碑二首
“富郑公神道碑”
宋兴百三十年,四方无虞,人物岁滋。盖自秦、汉以来,未有若此之盛者。虽所以致之非一道,而其要在于兵不用,用不久,尝使智者谋之而仁者守之,虽至于无穷可也。契丹自晋天福以来,践有幽、蓟,北鄙之警,略无宁岁,凡六十有九年。至景德元年,举国来寇,攻定武,围高阳,不克,遂陷德清以犯天雄。真宗皇帝用宰相寇准计,决策亲征。既次澶渊,诸道兵大会行在,虏既震动,兵始接,射杀其骁将顺国王挞览。虏惧,遂请和。时诸将皆请以兵会界河上,邀其归,徐以精甲蹑其后,歼之。虏惧,求哀于上。上曰:“契丹、幽、蓟,皆吾民也,何多以杀为!”遂诏诸将按兵勿伐,纵契丹归国。虏自是通好守约,不复盗边者三十有九年。
及赵元昊叛,西方转战连年,兵久不决。契丹之臣有贪而喜功者,以我为怯,且厌兵,遂教其主设词以动我,欲得晋高祖所与关南十县。庆历二年,聚重兵境上,遣其臣萧英、刘六符来聘。兵既压境,而使来非时,中外忿之。仁宗皇帝曰:“契丹,吾兄弟之国,未可弃也,其有以大镇抚之。”命宰相择报聘者。时虏情不可测,群臣皆莫敢行。
宰相举右正言、知制诰富公,公即入对便殿,叩头,曰:“主忧臣辱,臣不敢爱其死。”上为动色,乃以公为接伴。英等入境,上遣中使劳之,英托足疾不拜。公曰:“吾尝使北,病卧车中,闻命辄起拜。今中使至而公不起,此何礼也?”英瞿然起拜。公开怀与语,不以夷狄待之。英等见公倾尽,亦不复隐其情,遂去左右,密以其主所欲得者告公,且曰:“可从,从之;不可从,更以一事塞之。”公具以闻。
上命御史中丞贾昌朝馆伴,不许割地,而许增岁币,且命公报聘。既至,六符馆之,反往十数,皆论割地必不可状。及见虏主,问故。虏主曰:“南朝违约,塞雁门,增塘水,治城隍,籍民兵,此何意也?群臣请举兵而南,寡人以谓不若遣使求地,求而不获,举兵未晚也。”公曰:“北朝忘章圣皇帝之大德乎?澶渊之役,若从诸将言,北兵无得脱者。且北朝与中国通好,则人主专其利,而臣下无所获。若用兵,则利归臣下,而人主任其祸。故北朝诸臣争劝用兵者,此皆其身谋,非国计也。”虏主惊曰:“何谓也?”公曰:“晋高祖欺天叛君,而求助于北,末帝昏乱,神人弃之。是时中国狭小,上下离叛,故契丹全师独克。虽虏获金币,充刃诸臣之家,而壮士健马,物故太半,此谁任其祸者?今中国提封万里,所在精兵以百万计,法令修明,上下一心,北朝欲用兵,能保其必胜乎?”曰:“不能。”公曰:“胜负未可知。就使其胜,所亡士马,群臣当之欤?抑人主当之欤?若通好不绝,岁币尽归人主,臣下所得,止奉使者岁一二人耳,群臣何利焉!”虏主大悟,首肯者久之。公又曰:“塞雁门者,以备元昊也。塘水始于何承矩,事在通好前,地卑水聚,势不得不增。城隍皆修旧,民兵亦旧藉,特补其缺耳,非违约也。晋高祖以卢龙一道赂契丹,周世宗复伐取关南,皆异代事。宋兴已九十年,若各欲求异代故地,岂北朝之利也哉。本朝皇帝之命使臣,则有词矣。曰:‘朕为祖宗守国,必不敢以其地与人。北朝所欲,不过利其租赋耳。朕不欲以地故,多杀两朝赤子,故屈己增币以代赋入。若北朝必欲得地,是志在败盟,假此为词耳。朕亦安得独避用兵乎?澶渊之盟,天地鬼神实临之。今北朝首发兵端,过不在朕。天地鬼神,岂可欺也哉!’”虏大感悟,遂欲求婚。公曰:“婚姻易以生隙,人命修短不可知,不若岁币之坚久也。本朝长公主出降,赍送不过十万缗,岂若岁币无穷之获哉?”虏主曰:“卿且归矣,再来,当择一授之,卿其遂以誓书来。”
