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言
有许多人并不是不知道幽默需要灵活的思路,但就是灵活不起来。其原因之一是他们不了解幽默的语言和科学的语言不同:科学语言是客观的、理智的,以真为最高目标;而幽默语言则是主观的,暗含感情,必须通过玄虚化才能沟通心灵的渠道。这一点,在前面几章已经反复从各方面阐明了。但是即使明白了这个道理,许多人的思路还是不够灵活,原因是还有两重障碍,这就是道德观念的障碍和可行性的障碍。
一、克服道理理性障碍
道德理性障碍对于中国人而言可能比西方人更严重。不论在正式场合还是在非正式的场合中,当主持人介绍某人的成就时,这个人习惯的反应都是:“哪里?哪里!”在电影《苦菜花》中甚至有这样的场面,当一位姑娘和一位女干部初次见面时,姑娘的第一句话居然是:“我是很笨的。”所有这一切在西方国家都是不可想象的。作为一种传统美德,谦虚自然有其美好的一面,但往往也会使人显得缺乏自信。高度发展的市场经济,最需要人的自尊心和自信心,滥用谦逊是不利于自由竞争的。
这种矛盾,在开会发言时最为突出。有一类莫名其妙的开场白,使谦虚失去了它本来的含义,变成了俗套。比如:“今天,我没有什么准备(或者‘对这个问题,我没有什么研究’),谈几点不成熟的意见,仅供大家参考。”其实这种开场白除了让人发腻以外,没有别的效果。
首先,就是不诚恳。实际上他认为自己的意见高明得很,如果你相信了他的话,真的对他的发言提出意见,他很可能脸上挂不住。其次,如果是在国际会议上这样说,就不成体统了。在西方人看来,把不成熟的、自己都不觉得有什么价值的意见拿出来,是极不严肃的。
无条件的谦虚本来就不合时宜,对于幽默来说更是大害。
二、故作大言与吹牛、抒情的不同
幽默的思路是很自由的,有时可以故作大言,甚至狂言,有时又可以故作蠢言。故作大言,因为有心照不宣的虚幻性,所以不涉及人的道德修养问题;故作蠢言,也不妨碍对人智力的评价。故作大言就是,好像是吹牛,而且吹小了还不够味,要吹得大发些才有耸动视听的效果。但是在本质上,故作大言与吹牛不同,吹牛是尽可能让人相信,而故作大言却要把牛吹得脱离现实,让人家一听就明白你是在故意吹牛,有意讲大话。
在故作大言方面,欧美人的确要比中国人放得开一些。美国南北战争时期在葛底斯堡发生了一次大的战役,林肯总统在纪念这次战役的集会上,作了一篇只有4分钟但很著名、很有分量的演说,后来成了经典。有一位美国的老祖母这样夸奖她才念小学的孙子:
我孙子比林肯还聪明,他现在才8岁就已经会念葛底斯堡的演说词了,可林肯到50岁时才会念。
这样的大话,我们中国的老祖母是很难说出口的。当然也有例外。邻居家老太太,坐在门口看游行队伍,看了半天说:“这么多孩子走过去,没有一个比我大孙子漂亮的。”她真是这样想的,这就不是幽默,而是抒情。
抒情与吹牛不同,吹牛是明明知道自己所讲的话是假的,还要别人相信是真的;而抒情也许客观上并不真实,但情感上却很真诚。这是一种真情实感的自然流露,只要有了感情,感觉就不一样了:情人眼里出西施;月是故乡明;吃不到的葡萄是酸的;等等。这些感觉虽然不科学,但感情却真诚而可爱。
这也是一种价值,一种审美价值,是情感的诗化。幽默的感情,也是一种审美的感情,也很真诚,但是所说的话却是虚幻的,不现实的,是故意把话说得不现实,以免你误以为他吹牛,破坏了幽默的共享。
那位美国老太太显然是在故意耸人听闻:一方面是孩子才学会念课文,另一方面是美国总统所作的经典演说,最后竟得出了孩子比总统更高明的结论,只要有起码的常识的人都会心领神会其中的幽默。
正因为故作大言的幽默是充分暗示了语言的不真实,因而要幽默起来就得放开一点,不要怕人家误解你是在吹牛,把话讲得越大,人家越容易明白你的幽默。
三、故作大言和故作蠢言都能缩短心理距离
故作大言和故作蠢言一样,都是心照不宣的,因而容易缩短讲者与听者之间的心理距离。故作蠢言之所以不显得蠢,因为蠢得越是出格,越是不现实,双方越是心照不宣,越能超越现实的理性。1992年秋,福州大学学生会请我去他们学校作关于雄辩与幽默的报告。约定好了时间之后几天,对方打电话来说最好改期,因为原定日期与一个“青年歌手大奖赛”冲突,怕影响听众的人数。但是当时我的时间表已经排得很满,无法改期,就硬着头皮决定:原定日期不改。
