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钱钟书的散文中时常有些更刻毒的讽刺,很值得提一提。他在《谈教训》中说:“有一种理财学不过是借债不还,所以有一种人的道学,只是教训旁人,并非自己有什么道德……真正的善人,有施无受,只许他教训别人,从不肯受人教训,这就是所谓的牺牲精神。”由此他进一步推出了这样的结论:“老实说,假道学比真道学更为难能可贵。自己有了道德而来教训别人,那有什么稀奇;没有道德也能以道德教训人,这才见得真本领。有学问能教书,不见得有学问,没有学问而偏能教书,好比无本钱的生意,那就是艺术了。并且真道学家来提倡道德,只像店家替自己登广告,不免自夸之讥;唯有绝无道德的人来讲道学,方见得大公无我,乐道人善,愈证明道德的伟大。”
钱钟书先生讽刺的特点是智性锋芒淹没了幽默情感的交流。日本作家鹤佑见辅认为:“幽默既是诉诸我们的理念的可笑,则在可笑所由来之处,必有理由在。那是大抵从‘理性的倒错’而生的。”鹤佑见辅可能没有注意到过多的理性会将幽默转化为讽刺。钱钟书的讽刺性幽默的特点正是鹤佑见辅所说的“理性的倒错”,以雄辩的姿态作明明是诡辩的文章,表面上振振有词、左右逢源,实际上,全用类比推理,正推和反推并用。但是,由于类比本身只能涉及事物一个点,最多一个侧面,不可能全面,很容易带上主观随意性,所以这种推理本身并不能成为充足理由,不能作为推理的主要手段;更何况,钱钟书上述的类比推理更带牵强附会的特点(把理财和教学,把宣传道德和做商业广告混为一谈,在逻辑上属于无类比附),把个别的、孤立的事实作为全面的推理的充分而必要的论据,以虚弱的大前提来得出毫无保留的结论,越推,根据和结论之间的反差越大,越显得荒谬,越是荒谬越是显得刻毒;正是因为刻毒,因而这种笑就没有温情,有的只是冷峻。但是这又有一种智者的深刻,妙在荒谬中见深邃,歪理中见真理;在表层逻辑上荒谬,而留在逻辑空白中的是深刻的洞察。正是因为歪中有正,荒谬中有真理,才不但使人发笑,而且使人深思。这就决定了讽刺性越强,温馨的情感沟通越弱,幽默成分随之减弱。
在幽默中,共享的情感减弱,有两种可能的结果:一是讽刺的成分增加(如果智性递增);二是滑稽的成分增加(如果智性递减)。
在滑稽、幽默、讽刺的笑中,滑稽最缺少情感的共享。滑稽不但缺乏情感,而且缺乏智性的深邃。比如,有一个妇女身材近来发胖,如果你见了她,说她近来胖了,这既不滑稽也不幽默,不会引人发笑,因为这里不但没有逻辑空白,而且没有任何荒谬可言。如果你说她近来长“膘”了,可能有人就会笑了。因为你把形容动物的“膘”弄到人身上去了,这在逻辑上有一点荒谬悖理。但是这样讲只能是滑稽,不可能是讽刺或者幽默,因为有一点侮辱人的意味;不但没有智慧,而且也没有任何友好的情感可言,在你所留下的逻辑空白中,这位女士既不能和你共享友好的情感,又不能欣赏你的机智,这只能停留在滑稽的层次上。如果你说:啊,你近来发福了。这不过是比较有礼貌而已,这在正常逻辑之中,她不可能有什么意外的失落和顿悟。如果你说,一见你我就想起一个故事,一个古巴女士到加勒比海去游泳,弄得美国操纵间谍卫星的工作人员大为紧张,以为是古巴又造了一艘航空母舰。这就可能有点幽默了。因为显而易见的夸张不但并不带任何侮辱性,而且把这位女士带到了一个不带任何伤害性假定的游戏的境界,这就便于她和你在逻辑空白中遇合,在惊异中产生沟通感、共享感了。情感交流因素增加,则意味着滑稽感减少,而幽默感增强。