公归复命,再聘,受书及口传之词于政府。既行次乐寿,谓其副曰:“吾为使者而不见国书,万一书词与口传者异,则吾事败矣。”发书视之,果不同。乃驰还都,以晡入见,宿学士院一夕,易书而行。
既至,虏不复求婚,专欲增币,曰:“南朝遗我书当曰献,否则曰纳。”公争不可。虏主曰:“南朝既惧我矣,何惜此二字?若我拥兵而南,得无悔乎?”公曰:“本朝皇帝兼爱南北之民,不忍蹈锋镝,故屈己增币,何名为惧哉?若不得已而至于用兵,则南北敌国,当以曲直为胜负,非使臣之所忧也。”虏主曰:“卿勿固执,自古亦有之。”公曰:“自古惟唐高祖借兵于突厥,故臣事之。当时所遗,或称献、纳,则不可知。其后颉利为太宗所擒,岂复有此理哉!”公声色俱厉,虏知不可夺,曰:“吾当自遣人议之。”
于是留所许增币誓书,复使耶律仁先及六符以其国誓书来,且求为献、纳。公奏曰:“臣既以死拒之,虏气折矣,可勿复许,虏无能为也。”上从之,增币二十万,而契丹平。北方无事,盖又四十八年矣。契丹君臣至今诵其语,守其约不忍败者,以其心晓然,知通好用兵利害之所在也。故臣尝窃论之,百馀年间,兵不大用者,真宗、仁宗之德,而寇准与公之功也。
公讳弼,字彦国,河南人。曾大父内黄令讳处谦,大父商州马步使讳令荀,考尚书都官员外郎讳言,皆以公贵,赠太师中书令、尚书令,封邓、韩、秦三国公。曾祖母刘氏,祖母赵氏,母韩氏,封鲁、韩、秦三国太夫人。
公幼笃学,有大度,范仲淹见而识之,曰:“此王佐才也。”怀其文以示王曾、晏殊,殊即以女妻之。仁宗复制科,仲淹谓公曰:“子当以是进。”天圣八年,公以茂材异等中第,授将作监丞,知河南府长水县。用李迪辟,签书河阳节度判官事。
丁秦国公忧,服除。会郭后废,范仲淹等争之,贬知睦州。公上言:“朝廷一举而获二过,纵不能复后,宜还仲淹,以来忠言。”通判绛州。景四年,召试馆职,迁太子中允,直集贤院。从王曾辟,通判郓州。
宝元初,赵元昊反。公上疏陈八事,且言:“元昊遣使求割地邀金帛,使者部从仪物如契丹,而词甚倨,此必元昊腹心谋臣自请行者。宜出其不意,斩之都市。”又言:“夏守ど,庸人也,平时犹不当用,而况艰难之际,可为枢密乎!”议者以为有宰相气。召还,为开封府推官,擢知谏院。
康定元年,日食正旦。公言请罢燕彻乐,虽虏使在馆,亦宜就赐饮食而已。执政以为不可。公曰:“万一北虏行之,为朝廷羞。”后使虏,还者云:“虏中罢燕。”如公言。仁宗深悔之。初,宰相恶闻忠言,下令禁越职言事。公因论日食,以谓应天变莫若通下情,遂除其禁。
元昊寇延,杀二万人,破金明,擒李士斌,延帅范雍、钤辖卢守勤闭门不救,中贵人黄德和引兵先走,刘平、石元孙战死,而雍、守勤归罪于通判计用章、都监李康伯,皆窜岭南,德和诬奏平降贼,诏以兵围守其家。公言:“平自环庆引兵来援,以奸臣不救,故败,竟骂贼不食而死,宜恤其家。守勤、德和皆中官,怙势诬人,冀以自免,宜竟其狱。”枢密院奏方用兵,狱不可遂。公言:“大臣附下罔上,狱不可不竟。”时守勤男昭序为御药,公奏乞罢之,德和竟坐腰斩。
延州民二十人诣阙告急,上召问,具得诸将败亡状。执政恶之,命边郡禁民擅赴阙者。公言:“此非陛下意,宰相恶上知四方有败耳。民有急,不得诉之朝,则西走元昊,北走契丹矣。”夏守勤为陕西都统管,又以入内都知王守忠为都钤辖。公言:“用守勤既为天下笑,而守忠钤辖乃与唐中官监军无异,将吏必怨惧,卢守勤、黄德和覆车之辙,可复蹈乎?”诏罢守忠。
