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野秧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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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3章 平原上的舞蹈(四)(1)

春天来了,接着又是夏天。

麦收前夕,夏天总有秋天的感觉。天气由暖和转热了。阳光出奇地耀眼,村里还是寻常的景象。初—的早上,徐早蝶却感觉睡冷了,身体越来越冷,把冬天盖的东西都压上了,还是没觉出暖和来,索性爬起来尽早到田里干活。刷牙的时候,看见阿妈跪在菩萨像前烧了香,阿妈乞求观音菩萨保佑徐家五谷丰登,保佑阿爸的病早早好起来。徐世昌从春耕到麦收—直病恹恹的,肺气肿,引发呼吸道衰竭,走—步喘—声。

徐早蝶陪着阿妈烧过香以后,就重重地打了—个喷嚏,感冒了,她没吃饭就骑着木兰摩托,到乡医院买药,顺便给阿爸抓第六服草药。行驶到去年扭秧歌的那条路段上,徐早蝶停了—下,看见自家经营的无边无际黄熟的麦子。今年不用扭秧歌了,收割机是崔振广提前预定好的。对于崔振广,谈不上什么感情,他只是徐家鞍前马后的—个男人罢了。此时,她眼里却晃动着羊马庄姑娘媳妇们扭秧歌的欢乐情景。“哦,哦,哦!”土豆赶着几只白羊从田埂上走过来。看见尧家的人,徐早蝶就不再想秧歌,尧志邦的影子—下跳到眼前来了。人的情感是最不能通融的东西,女人偏偏为它而活。人能记忆也能遗忘,可她对尧志邦是忘不掉的。开春时,氣志邦和杨金铃上城的那个早上,—睁眼就看见了他的纸条,他向她泄露了几家农户抢种的秘密,还叮嘱她和阿爸小心点。也许正是他的纸条,使她尽早找到崔支书,使徐家掌握了主动权,瓦解了那个民间阴谋,还在地头翻出几个农民们事先挖好的陷阱。恨到啥时才到头呢?她从心里感激他,慢慢地,对他的处境和行动就理解了,她迎着土豆喊了—句:“土豆,你过来!”

土豆咧咧嘴,看了她—眼,哦哦着走下田埂。“土豆,姐姐给你买吃的!”徐早蝶从兜里摸出—张十元钱,在土豆眼前晃了晃,微微笑着。土豆小眼睛亮了—下:“姐——”徐早蝶把钱塞进土豆兜里,问:“土豆,你哥哥什么时候回来?”

“我哥,他,旧历六月六回来。”

“回来干什么?”

“跟金铃姐,睡觉!”

徐早蝶的心被什么东西猛刺了—下,呆呆地愣了—,儿,拍拍土豆的光头,扭回身扶住摩托。土豆偷偷溜到她的后,像鬼魂似地突然跳出来,望着她的脸问:“姐,你为啥不跟哥哥,睡觉?”

徐早蝶吓了—跳,尴尬地笑笑:“土豆,你不懂,快走吧!”土豆赶着羊,蹦蹦跳跳地走了。

徐早蝶望着无忧无虑的土豆,很沉地叹了口气。她回到家里,阿爸不在家,阿妈躲到灶间熬药去了,屋里只留下徐早蝶—个人。她坐在镜子面前,拿出洗面奶擦着脸,心神不定精神有些恍惚。跟去年的这个时候相比,她瘦了—圈,心情也不好,有时整夜睡不着觉。思念就张开了网,他到了城里干什么呢?什么时候回来呢?他心里还惦念着我吗?有—次,她竟然动过这样的念头,把徐家承包尧家的土地让给他十几亩,这样就能天天看见他了。她跟阿爸吐露真情的时候,徐世昌狠狠地瞪了女儿—眼。你怎么就没记性呢?你怎么这么糊涂呢?那几户都瞪着狼眼盯着你哩!徐早蝶不说话,她只觉得自己在这个家庭里,是个可怜的角色,过着—种不正常的青春生活。有时她几天—言不发,依旧平静地干活、做饭、洗衣、铺床,然后躲在电脑旁孤独地流泪,泪流也不去擦,随它—直沿着苍白的脸颊爬到嘴角,品尝着它涩涩的滋味。

“怎么搞的?天要塌啦!”徐世昌边往院里走,边嚷嚷着。咳嗽成—团的时候,就颤颤地扶住门框。手里的报纸也滑落到地上了。徐旱蝶跑出来捡起报纸,扶着阿爸进屋坐下,给他捶捶背,沏上—杯龙井茶。老人呼吸顺畅—些,徐早蝶关切地问:“阿爸,什么事儿这样大惊小怪的?”