如果情感性的共享减少,代之以智性的进攻性成分增加,则不仅仅导致滑稽的减少,而且导致讽刺成分的增加。有一个故事说,有一次歌德在小道上碰到一个曾经批评过他的批评家,此人十分傲慢,他说:“我是从来不给蠢材让路的。”可歌德却往旁边一退,说:“我则恰恰相反。”这样的说法,表面是退步,实质上在逻辑空白中是针锋相对,反过来把对方说成是蠢材。这样一来,智性强化了,进攻性增加了,讽刺的成分递增了,但是幽默的共享成分减少了。正是因为这样,梅瑞迭斯说:“如果你觉察到可笑的,而你的心却因此冷了下去,你就是落人了讽刺的手掌。”“讽刺家是一个道德的代理人,往往是一个社会清道夫,在发泄胸中的不平之气。”梅瑞迭斯说的是一般理论,可是看起来却像是给钱钟书先生作风格的描述,尤其是当我们看到他说“讽刺的笑是一种冷箭或者当头棒”的时候,鹤佑见辅说:“使幽默不堕于冷嘲,那最大的因子是在纯真的同情罢。”在钱钟书先生的散文中,是绝对看不到他对被讽刺对象的同情的。他的讽刺为我们的理论研究提供了典型的样本。
可以这样说,滑稽、幽默、讽刺的表层逻辑都是某种荒谬的歪理,而在深层空白中,因其智性(歪中有理)、情感、进攻性、共享性的互相消长而分化。智性的成分与滑稽成反比,而与讽刺的程度成正比。在滑稽的歪理中,情感的递增可使幽默的成分递增;反之,情感成分的递减可使幽默的成分递减。在滑稽和幽默的关系中,情感的共享与幽默感成正比,但是情感的共享与讽刺的进攻性成反比。进攻性越强,锋芒越露,越是刻薄,情感共享越是淡薄,幽默感越弱,但是讽刺性越强。
当然,智性最为深刻的可能要算是荒诞了,到了荒诞中,已经容不得情感的成分,当然没有心灵沟通的愉悦,最突出的只能是从智性上看到的残酷。这时如果有笑,也只能是无可奈何的笑,甚至是毛骨悚然的笑。桑塔耶那在《美感》中说:“如果我们打算理解荒谬之事的意义,我们就应当不再发笑,而应当开始感到苦恼了。我们对人们的同情愈少,我们对他们的愚行的欣赏就愈细致:讽刺的乐趣非常近似残酷无情。”但是,在这样的残酷无情的所谓“讽刺”中,其荒谬性中却包含着幽默所不能容纳的深刻的理性。这就是为什么在20世纪中后期会产生黑色幽默和荒谬戏剧以及怪诞(畸形)雕塑的原因。
三、概念的心照不宣的歧义和“错位”
康德的《判断力批判》以其演绎的自洽性见长,但是纯粹的演绎法,给他的理论带来了一些致命的弱点。弗洛伊德提出,笑不仅产生于失落,而且产生于“混乱之后的明了”。但是这个“明了”来自何方?在西方幽默理论界至今还没有得到很好的回答。在行文的可读性方面,可能柏格森要比康德好一些。柏格森与康德的不同,不仅仅在文风上而且在思想上。柏格森从个性心灵被歪曲出发,得出结论说,笑产生于“镶在活的东西上的机械的东西”。也就是说,在活生生的社会生活中、活生生的人身上,他看到了“造作的东西,刻板的东西”。表现出某种“僵硬,它和内在生命不相调和”,就有潜在的滑稽的因素。这实际上也就是西方幽默学中最基本的范畴:不一致(incongruity,又译作:乖讹)。
在柏格森看来,这并不一定和任何一种期待失落有关,有时恰恰相反,如果一个演说者的思想丰富,变幻多端,内容毫无重复,而他的动作“却周期性地重复着,而且毫无变化”,如果“我”“注意到这个动作”,“等待这个动作产生,而它果然在我预期的时刻出现,那我就要不由自主地笑起来”。非常有意思的是,柏格森强调的和康德恰恰相反,不是期待的落空,而是期待的落实才引起了笑。两位大师在基本范畴上打架,至少在几十年中没有引起任何人的注意。这可能是因为他们的权威性把许多自命不凡的理论家吓住了。其实,他们两个人说得都没错,不过各人说对了一半。
全面的说法应该是笑产生于期待的落空和意外的落实的猝然遇合。
对于康德的预期——失落和柏格森的预期——落实这两个命题来说,康德和柏格森在这里多多少少有一点经验论的色彩。很显然,他们的经验有一个共同的特点,那就是不完全性。以今天的理论眼光看来,他们都没有意识到一个很重要的范畴:语境。其实也就是心照不宣的逻辑空白,只有心照不宣地进入逻辑空白的人才能进入幽默的语境,进入幽默语境的人才能会心而笑。在不同语境里,笑有不同的规律。同样一句话,不仅在游戏性语境中和非游戏性的语境中其效果不同,就是同在一种语境中,也能导致二者的转化,从而产生不同的效果。