时又用观察使,魏昭丙为同州,郑守忠为殿前都指挥使,高化为步军都指挥使。公言:“昭丙乳臭儿,必败事;守忠与化故亲事官,皆奴才小人,不可用。”诏遣侍御史陈洎往陕西督修城,且城潼关。公言:“天子守在四夷,今城潼关,自关以西为弃之耶?”语皆侵执政。自用兵以来,吏民上书者甚众,初不省用。公言:“知制诰本中书属官,可选二人置局,中书考其所言,可用用之。”宰相以付学士,公言:“此宰相偷安,欲以天下是非尽付他人。”乞与廷辩。又言:“边事系国安危,不当专委枢密院。周宰相魏仁浦兼枢密使,国初范质、王溥亦以宰相参知枢密院事。今兵兴,宜使宰相以故事兼领。”仁宗曰:“军国之务,当尽归中书,枢密非古官。”然未欲遽废,内降令中书同议枢密院事,且书其检。宰相以内降纳上前,曰:“恐枢密院谓臣夺权。”公曰:“此宰相避事耳,非畏夺权也。”
时西夏首领吹同乞砂、吹同乞山各称伪将相来降,补借奉职,羁置荆湖。公言:“二人之降,其家已族矣,当厚赏以劝来者。”上命以所言送中书。公见宰相,论之,宰相初不知也。公叹曰:“此岂小事而宰相不知耶?”更极论之,上从公言,以宰相兼枢密使。
除盐铁判官,迁太常丞,史馆修撰,奉使契丹。二年,改右正言、知制诰,纠察在京刑狱。时有用伪牒为僧者,事觉,乃堂吏为之。开封,按余人而不及吏。公白执政,请以吏付狱。执政指其坐曰:“公即居此,无为近名。”公正色不受其言,曰:“必得吏乃止。”执政滋不悦,故荐公使契丹,欲因事罪之。欧阳修上书引颜真卿使李希烈事留公,不报。
使还,除吏部郎中、枢密直学士,恳辞不受。始受命,闻一女卒,再受命,闻一男生,皆不顾而行。得家书,不发而焚之,曰:“徒乱人意。”寻迁翰林学士。公见上力辞,曰:“增岁币,非臣本志也,特以朝廷方讨元昊,未暇与虏角,故不敢以死争,其敢受赏乎!”
庆历三年三月,遂命公为枢密副使,辞之愈力。改授资政殿学士兼翰林侍读学士。七月,复除枢密副使。公言:“虏既通好,议者便谓无事,边备渐驰,虏万一败盟,臣死且有罪。非独臣不敢受,亦愿陛下思夷狄轻侮中原之耻,卧薪尝胆,不忘修政。”因以告纳上前而罢。逾月,复除前命。
时元昊使辞,群臣班紫宸殿门,上俟公缀枢密院班,乃坐,且使宰相章德象谕公曰:“此朝廷特用,非以使虏故也。”公不得已乃受。
时晏殊为相,范仲淹为参知政事,杜衍为枢密使,韩琦与公副之,欧阳修、余靖、王素、蔡襄为谏官,皆天下之望。鲁人石介作《庆历圣德诗》,历颂群臣,皆得其实。曰:“维仲淹、弼,一夔一契。”天下不以为过。公既以社稷自任,而仁宗责成于公与仲淹,望太平于期月之间,数以手诏督公等条具其事。又开天章阁召公等。公等坐,且给笔札,使书其所欲为者,遣中使二人更往督之,且命仲淹主西事,公主北事。公遂与仲淹各上当世之务十馀条。又自上河北安边十三策,大略以进贤、退不肖、止侥幸、去宿弊为本,欲渐易诸路监司之不才者,使澄汰所部吏。于是小人始不悦矣。
元昊遣使以书来,称男而不臣。公言:“契丹臣元昊而我不臣,则契丹为无敌于天下。不可许。”乃却其使,卒臣之。
四年七月,契丹来告,举兵讨元昊。十二月,诏册元昊为夏国主,使将行而止之,以俟虏使。公曰:“若虏使未至而行,则事自我出,既至,则恩归契丹矣。”从之。
