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般的演讲者最易受到一些抒情的、华丽的语言的吸引。但是实践证明,这种语言只能有限度地使用,虽然这种书面语言有不可否认的好处,但是也有其局限,那就是不利用现场交流。一来,书面语言由于日常使用率低,大脑皮层的反应不如口语那么快,很难在现场产生瞬时沟通的效应;二来,它不如口语响亮干脆,稍不留神,就会造成听众与演讲者之间交流的阻隔。最好是在大量使用了书面语言以后,在论点的要害处,加上一些具有鼓动色彩的语言,这时口语就有用武之地了。在一次公安部门的演讲会上,一位公安干部讲到他在一次执行公务的过程中,被歹徒打瞎了一只眼睛,歹徒弹冠相庆说:这下子他成了“独眼龙”。他伤愈之后又重返第一线工作了。讲到这里,他拍了一下桌子,大声说:
我‘独眼龙’又回来了!
会场里立即卷起雷鸣般的掌声。响亮的口语即使在开始只鼓舞了并非全部听众而只是部分敏感者,但他们一鼓掌,就意味着心灵的交流渠道在最敏感的人士那里已经沟通了,相对不够敏感的听众就自然地被他们唤醒,跟着鼓起掌来,使局部的沟通变成全面的沟通、听众的沟通和演说者的沟通。演说家要珍惜这种最敏感者的带动与次敏感者响应的契机。这时,最好停顿一下,让次敏感听众觉悟过来,加入鼓掌者的阵营。这说明,演讲者要善于驾驭二者,使之达到自己和他们之间互相创造沟通氛围的默契。
口语有它的直接共鸣性,其效果和书面语言是大不相同的,这一点往往被许多演讲者忽略了。有一次,我替110的创建者郭韶祥修改演讲稿,他颇有英雄气概,在他讲到自己对歹徒有一股情不自禁的拼命精神时,我想到,他那种拼命精神最初不被人们理解,有些人叫他“郭疯子”,我就替他加上了几句:
干我们这一行,就得有一股拼命精神,有人叫我‘郭疯子’,我想,和害人精斗争,没有股疯劲哪行!案情一发,就横下一条心,老子今天就跟你疯上了!
对我的修改,这位英雄十分赞成,他说:“你这么改,我才觉得来劲,要不然,总是讲不出心里的那种辣乎乎的情绪来。”
我对他说:“其实,这种话,你平时经常讲,只是你一想到上台演讲,就有一种看不见的力量,指挥着你不往平时口语这边想,而是往书本上那些看似美丽的词句那边想,总以为书本上的话总比口头上讲的漂亮,这么一来,不但把本来很生动的话丢掉了,而且把你本来很生动的个性歪曲了。一旦你歪曲了自己,听众和你之间的情绪就挡上了一堵透明的玻璃墙,你和听众、听众和听众之间交流的渠道就不可能畅通了。”
在交流的基本观念上不清楚,就造成了我国人才素质上的重大缺陷,最明显的,就是我们不太会说话。不是说在一般场合,主要是在开会的时候,越是规模比较大的、比较正规的会议,就越是不会讲话。连开个晚会,发个言都要拿个稿子。当然,如果是国家或者地方行政长官的总结报告或政策方针、法律的文件,拿着稿子念是必要的。因为,那基本上不是交流,而是单方面的宣告,那上面每一个字都有严格的含义,不能随便改动。一般的做报告、讲课、演说,应该是交流。讲得不到位,还可以当场改正、补充。主要是,交流是全方位的,不但有语言,而且有躯体姿态。
但是,演讲语言的强度往往被误解。普遍存在的现象是把高级形容词,尤其是诗化的书面的形容词当成交流的强度。许多演讲者至今不明白书面语言在演讲中的局限。这是因为,他们忽略了演讲的最起码的现场交流的性质。在我们的中学语文课本上,往往出现一些幼稚的错误。例如有一本语文课本上讲到口头即兴,将《在毕业生离别晚会上的即兴讲话》作为范例,其中的一段是这样的:
三年的时光,匆匆地流逝了,相聚不知珍惜,别离才显情重。此刻离别的晚会为我们而开。再回首,张张熟悉的面孔像朵朵彩云一一掠过,多姿多彩的生活如童话般的梦境,在你、在我心头重播。可这一切,都将如轻烟一缕,缓缓地飘向白云深处。
