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章说,他问穷鬼是什么来头,穷鬼按着老套把自己和屈原联系起来,自称是高阳之苗裔,生为穷人,死为穷鬼,曾经陪伴孔子受困于蔡涧,追随过原宪和子贡。穷鬼还说,孟子幸而未曾遇到他,否则家底再大,也得变成穷鬼,并十分得意地说他和韩愈也打得火热,韩愈本想驱逐他,最后不得不悔改了。他对桑先生道:“现在我和你亲密相随,你不曾责骂过我,我十分惭愧,你官职不显,工薪又在升斗之间。今天我决心永远辞别,有利于先生飞黄腾达。”
对于穷鬼自动辞职,如果是韩愈肯定是求之不得。这位桑先生却认为不妥,理由是:相依为命四十年来,难道你真有本事决定我的命运?就是尧舜时你也在他们的土台阶和小房子里藏着。穷鬼也有穷鬼的用处,和那些事业上有成就的人也有可比之处的。何况,歪打正着的事情很多,你又何必到什么虛无缥缈的地方去安身立命呢?于是,这位穷鬼大为欢欣鼓舞,且歌且舞地留了下来。
这种歪理歪推的逻辑,虽然不太精妙,但多少有点幽默感。
官衙调侃
中国古代笑话中,说到官员的大都以贬损为乐,不是贪财,就是愚昧;不是怕老婆,就是文盲。而其身边人物,如衙役、皂隶、老婆、小妾之类往往却十分聪明,不但能将官员的糊涂权威化解,而且还能游刃有余地将之嘲笑一番。
有一官员坐堂,闻役吏有撒一响屁者。官乃命:“拿来。”
隶曰:“屁乃一阵风,吹散没影踪。叫小的何处拿得?”
官员大怒,严令捉拿到案。
小隶无奈,只得取一干屎回来报告,曰:
“回老爷,正犯是走了,拿得‘家属’在此。”
这个“家属”二字的妙用,属于将谬就谬而获得胜数的模式。
在民间文学中,常有无地位的,以将计就计之术,胜过有地位的。有一个《详梦》的故事这样说:
有秀才,三考已毕,亟待揭选。夜得一梦。其妻善详梦。呼来详之。
告妻曰:“见许多典册放在锅内熬煮。”
妻曰:“初选当是主(煮)薄”(主薄是官职名)。
数曰后,又得一梦。告其妻曰:“梦见你我二人,皆裸体而立。身子却相背,何也?”
妻曰:“恭喜,你一转身,就是县丞(现成)一边是官职的名称,一边又是夫妻之事。故事的趣味本来有一点荤,妙在又有恰到好处的含蓄。”
机械刻板
柏格森关于笑的理论,集中到一点上,就是活的心灵为机械、僵化的习惯和教条所束缚,于是就产生了不和谐,引人发笑。这种理论虽然并不完善,但却能说明许多现象。不像有些抽象的理论,玄而又玄,令人摸不着头脑。清代《笑林广记》中有故事《及第》曰:
一举子往京赶考,仆人挑行李随行。行到旷野,忽狂风大作,将担子上头巾吹下。仆人大叫:
“落地(落第)了!”
主人心里不悦,嘱曰:
“今后莫说‘落地’,要说‘及地’,也就是到地上了的意思。”
仆人把行李拴紧并感慨良多地说:
“如今任你飞上天去,也不会‘及第’了。”
这个仆人所说的话之所以好笑,就是因为他机械刻板地运用了主人的教导。本来是顺着主人的意思说的,结果却恰恰又违反了主人的意图。动机与效果的错位导致了荒谬。
故事的作者,是清朝的“游戏主人”,不可能读过柏格森的理论,但是在精神上和柏格森的理论不但是一致的,而且还超越了柏格森的理论:机械刻板的结果,必有一个适得其反的反衬。
财主自骂
在古代的民间笑话里,有钱人的形象不是吝啬的,就是愚蠢的,往往都是挨骂的家伙。有些直接用打油诗骂的,很难有动人的地方,原因在于太直接,缺乏错位的机智和情绪的沟通。
有一则故事,其作者别出心裁,采用让孔夫子骂他们,骂得牵强附会又歪打正着的办法。
孔夫子见麒麟死了,哭个不休。弟子们为了安慰他,就弄来一条牛,身上用钱串挂着,说是麒麟复活了。
孔夫子见了,说:“这明明是一头蠢牛,不过多了几个钱罢了。”
这里骂人的艺术,完全靠了所指的错位,从牛转移到财主身上。
古代笑话里,财主不但挨骂,而且还被嘲笑,题目很多,其中之一就是明明没有文化,可又很自信地装做很有文化的样子,弄出很多尴尬来。
一个财主和朋友在河岸上散步,看见山崖上有“江心赋”三字,错认“赋”字为“贼”字,读做“江心贼”。遂大惊失色,走避不及。友问其故,财主以手指壁曰:“此处有贼。”告之曰:“非贼乃赋也。”
财主曰:“赋(富)便赋(富)了,可总是有些贼形。”
这是用谐音字把骂贼的话变成了骂富人的话,把财主胆怯的抒情变成了骂自己的幽默。
骂人和狡辩
在笑话里,财主常有挨骂的时候,不过,和民间故事里的骂大有不同。在民间故事里,有时是骂得很刻毒的,而在笑话里却常常以俏皮取胜。有时俏皮到不惜使用文字游戏的程度。
一个姓李的土财主颇有点骄横,有人就编了一个故事骂他。说是有一个小孩子读《百家姓》的第一句——赵钱孙李,要塾师作解。
师解曰:“赵是锋赵的赵,钱是铜钱的钱,孙是小猢狲的孙,李是姓张姓李的李。”
小孩子问:“这样的排列,是不是天注定的。”
答曰:“不是。”
小孩子问:“能不能倒过来说?”