是岁契丹受礼云中,且发兵。会元昊伐呆儿族,于河东为近。上问公曰:“虏得无与元昊袭我乎?”公曰:“虏自得幽、蓟,不复由河东入寇者,以河北平易富饶,而河东险瘠,且虞我出镇定,捣燕蓟之虚也。今兵出无名,契丹大国,决不为此。就使妄动,当出我不意,不应先言受礼云中也。元昊本与契丹约,相左右以困中国,今契丹背约,结好于我,独获重币,元昊有怨言,故虏筑威塞州以备之。呆儿屡杀威塞人,虏疑元昊使之,故为是役,安能合而寇我哉!”或请调发为备。公曰:“虏虽不来,犹欲以虚声困我。若调发,正堕其计。臣请任之。虏若入寇,臣为罔上且误国。”上乃止,虏卒不动。公谓契丹异日作难,必于河朔。
既上十三策,又请守一郡行其事,小人怨公不已,而大臣亦有以飞语谗公者。上虽不信,公惧,因保州贼平,求为河北宣抚使以避之。使将还,除资政殿学士、知郓州兼京东西路安抚使,谗者不已,罢安抚使。岁馀,谗不验。加给事中,移知青州兼京东东路安抚使。
河朔大水,民流京东,公择所部丰稔者五州,劝民出栗,得十五万斛,益以官廪,随所在贮之。得公私庐舍十馀万区,散处其人,以便薪水。官吏自前资待阙、寄居者,皆给其禄,使即民所聚,选老弱病瘠者禀之。山林河泊之利,有可取以为生者,听流民取之,其主不得禁。官吏皆书具劳约为奏请,使他日得以次受赏于朝。率五日,辄遣人以酒肉糗饭劳之,出于至诚,人人为尽力。流民死者,为大冢葬之,谓之丛冢,自为文祭之。明年麦大熟,流民各以远近受粮而归,凡活五十馀万人。募而为兵者又万馀人。上闻之,遣使劳公,即拜礼部侍郎。公曰:“救灾,守臣职也。”辞不受。前此救灾者,皆聚民城郭中,煮粥食之,饥民聚为疾疫,及相蹈藉死,或待次数日不食,得粥皆僵仆,名为救之而实杀之。自公立法,简便周至,天下传以为法,至于今,不知所活者几千万人矣。
王则据贝州叛,齐州禁兵马达、张青与奸民张握等得剑印于妖师,欲以其众叛,将屠城以应则。握之婿杨俊诣公告之,齐非公所部,恐事泄变生。时中贵人张从训衔命至青,公度从训可使,即以事付从训,使驰至郡,发吏卒取之,无得脱者。且自劾擅遣中使罪,仁宗嘉之。再除礼部侍郎。公又恳辞不受。
迁资政殿大学士,以明堂恩,除礼部侍郎,徙知郑州。又徙蔡州,加观文殿学士,知河阳,迁户部侍郎,除宣徽南院使,判并州兼河东经略安抚使。至和二年,召拜同中书门下平章事、集贤殿大学士,与文彦博并命。
宣制之日,士大夫相庆于朝,仁宗密觇知之。欧阳修奏事殿上,上具以语修,且曰:“古之求相者,或得于梦卜。今朕用二相,人情如此,岂不贤于梦卜也哉!”修顿首称贺。
仁宗弗豫,大臣不得见,中外忧恐。文彦博与公等直入问疾,内侍止之,不可。因以监视禳祷为名,乞留宿内殿,事皆关白而后行,禁中肃然。嘉三年,加礼部尚书、昭文馆大学士,监修国史。
公之为相,守格法,行故事,而附以公议,无心于其间,故百官任职,天下无事。以所在民力困弊,赋役不均,遣使分道相视裁减,谓之宽恤民力。又弛茶禁,以通商贾,省刑狱,天下便之。
六年,丁秦国太夫人忧,诏为罢春燕故事。执政遇丧皆起复,公以谓金革变礼,不可用于平世。仁宗待公而为政,五遣使起之,卒不从命,天下称焉。
英宗即位,拜枢密使、同中书门下平章事,迁户部尚书。逾年,以足疾,求解机务。章二十上,拜镇海军节度使、同中书门下平章事,判河阳,封祈国公。公五上章,辞使相,且言:“真宗以前不轻以此授人,仁宗即位之初,执政欲自为地,故开此例。终仁宗之世,宰相枢密使罢者皆除使相,至不称职,有罪者亦然,天下非之。今陛下初即位,愿立法自臣始。”不从。