在去福州大学的路上,我颇为不安。到了那里,看到会场外面还站着一些人,里面也还空着一些座位。看得出,外面的人随时随地都可能弃我而去,并且会动摇那些已经坐在里面的人。我想首先得把这些人给稳住,尤其是那些站在门外的人。我走上讲台说道:
在来这里的路上,我想起了我在美国时念过一本关于演讲术的书,其中有一章是讲稳住听众的。方法很多,我只记住了一条,叫作“来会场的路上”,说的是把来会场时路上的即兴感想拿来与听众交流。我今天就用这个美国方法和你们交流一下。
我这样一说,那些站着的就表现出很有兴趣的样子。我接着说:
来这里的路上,我对怎样开头没有把握,因此设计了两个开场白。第一个是这样的:
今天本来是不敢来的,原因有两个:第一是怕对面的“青年歌手大奖赛”会把观众都吸引走;第二是我对这个问题缺乏真正的研究,也说不出特别有用的意见来。但是,你们学生会的同学十分热情诚恳,我只好硬着头皮来了。谈几点不成熟的看法,供大家参考,批评指正。
刚说到这儿,听众就听出来我对这种老一套开场白的讽刺和调侃,就有人开始笑了,会场气氛活跃了起来。
我不动声色地继续说第二个开场白:
今天我还没走进会场,远远地看到一大堆年轻人站在走廊上,我十分感动。他们和已经坐下的各位同样使我钦佩,因为很显然,他们在两个会场之间进行了痛苦的选择。最后终于在唱的和说的之间选定了说的,在少男少女和老头子之间选择了老头子。我想他们一定坚信:说的比唱的好听,老头子比青年歌手更有魅力。对于你们的信任我表示衷心的感激。
我这么一说,会场里轰地一下子笑了起来,掌声热烈地席卷了全场,走廊里那些人很快挤进了会场,填满了空着的座位,连过道也被堵得水泄不通。
在这里,我采取了一个故作大言的思路,公然说自己老头子比少男少女更有魅力,自己的演说比唱歌还更吸引人。因为多多少少有点夸张,所以人家不会说我不谦虚。相反,对我故意夸大的坦率和自信,表现出欣赏和兴趣,这就缩短了我和听众之间心理上的距离。
四、固定语义和临时语义之间的错位
“说的比唱的好听”,这句话本来的意思是:话说得漂亮,行动却跟不上,不负责。可是在我的行文中却产生了一个临时的意思,那就是我的演讲比青年歌手唱的歌还动人。这个临时的语义之所以没有被听众理解为吹牛,就是因为它和它原来的意义形成了鲜明的对照与反差,或是说“错位”。按固定的意思我的演讲可能是漂亮的空话,而按临时产生的意思,则我今天讲的话魅力超群,两种相反的意思同时并存在一个俗语中,两种不同的思路在这里交错着。
叔本华在解释他的观念与客观实体“不一致”产生笑的理论时说:这种不一致也“包括用一个观念勉强包容两种不同的东西”。这有一点儿像我上面说的现象,但我觉得他的说法并不完善。因为他只说这两个东西与概念之间的不完全一致,却没有说明这两个东西也要有相互一致的方面,它们的关系是一种“错位”的关系,就像人的关节错了位,两个部位是不密合的,可又是分不开的;而联系在一起又是痛苦的,可又不得不勉强凑合。
“说的比唱的好听”在这里意思很丰富:第一是它的约定俗成的意思——漂亮的空话;第二是临时性的意思——我的演讲比青年学生的歌声更有魅力。二者构成了一种“错位”的关系,在表层语义上我故作大言,在深层语义上我又充满了与听众沟通的自信,二者复合就构成了幽默意味。这种意味是在语言的复合结构之中的,虽然没有讲出来却被在场的听众感觉到了,不但感觉到了,而且领会到了,于是心理距离就缩短了,情感趣味的桥梁就沟通了。
这样的效果,不但是不同观念的“错位”造成的,而且是不同思路的“错位”造成的。不克服道德上那些所谓谦虚、谨慎的无形束缚,思路是不可能获得这样的灵活和自由的。
这种自由是一种价值观念的自由。
五、道德价值和审美价值的“错位”——李逵和马克·吐温是否不道德
要幽默就不能把实用、理性的道德价值观视作唯一的标准,对于某些表面上违背道德的语言,不呆板地进行评价。幽默有另外一套价值体系,它和道德的价值体系并不是完全一致的;相反,幽默的价值和道德的价值是互相“错位”的。在看电影、戏剧或小说时,我们不能像小孩子一样,只简单地问:“是好人还是坏人?”