塾师说,倒过来说也通。只不过是:“姓李的小猢狲,有了几个臭铜钱,一时就锋赵起来”(这里的“锋赵”恕不可解,可能是当时的口语,大概与疯和躁有些关系,总之不是什么好意思)。
在笑话里,被揶揄的财主,往往并不十分可恶、可恨。即使其贪财,也有可爱、机智之处。
一个故事这样说:
一财主有田数亩,租与张三种,每亩索鸡一只。张三把鸡藏在背后,财主就作吟哦状,曰:“此田不给张三种。”
张三把鸡奉献给他,财主就说:“不给张三种给谁种?”
张三就问:“为什么一会儿不给我种,一会儿又给?”
财主说:“起初是无稽(鸡)之谈,后来是见机(鸡)而作也。”
这里的财主,虽然自私,但是其狡辩还算机智,并不完全是可恶、可恨的。
呆气得可爱
在一些古代笑话中,秀才虽然没有什么光彩,属于倒霉蛋的角色,但是,比起某些学官、财主,甚至僧道,还要好玩一些,至少没有什么可恶之处。有时,特别是在他们倒霉得要命的时候,在呆气中还会透出些可爱。
一年乡试,有一个县的秀才全部落第。秀才们请来风水先生,说是孔夫子泥塑的像的卵(古人认为卵类似现在男性****)子不合比例,略小了一点。请了塑佛的匠人来改造。没有想到,圣人感到疼痛,大喝一声:“你们这般文理不通的畜生,自己不好好读书,****什么卵事!”
故事很精彩。想来,当年秀才们为了乡试成功,难免迷信得有些呆气。这种呆气的可笑,是不言而喻的,但是在这个故事中,把它与孔夫子生殖器官联系起来,这已经带有幽默的味道了,又让这位大成至圣的老人家讲出这样完全是村野之语来,使幽默又增加了一个层次,其味道更加浓烈。
幽默的矛头并不落在孔夫子身上,而是落在了秀才们落第的呆气和无奈上。
这是荒谬的,但又是可同情的;这是超越现实的,但又是入木三分的。
在古代笑话中,这无疑是上乘之作。
文章的屁气
秀才的全部本事是做文章,但在笑话中,偏偏是秀才的文章成为调侃、揶揄、讽刺的对象。讽刺秀才的文章做得不好、有八股气,如果从正面去说,是吃力不讨好的。比较杰出的笑话常常出奇制胜,从侧面出击。
一个瞎子双目失明,但善于闻香识气。
有秀才拿一本《西厢记》问他是什么书?
答曰:“《西厢记》。”
问他为什么?
答曰:“其中有脂粉气。”
又拿一本《三囯演义》给他闻。
答曰:“《三国演义》。”
问他为什么?
答曰:“其中有刀兵气。”
秀才觉得此人甚为神奇,就把自己的文章拿给他闻。
瞎子说:“这是阁下的文章。”
问他为什么。
答曰:“有些屁气。”
有一个值得研究的现象:民间笑话的作者应该是在仕途上不得意的秀才,但他们对于自己或者同道的文章却调佩得最为无情。
情人和赶驴的
有一首民歌,大概是明清时代的,名曰《打枣杆歌》,其词曰:
送情人直送到丹阳路,
你也哭,我也哭,
赶脚的也来哭。
“赶脚的,你哭的是何故?”