神宗即位,改镇武宁军,进封郑国公。公又乞罢使相,乃以为尚书左仆射、观文殿大学士、集禧观使,召赴阙。公以足疾,固辞,复判河阳。熙宁元年,移汝州,且诏入觐。以公足疾,许肩舆至殿门,上特为御内东门小殿见之。令男绍隆入扶,且命无拜。坐语从容,至日昃,赐绍隆五品服。再对,上欲留公为集禧观使,力辞赴郡。明年二月,除司空兼侍中昭文馆大学士,赐甲第一区,皆辞不受。复拜左仆射、门下侍郎、同中书门下平章事。
公既至,未见。有于上前言灾异皆天数非人事得失所致者。公闻之,叹曰:“人君所畏惟天,若不畏天,何事不可为者?去乱亡无几矣。此必奸臣欲进邪说,故先导上以无所畏,使辅拂谏诤之臣无所复施其力,此治乱之机也。吾不可以不速救。”即上书数千言,杂引《春秋》、《洪范》及古今传记、人情物理,以明其决不然者。
群臣请上尊号及作乐,上以久旱不许。群臣固请作乐,公又言:“故事,有灾变皆彻乐,恐上以同天节虏使当上寿,故未断其请。臣以为此盛德事,正当以示夷狄,乞并罢上寿。”从之。即日而雨。
公又上疏,愿益畏天戒,远奸佞,近忠良。上亲书答诏曰:“义忠言亲,理正文直。苟非意在爱君,志存王室,何以臻此。敢不置之枕席,铭诸肺腑,终老是戒。更愿公不替今日之志,则天灾不难弭,太平可立俟也。”公既上疏谢,复申戒不已,愿陛下待群臣不以同异为喜怒,不以喜怒为用舍。
公始见上,上问边事。公曰:“陛下即位之始,当布德行惠,愿二十年口不言兵。”因以九事为戒。八月,以疾辞位,拜武宁军节度使、同中书门下平章事,判河南。复以公请,改亳州。
时方行青苗息钱法。公以谓此法行则财聚于上,人散于下,且富民不愿请,愿请者皆贫民,后不可复得,故持之不行。而提举常平仓赵济劾公以大臣格新法,法行当自贵近者始,若置而不问,无以令天下。乃除左仆射,判汝州。公言:“新法臣所不晓,不可以复治郡,愿归洛养疾。”许之。寻请老,拜司空,复武宁节度及平章事,进封韩国公,致仕。
公虽居家,而朝廷有大利害,知无不言。交趾叛,诏郭逵等讨之。公言:“海峤险远,不可以责其必进,愿诏逵等择利进退,以全王师。”契丹来争河东地界,上手诏问公。公言:“熙河诸郡,皆不足守,而河东地界,决不可许。”元丰三年,官制行,改授开府仪同三司。是岁,故参知政事王尧臣之子同老上言:“至和三年仁宗弗豫,其父尧臣尝与文彦博、刘沆及公同决大策,乞立储嗣,仁宗许之。会翊日有瘳,故缓其事,人无复知者。”以其父尧臣所撰诏草上之。上以问彦博,彦博言与同老合。上嘉公等勋绩如此,而终不自言,下诏以公为司徒,且以其子绍京为阁门祗候。
六年闰六月丙申,薨于洛阳私第之正寝,享年八十。手封遗表,使其子上之,世莫知其所言者。上闻讣,震悼,为辍视朝,内出祭文,遣使致奠所,以赙恤其家者甚厚。赠太尉,谥曰文忠。十一月庚申,葬于河南府河南县金谷乡南张里。
公之配曰周国夫人晏氏,后公四年卒。子男三人。曰绍庭,朝奉郎。曰绍京,供备库副使,后公十月卒。曰绍隆,光禄寺丞,早卒。女四人。长适保宁军节度使北京留守冯京,卒,又以其次继室,封安化郡夫人。次适承议郎范大琮。次适宣德郎范大。孙男三人。定方承事郎,直清承奉郎,直亮假承务郎。
公性至孝,恭俭好礼。与人言,虽幼贱必尽敬,气色穆然,终身不见喜愠。然以单车入不测之虏廷,诘其君臣,折其口而服其心,无一语少屈,所谓大勇者乎!其好善疾恶,盖出于天资。常言:“君子小人如冰炭,决不可以同器。若兼收并用,则小人必胜,薰莸杂处,终必为臭。”其为宰相及判河阳,最后请老居家,凡三上章,皆言:“天子无职事,惟辨君子小人而进退之,此天子之职也。君子与小人并处,其势必不胜。君子不胜,则奉身而退,乐道无闷。小人不胜,则交结构扇,千歧万辙,必胜而后已。小人复胜,必遂肆毒于善良,无所不为,求天下不乱,不可得也。”
