。我们生活的空间是弯曲的,我们随便摆放一块橡皮就可以改变空间的弯曲程度。我们坐了一趟汽车,表就和标准时间有了一点点偏差。然而,我们在生活中从来不使用相对论解决问题。人们在制造汽车轮船的时候,用的仍旧是牛顿力学的公式。为什么明明有更准确的理论我们不用,非要用不够准确的呢?原因不用我说大家都知道:牛顿力学在日常生活中已经足够准确而且足够简单。

一句话,更实用。

再比如,生物体内的分子原子都严格遵守物理定律。那么我们可以把生物看成一个由大量分子组成的物体,使用种种物理定律去研究它的规律。然而事实上,我们在研究生物的时候,用的是和物理学完全不同的生物学,是一套全新的定义和理论。我们为什么抛弃掉物理学已经取得的巨大成就,在生物体研究上另起炉灶呢?这就是因为,当我们把某个器官当作一个整体,按照生物学的方法去研究时,要比把它当作一个复杂的分子集合体用物理学去研究简单省事得多。虽然物理学研究的结果更精确,但是生物学的方法简单实用,所以我们选择使用生物学。还是因为实用。

我们应该好好想想科学到底是个什么东西了。

前面的种种例子都表明了,科学是个只讲究实用与否的工具。我们在筛选科学理论的时候,实用是唯一的标准:首位的要求是这个科学理论能够指导我们工作,不能够出错。其次,在不出错的基础上越简单易用越好。就比如牛顿力学其实是错的,但在我们粗糙的日常生活中已经足够用了,我们就只当牛顿是正确的,不需要了解相对论。

而且相对论就绝对正确了吗?也不是。相对论也是可以被证伪的。目前没人推翻相对论,只是因为人类现在观测到的物理数据里还没有足够多的和相对论违背的数据。等到人类的观测能力不断提高了,有朝一日违背的数据越来越多,相对论不够实用了,就会有新的理论去代替相对论了。

假如你接受这一点,那么可以听听我个人给科学下的定义:科学就是建立在经验主义基础上的、以实用主义为原则筛选出来的、可以被证伪的理论。

说白点就是,科学就是我们在一堆科学假设中,挑出一个能够解释已有的实验和观测数据,而且表述尽量简单,而且还可以被证伪的理论。这个理论就是最“科学”的。

接受了实用主义的科学观后,可以解决一些证伪主义的漏洞。

前面举的“科学家不断给误差找理由”的例子,就是证伪主义的一个缺陷,刚才我们已经用实用主义弥补了它。

证伪主义还有另一个问题:有些命题的证伪成本太高。

如“就算世界所有的核弹一起引爆,人类也不会灭亡”这个命题,是不可证伪的。因为要证伪这句话,就必须把所有的核弹一起引爆,看看人类灭亡了没有。且不说没有人会干这种蠢事,就算干了,证明这个命题错了,那个时候人类也可能灭亡了,也就没人会出来宣布这个命题错了。

然而,我们能说这个命题不科学吗?假设全球的核武器的TNT当量总和已经是一个极高的数字了,我们能说,核武器能不能毁灭人类,我们还是猜不出来吗?

证伪主义的辩护者可能会说,我们知道所有核弹引爆会造成什么样的后果,这是基于间接的证伪主义。小当量炸弹爆炸会引起什么后果,这个可以用经验检验,是可证伪的命题。科学家们通过间接的计算,就能算出全球核弹爆炸的后果是什么。

这个辩护是有道理的,但因为是间接的证伪主义,因此最终的结论并不那么可靠。对于到底什么当量的核武器会毁灭人类,所有的争论都是基于理论计算而不是经验检验,因此科学家们很难达成一个共同承认的数字。他们会拿出各自不同的计算方法,得出不同的结果。

假如进一步抬杠,具体到精确数字,如问“1000万吨TNT当量的原子弹会不会毁灭人类?”“1000.0001万吨呢?”因为无法做实验,这些问题就更无法证伪了。

我们可以从实用主义的角度考虑这个问题:我们为什么要知道所有核弹引爆的后果?如果只是为了好玩,只是为了增加知识,那么随便算一算,论据和推理过程没有明显的错误,那就够了。如果是在冷战时期为了给政府提供政策参考呢,那研究这个问题的实际目的,其实是为了劝告各国政府,千万别打核大战啊,打起来大家都完蛋。既然实用的目的是劝诫,那不妨说得更厉害一点好了。哪怕拿不准事实,也要为了实用的目的,硬咬着牙说“打起来人类就毁灭了”。事实上今天就有人质疑,冷战时期对核战争的恐怖后果被过度夸大了。

你看,这不就是实用主义的真理观吗?