在任何语言交流中,都少不了不言而喻的共识。人的语言符号并不是客观和主观对象的对应物,而是唤醒经验的一种信号。二者之间首先是不等量的,其次在性质上并不是完全对等的。任何语言都不可能把全部信息在现场做完全的传达。人类社会积累了一系列现成的文化的和心理的复杂共识,一定的语境就由这些不言而喻的前提性的无声的成分构成,这就可以使信息交流简化。这种前提性的空白是一种文化心理的空白,在某种意义上是一个民族、一个阶层、一个社区、一个方言区乃至一种职业所共享的。不同民族、不同文化背景、不同社会阶层、不同职业、不同性别甚至不同经验的人有不同的前提,这种文化心理前提不但是集体的,而且是持久的,是为社会所认同的。这就是构成语境的最基础的成分。但是在这个基础上,具体的对话者,又可以因特殊的条件协同构成暂时的、个别的逻辑空白。这就是共同语境在不同条件下分化为不同的个别语境。同样一句双关语,在公众场合中讲出来,其中知情者(也就是处于语境——逻辑空白中的)会自然而然地笑起来,而不知情者则莫名其妙。这说明期待一失落,要受到语境的决定性影响,只有在同一语境中的人,才能共享心照不宣的无声的逻辑空白,构成预期和失落的心理前提。人们只有在共享的逻辑空白中,才能无声地构成某种沟通,在逻辑空白的语境以外,对于隽永的幽默,只能像傻瓜一样瞪眼睛。
所谓语境不是一个交谈空间的概念,也不仅仅是一个现成的、心理的、历史的、文化环境的概念,而且是对话者现场即兴地创造着的逻辑空白的共享关系。在同一个交谈环境中可以有一个或者几个幽默语境,也可能一个幽默语境也没有。在语境之中的人和语境之外的人所理解的同一个词,肯定会不同,或者叫作语境所造成的“错位”的语义。
鲁迅曾经引用过克尔凯哥尔的一则寓言:剧场失火,丑角惊恐地跑到前台告诉观众,观众以为是演戏,报之以掌声。小丑说是真的着火了,观众以为小丑演得非常逼真,笑声更大了,掌声更响了。这种误解的产生就是因为观众和小丑虽在同一空间,却不在同一语境。此时如果有一个知情的局外人,看着这一切而笑起来,就说明他处在另外一个幽默的语境中。
期待一失落是语境的语义“错位”效应。逻辑空白是在有声语言以外的。明确的有声语言与我国楚辞九章中“孔静幽默”中的“幽”和“默”(无声)不相容,逻辑的空白被顿悟却是无声的,它是一种默契。但是,幽默语境,如果不是针对或者有意排除异族人的,就不完全是集体的,而是即兴的、创造的,是在集体的心照不宣的文化、心理、历史、语境的基础上,让表层语义和潜在语义发生分化,产生巧合的临时的“错位”的意义。
在《红楼梦》中,贾宝玉有一次和薛宝钗说话,薛宝钗提议招呼林黛玉一下,贾宝玉以为林黛玉睡着了,就顺口说了一句“管她呢”。贾宝玉以为林黛玉不会听到,不想被林黛玉听到了。后来当贾宝玉在场,林黛玉和一个小丫头在裁剪衣服,有一块布角被折住了,丫头建议把它拉平,林黛玉就说“管它呢”,在场的知情者都笑了,而不知情者则毫无感觉。这种幽默语境常常构成一种“典故”,在朋友、夫妻之间非常普遍,实际上就是同一话语,在同一场合把知情者与不知情者分化为不同语境的结果。
这种逻辑空白首先所要求的不是什么期待一失落之类,而是另一个东西,我把它叫作“心照不宣的语义错位”。概念的表层意义和潜在意义(语境以外的意义和语境以内的意义)不一致了,或者说错位了,只有语境以内的人才能心照不宣,他们的心灵才能无声地在潜在意义中顿悟,产生共享的微笑。
从理论上来说,这不仅是由于不同个体的不同经验,而且是由于不同的时间、地点、条件所造成的。时间、地点、经验都可能构成语境的分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