有时某些现象从世俗的眼光来看是不道德的,但是在艺术上却是很成功的。比如《水浒》中的李逵在江州劫法场,杀得性起,连围观的群众都被他“排头砍去”。在这以前,他本想招待宋江,可钱赌输了,只好骗宋江,说是自己有一锭大银子解不开,暂且向宋江借一点银子。事实上,是拿了去再赌,期望能够赢回来,不想又输了,只好跑到江边去抢浪里白条张顺的鱼。这一切从道德、纪律的理性来看都是恶劣的,但是没有一个读者会因此而责怪李逵的残忍、无赖。因为书中的人物是经过艺术加工的。读者可以超越这一切,欣赏他的天真、鲁莽、义气,这是一种艺术价值而不是道德价值。大概也没有人看了这种描写会去学他,到处杀人、抢东西。
李逵的例子也许离我们太远,我们举一个近代的例子。
有一次有个记者问马克·吐温:“你是喜欢比较长的演说呢,还是比较短的演说?”马克·吐温没有正面回答,而是讲了一个故事:
一次,一个神甫在讲传教士在非洲传教时所经历的艰苦生活和种种经验,那是非常动人的,当他讲了10分钟时,马克·吐温决定捐献20美元。当他讲到了20分钟时,马克·吐温决定只捐献10美元。可是这个人滔滔不绝地讲了1小时,最后当捐款的口袋拿到马克·吐温面前时,他不但没有掏1分钱,反而从袋中偷去了2美元。
你会不会因此觉得马克·吐温有小偷小摸的习惯呢?当然不会。原因很简单,这个故事说的不是道德问题,而是情感问题,也就是对那些长篇大论的厌恶。故事把这种厌恶夸张到了“宁愿去当小偷,也不听那种演说”的程度。正因为马克·吐温知道幽默表达情感的价值不同于道德理性价值,他的思路才如此自由,如果混淆了这两种价值,马克·吐温是不可能用“偷2美元”这样夸张的说法来表现他强烈的情感的。
道德较之情感,在一般人心目当中是占有先天优势的。因而,要有很强幽默气质的人才能自由地超越它。
六、排除现实可行性的束缚
除了道德与理性的约束之外,许多人不能充分发挥其幽默的潜在能量,是由于有太多可行性的考虑。
人们都自发地倾向于不说废话,谁也不愿意自己的话落空。每个人都希望自己的观点、计划、方针、方案、办法能付诸实践,这在价值观念的分类上叫作实用价值。实用价值观是人类对于外部世界的一种基本价值观念。人和自然界打交道就是为了满足自己延续生命、愉悦生命的需求,不能满足这些基本需求,人类就很难生存。
而幽默就是要让情感与现实拉开足够的距离,进而超越理性。
通常我们说话不外乎两个目的:一个是真的,也就是科学的,能提高人的聪明和能耐的;另一个是有用的,能解决问题的,至于能不能表达情感那是次要的。如果拿这两条标准来衡量幽默话语,则它既不真实,也不实用,但是它却能沟通情感。
半夜敲门声惊醒了正在熟睡的医生,来人说有人得了急病:两只老鼠钻到了那人的肚子里。医生不慌不忙地说:“那很好办,捉一头猫来,让他吞下去好了。”
猫是不能当药吃的,但没有用的药方为什么要说出来呢?他不是在宣传科学,也不是在讲究实用,因而从实用的观念来看,可能是废话;但是它又是挺有用的,它的用处,就是交流人的情感,调节人的情绪,让紧张的神经放松一下。
许多人之所以幽默不起来,原因就是他们总以为每一句话都得是真实或实用的才有意义。用学术的语言来说,他们只懂得科学价值、实用价值,却不懂得情感的审美价值。当然也就不懂得幽默的“审丑”价值。
他们不懂得幽默的思维结构就是情感与理性和现实的“错位”的结构,只要不是绝对背离,“错位”越大效果越强,而“错位”越小效果越弱,如果小到重合了,就没有幽默感可言了。
而要想幽默得起来,则必须把情感和实用拉开距离,有充分的能量和自由去超越实用。思路被限制于理性的思考上,就不能灵活转移到情感交流上来,就会陷于被动。这在哲学上叫作失去了自由。是什么样的自由呢?首先是价值观念的自由,其次是思路的自由,最后才是语言的自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