从这个角度说,实用主义是证伪主义很好的补充,可以让证伪主义免去讨论那些因为条件所限、难以被证伪的理论。

这个思路是这样的:

科学有什么用处?科学的实用之处在于可以指导我们的行为。换句话说,科学的用处在于预言。人在利用科学预言的同时,其实就是在证伪。“对人类有用的预言”就意味着人类有能力证伪。假如一个理论因为条件所限,难以被证伪,说明这个理论现在也没条件能在实践中用上。那我们就可以不用管它的真伪,先把它放在一边。

波普尔的科学观中,其实也有实用主义的倾向。

过去,人们以为科学知识是从对经验的观察中总结出来的。也就是说,先观察,再得出理论。这简直是明显得不能再明显的事了。

但波普尔说,这是错的。

有一次上课,波普尔对学生说:“拿起你们的笔和纸,仔细观察,然后记下观察的结果。”

结果学生们手足无措,不知道该写什么,不知道老师叫他观察些什么。

波普尔于是说,我们在开始“观察”经验之前,不可能不带着目的。人在开始观察之前,一定要先有一个目的,有一个明确的任务,才能开始观察。

动物也是这样。比如观察一个环境,动物不会无目的地观察,而是要带着某种目的去观察:去找吃的啊,去寻找可以躲避危险的地方,等等。这一点用进化论可以证明,假如动物不是带着目的去观察世界,那就是一种浪费精力的行为,这种行为就会被淘汰掉了。

所以波普尔认为,先有观察后有理论是错的。应该是先有理论(即先提出问题、设定目的),再有观察。

这能说明什么呢?

有一个科学研究最基础的问题,一切自然科学都要遵守一个前提:全宇宙一定会遵守相同的物理定律。也就是说,物理规律是普世的,我们在地球实验室里得出的物理规律,对于十万光年远的恒星来说,同样适用。

可是,我们凭什么相信这一点?

波普尔说,我们并不能证明世上存在普遍的规律,但是人类为了生存,为了便于使用理论,必须要在各种混乱的经验中总结出规律来。换句话说,人类是带着“总结规律”的目的去观察、去总结经验的,因而发现了各种普世的规律。

这等于是说:为什么宇宙中存在普世的物理规律呢?

因为人类需要,这样人类改造自然才方便。

这便是实用主义的观点了。

科学是实用主义的,这听上去似乎太不靠谱了。而且,科学也未必不是独断论的。

这是怎么回事呢?

我们来看那条车库里的隐形龙。

显然,任何一个科学家都不会承认隐形龙存在。我们可以用证伪主义说,这条隐形龙的存在是不可证伪的,也可以用奥卡姆剃刀把这条龙剃掉。而且我们在谈这条隐形龙的时候,措辞很严谨,我们不说它不存在,我们只说它存不存在我们不知道。这还有问题吗?

有。

实用主义哲学家詹姆斯有一个比喻,原本是来说宗教信仰问题的,我给改写了一下。

说有一个小伙子想要向一个女孩求婚。这个小伙子只想和美若天仙的女孩结婚,但除非结婚,否则他没办法知道这个女孩的相貌,于是小伙子就很纠结。因为女孩的外貌不能被检验啊,按照科学的原则,就得当作这事儿不成立。那么小伙子一直犹豫,也就一直没跟那女孩求婚。

小伙子对待女孩子外貌的原则和我们对待隐形龙一样:女孩的相貌我没法知道,那我就得存疑,我不能证明女孩是一个美若天仙的人,我就一直不能做出结婚的决定,婚事就得一直拖着。

但詹姆斯说了,小伙子对结婚犹豫不决,拖着没求婚,这不也是一种选择吗?这不就等于选择了相信“女孩并非貌若天仙”了吗?换句话说,怀疑论者以为自己把所有可疑的东西都悬置起来了,不当它是真的,实际上,这就相当于你当它是假的了!

所以怀疑论者以为自己是谨慎的、中立的,但是怀疑论者对可疑的事情采取了不相信的态度,本身还是一种独断的选择。按照詹姆斯的话说,怀疑论者觉得“与其冒险步入谬误,倒不如冒险丧失真理”。这和盲目相信有什么区别呢?

所以这事成了这样:我们反对独断论,坚持怀疑主义,结果在我们坚持怀疑主义的同时,我们又犯下了新的独断论。从逻辑上说,怀疑主义的问题就是那句老话:这怀疑一切的原则本身难道不应该怀疑吗?恰恰是因为怀疑论者没法怀疑这个原则,所以对于那些不可证伪的事物的怀疑,这个行为本身就成了独断论。而我们自己却没有办法再避免这种独断论了。

科学真让我们失望啊。

当非欧几何出现的时候,人们意识到,欧氏几何不过是人们研究世界的一个工具而已,它被人们崇拜并不是因为它揭示了永恒不变的真理,仅仅是因为它是众多几何工具中最实用、最好用的一个。

今天我们发现,原来科学也只是一个用来描述世界的工具。科学家们并没有一本“科学真理审批手册”,并没有什么固定的程序来决定哪个理论更正确。我觉得,科学家更像是一起去市场采购的大妈,望着小贩摊位上各类假说叽叽喳喳,挑挑这个够不够精确,看看那个够不够简洁,最后七嘴八舌商量出一个大伙最能接受的假设“买”下来。当然也有谈不拢的时候,这时候科学家们就各说各话了,都说自己相信的那个假设最好。直到科学界出现了新的证据,大伙儿就接着挑,接着吵。

一点没有追求真理的神圣劲儿!

这会让科学很难堪吗?我倒觉得,这会让科学更自在。我们前面说过,按休谟的说法,世界上不存在因果律,但另一方面,在一个决定论的世界里,虽然存在因果律,我们却无法发现它。那么建立在因果律上的科学就很纠结,好像随时都可以被驳倒一样。

然而当我们接受了“科学并非揭示真理,仅仅是实用工具”的概念以后,我们就发现,我们没必要非要先证明有因果律,然后再去研究科学。我们只要当作有因果律就可以了。因果律就是我们的一个假设,错就错了,so wha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