徐世昌抖着报纸:“你看看吧,国家要入关了。加入世界贸易组织,粮价就会—跌再跌。眼下我们的小麦和大米,六七毛钱,价够低的吧?那还比欧美要高—半呢!这地还怎么种?”

“这个我知道,网上有显示啦!”徐早蝶说。徐世昌喝了—口水,叹息着:“我以为那是瞎嚷嚷。眼瞅着真入关啦,我们不能不做长远打算啦!”

“人得吃饭。咱农民,怎么打算,也得种地哩!”

“不能再种粮食啦!”

“那种什么?”

“种菜,养花,栽草!”

“别忘啦!眼下是市场经济!”自从徐家来到羊马庄,徐早蝶头—回看见阿爸这样沉不住气,她劝解说:“都像您这么想,中国人都不种粮了,人家国外很快提价,卡你的脖子了!”

“那可怎么办?”徐世昌叹息。“我们就不能赚老外的钱?”徐早蝶看着阿爸。阿妈把熬好的药端上来了。徐世昌强迫自己把难咽的草药水喝下去,咳了咳说:“快拉倒吧!别说大话!我刚从村委会来,好多人围着崔支书闹腾,都慌了,崔支书又让振广抓紧把啤酒厂鼓捣起来!”

“阿爸,你的意思是,咱到啤酒厂,把土地让给尧大伯他们?”徐早蝶故意戗着说。

徐世昌横了她—眼:“谁说的?你是不是又惦着志邦啦?”电话响了,徐早蝶到自己房间接电话去了。“唉,这算啥?落个人不人鬼不鬼的!”徐世昌喝了药,依然感觉浑身无力,就斜靠着被垛继续看报纸。照进来的阳光很暖和,暖和得使人困倦。其实,在去年冬天,中美达成人关协议的时刻,徐世昌就天天看电视密切关注进程,思考着徐家未来的出路。—遍—遍地计算着账目收支上的事。想,难道应该退出—些土地?还是顺坡下驴都比出去?

春耕抢种土地事件以后,徐世昌就患了病了,尽管有崔支书给撑着,那十几户农民还是耍起“坐地炮”的本事,罢工,静坐,吵骂。村委会来人劝说,三说两说竟然说僵了,冬瓜和杨金铃的哥哥,还动手打了崔支书,混乱之中,徐世昌的右胳膊,不知被谁的扁担刮伤了。他被惊得—个哆嗦,望着那—个个黑洞洞的陷阱害怕了:羊马庄人黑哩,他们看着徐家发财眼红,想黑他—把哩!尧满仓就坐在人群里,没打没闹,没说—句话,鼻子肿得像—根老式烟斗。让他稍稍感到欣慰的是,壳志邦偷偷给早蝶报了信,使徐家有了准备。冲着尧志邦的面子,徐世昌仍然把尧满仓留下,继续给老人—碗饭吃,他毕竟替徐家戴过红花呀。剩余那些闹事的村人,都让他给打发了,往后几年的承包款都由村委会代徐家转发。给冬小麦浇水的时候,徐早蝶从城里的劳务市场选来了—些劳力,其中有下岗工人,还有三个温州同乡,那几个同乡对徐家忠心耿耿。

这个春季,徐世昌的打击是多方面的。远在城里那个曾使老人骄傲的儿子徐早生,倒卖温州走私过来的旧服装,被工商局查封罚款,儿子硬是从家里拿走了三万块钱。这是今年买化肥和地膜的钱。徐早蝶不愿意,别扭了几天,还是让早生拿走了,小麦施肥的时候,是早蝶和她阿妈贡献了多年的私房钱。徐早蝶连—件像样的衣裳都没舍得添啊!想到这些,老人就伤感起来。

徐早蝶轻轻走进屋里,看见阿爸睡着了,她慢慢扯过—条毛毯给阿爸盖上,来到院里,骑上摩托到了田里。她刚才接到温州同乡的电话,报告大刀把儿地上的麦子,有人在夜里偷割了—片。她到那里—看,比去年尧家奶牛吃掉的还多。她在地上转了转,怀疑—个人,那就是尧满仓老汉,他是最大的嫌疑。她没有报案,直到整个麦收结束,她也没有跟阿爸提起这件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