“去的不肯去。”
哭的直管哭,
你两下里调情也,
“我的驴儿受了苦。”
幽默民歌在中国古代是很少有的。这里幽默的情趣来自于:同样是哭,却有不同的缘由:情人哭,是由于别离,赶驴的哭不是为了同情别离之苦,而是怕自己的驴受累。把人和驴子并列,本来已经不伦不类了,再加上送情人的抒情是很庄重的,而对于驴子的怜惜是滑稽的,二者混在一起,形成了错位,构成了不和谐,幽默感就产生了。这也就是西方幽默理论中所说的“不一致”。
这种不一致的水平非常之高,关键在于:从对象到情调反差异乎寻常地大。不一致相当悬殊,而这悬殊的不一致又是被安排在几乎是同样的哭里面,张力就更加强了。
西方人说幽默感产生于不一致,这是不够完整的,强烈的幽默感是产生于不一致中的高度一致。没有高度的一致(哭),其不一致也就难以引人发笑。
因此,我把西方的“不一致”原则,改为“错位”。错位与“不一致”的不同就在于:“不一致”中没有一致的东西,而“错位”中,除了“不一致”的部分以外,还有一致的部分。
把小孩子的特征融汇到小老鼠的身上去,变成米老鼠是可爱的,因为小老鼠与小孩子除了不一致的部分以外,还有一些相通的、一致的部分,如果把小孩子的特征融汇到老掉牙的大象身上去就幽默不起来了,因为其中只有不一致,而很难有一致的、相互重叠的部分。
葡萄架倒了
怕老婆在中国传统观念中是很不光彩的,古代笑话里有不少讽刺男人怕老婆的故事。这些故事一般比之一些讽刺教书先生不识字,嘲笑厨师不会做菜,挖苦财主小气要隽永得多。原因在于,讽刺人家水平低、小气,都容易陷入实用世俗的窠臼。而怕老婆的故事则往往超越实用价值,有比较自由的情感。
有个小官很怕老婆,夜里被太太抓破了面皮,次日上堂,太守问起,小官支支吾吾推说,昨日葡萄架倒了。
太守以自己怕老婆的经验,推断他的脸是被老婆抓破的。乃差人捉拿刁悍泼妇。不料太守夫人在后堂听到了,快步走来,凶相毕露。
太守一见,慌了手脚。赶紧对差人说:“你先走吧,我这里的葡萄架子也要倒了。”
这个故事的幽默在于太守在同一时空里的相反的表现。更为有趣的是,他所用的暗喻——葡萄架倒了,与小官的话是相同的,但是针对的对象却是自己。在同一话语中包含着相反的内涵,这是一种内涵特别丰富的“错位”,幽默效果比较强烈。
和尚吃荤
中国古代,诗歌占着很重要的地位,不但在表现人的精神世界、处世哲学和文化才能等方面有广泛的作用,而且在表现人的幽默顽皮和机智等方面也有不可忽视的作用。用诗来开玩笑,游戏文字,是文人的爱好,这种风气,甚至波及佛门。
有一个佛家大师号称“得心”,此人虽然被尊为大师,但是并不想遵循佛门的戒律。按照佛门的清规,不但不能杀生,不能食荤,而且不能吃蛋。因为鸡蛋是未来的生命。
有人为了刁难一下这位大师,送给他一些熟鸡蛋,看他怎么办。
这位大师拿起来就吃。
人们笑他违背了佛门的戒律。
他不但不感到心虚,反而轻松地作了一首偈诗以示众人。诗如下:
混沌乾坤一壳包,也无皮血也无毛。老僧带尔西天去,免在人间受一刀。
这首诗颇为幽默,因为其中有思路错位。这位和尚避开他把未来的生命消火了这条思路不说,而从另一个方面找到一条思路:我把你吃了可以让你免除长大被人杀了下锅煮的命运。
这两条思路错位而分道但不扬镳就好笑了。
吹捧性幽默
诗歌,在中国古代作为官场的考试方式、交际手段,甚至调侃形式,是很风行的。有时用诗来调侃,竟敢弄到皇帝面前去。
明代一位著名的才子叫做解缙,一天他陪皇帝在御花园钓鱼。
这位解缙是个钓鱼的能手,而皇帝却很不在行。钓了半天,皇帝毫无收获,自然很着急,解缙则更为着急。
为了免得皇帝不高兴,解缙就利用了他很拿手的诗艺来缓解这种矛盾。亏得他颇冇急才,当场就做出一首诗来:
数尺丝纶落水中,
金钩一拋影无踪。
凡鱼不敢朝天子,
万岁君王只钓龙。
这首诗,从因果的歪曲和思路的转移来说,是符合幽默规律的。他把通常的思路(皇帝因为无能,所以钓不到鱼)掩盖起来,自然地转移了。用另一个思路,或者因果(一般的鱼不敢朝见天子,一般的鱼不配让皇帝来钓)来解释皇帝为什么钓不到鱼。
这固然很机智,也有幽默的情趣,但是这种明显的吹捧,却和幽默的高雅背道而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