这么多书面化甚至拗口的形容词,还有对称的句法,绝对不是即兴的,口语词汇少得可怜。几乎可以肯定是事前书面准备、推敲的结果。如果这一段还不够清楚的话,请看下面这一段:
时光老人依然脚步匆匆,历史长河仍旧波涛汹涌,那,就让美丽的回忆与幸福的感觉伴我们翩翩起舞,让激动的心弦和着自然的风韵随我们歌唱。歌唱青春,歌唱友谊,歌唱每一个难忘的时光。请珍惜这稍纵即逝的时光,让天真的心灵踏上生命的历程,祝福你也祝福自己,祝福每一个人,以及我们生存的这块小天地。愿这深情,能宽慰曾经有过的苦难与忧伤;愿这告别,昭示着幸福和欢乐。
这么丰富的、华彩的形容词,这么强烈的诗化的语言,这么明显的刻意求工的痕迹,一点即兴的智慧都没有,有意做文章的追求溢于言表。稍微有一点语感的人,一眼就可以看出,其中毫无瞬时心灵的活跃,更谈不上激起和听者的互动和沟通,居然把它拿来当作“即兴演讲”的范文,这只能说明,编写者自己对于即兴、口语,连起码的直觉都没有。说得不客气一点,某些中学语文课本的编者,对于口语交流,真是像刁德一到了沙家浜,两眼一抹黑。为什么?连口语词汇和书面语词汇的起码差别都不懂,就不要讲口语的句法的特点如何了。就是懂得了口语句法的特殊性,也还不一定会现场对话。这里还有许多学问,是我们还没有清醒地意识到的。
正是因为这样,我们从中学、大学毕业出来的人,到西方国家跟人交流的时候,也许什么都不比人家差,就是不大会讲话,讲出话来不大有趣,干巴巴的,有的甚至只会念讲稿。为什么要讲稿?就是拿来把脸遮住。要不然,就结结巴巴,语无伦次。如今政府各部门逐渐有了新闻发言人,这样的人,不能念讲稿的,最起码的工夫就是脱稿,即兴讲话,因而可以把话说得有趣、机智、幽默,哪怕是不同意你的人听了也不反感。也就是说,虽然我理性上不能认同但情感上却可以接受。
我们国家之所以出现口语交流的匮乏,原因是多方面的。一来,从先秦游说之士之后,由于纸的发明代替了比较笨重的竹简,比起古希腊、埃及运用和传播的文字载体便利多了,纸质媒体的普及,形成了重书面文字而轻口语的传统。“巧言令色”,不但是语言上的贬义,而且是道德上的低级。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在汉语里是人格卑下的表现。但是,难道交流可以不看对象吗?交流,作为一种学问,从其的有效性来说,对象是很重要的。所以美国的演说术里,就有很大部分是研究听众的。你必须根据听众的种族、性别、社会身份以及现场的情绪来决定自己演说的内容和风格。
就是最个人化的爱情,也不能光凭情书,还要多次的面谈,所以汉语里才有一个非常精彩的词语,叫作谈恋爱。恋爱,在古代那种男女授受不亲的限制下,是不能谈的,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由家长去谈,而当事人最多只能看一下,叫作相亲。相亲这个词,也很意味深长。就是只用眼睛,不用嘴巴。现代社会婚姻自主了,光是用眼睛看就不够了,还得谈。谈,就是口语交流,用什么样的语言,是很有讲究的。在传媒发达的当代,如果一味用情书的语言,把书面语言的抒情拿到口语中来,就显得太夸张,不真实,不诚恳,甚至虚假、滑稽了。而谈就是口头的交流。交流得好,叫作谈得拢,最高境界叫作谈得“人港”,但是,口头的交流也有风险。因为,它不像书面语言那样是事先有准备、可以修改的,口头交流,是一言既出,驷马难追,往往是比之书面语言更具有风险性,弄不好就后果严重,叫作“谈不拢”,或者“谈崩了”。其实不光是谈恋爱有风险,就是商业和外交上的谈判何尝不是如此。即兴应对,不能念讲稿,不能拖延时间,只能是随机应变,对人的口才的挑战是很严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