其为文章,辩而不华,质而不俚。有《文集》八十卷,《天圣应诏集》十一卷,《谏垣集》二卷,《制草》五卷,《奏议》十三卷,《表章》三十卷,《河北安边策》一卷,《奉使录》四卷,《青州振济策》三卷。
平生所荐甚众,尤知名者十余人,如王质与其弟素、余靖、张瑰、石介、孙复、吴奎、韩维、陈襄、王鼎、张р之、杜杞、陈希亮之流,皆有闻于世,世以为知人。
元元年六月,有诏以公配享神宗皇帝庙廷。明年,以明堂恩,加赠太师。
绍庭请于朝曰:“先臣墓碑未立,愿有以宠绥之。”上为亲篆其首,曰显忠尚德之碑,且命臣轼撰次其事。谨拜手稽首而献言曰:世未尝无贤也。自尧舜三代以至于今,有是君则有是臣,故仁宗、英宗至于神考,咸有一德,克享天心,则天畀以人,光明伟杰有如公者。观公之行事,而味其平生,则三宗之盛德,可不问而知也。古之人臣,功高则身危,名重则谤生,故命世之士,罕能以功名终始者。臣观三宗所以待公,全其功名而保其终始,盖可谓至矣。方契丹求割地,上命宰相,历问近臣孰能为朕使虏者,皆以事辞免。公独慨然请行。使事既毕,上欲用公,公逡巡退避不敢居,而向之辞免者,自耻其不行,则惟公之怨,比而谗公,无所不至。及石介为《庆历圣德诗》,天下传诵,则大臣疾公如仇,构以飞语,必欲致之死地。仁宗徐而察之,尽辨其诬,卒以公为相。及英宗、神宗之世,公已老矣,勋在史官,德在生民。天子虚己听公,西戎、北狄视公进退,以为中国轻重。然一赵济敢摇之,惟神宗日月之明,知公愈深。公虽请老,有大政事必手诏访问。又追论定策之勋,以告天下,宠及其子孙,然后小人不敢复议,雍容进退,卒为宗臣。古人有言曰:“为君难为臣不易。”岂不然哉!公既配食清庙,宜有颂诗,以昭示来世。
其词曰:五代八姓,十有二君。四十四年,如丝之棼。以人为嬉,以杀为儇。兵交两河,腥闻于天。上帝厌之,命我祖宗。畀尔炉锤,往销其锋。孰谓民远?我闻其呻。宁尔小忍,无残我民。六圣受命,惟一其心。敕其后人,帝命是承。勿劓刖人,矧敢好兵。百三十年,讳兵与刑。惟彼北戎,谓帝我骄。帝闻其言,折其萌芽。笃生莱公,尺笞之。既服既驯,则扰绥之。堂堂韩公,与莱相望。再聘于燕,北方以宁。景德元祀,始盟契丹。公生是岁,天命则然。公之在母,秦国寤惊。旌旗鹤雁,降充其庭。云有天赦,已而生公。天欲赦民,公启其衷。北至燕然,南至于河。亿万维生,公手抚摩。水潦荐饥,散流而东。五十万人,仰哺于公。公之在内,自泉流濒。其在四方,自叶流根。百官维人,百度惟正。相我三宗,重华协明。帝谓公来,陨星其堂。有坟其丘,公岂是藏。维岳降神,今归不留。臣轼作颂,以配崧高。
“赵康靖公神道碑(代张文定公作)”
宋有天下百二十有五年,六圣相师,专用一道曰仁,不杂他术。刑以不杀为能,兵以不用为功,财以不聚为富,人以不作聪明为贤。虽有绝人之材,而德不至,终不大用。六圣一心,守之不移。故自建隆以来至于今,卿相大臣,号多长者。记人之功,忘人之过,含垢匿瑕,犯而不校,以为常德。是以四方人安,兵革不试,民之戴宋,有死无二。自汉以来,未有如今日之盛者。此六圣之德,而众长者之助也。《易》曰:“师贞,丈人吉。”《诗》曰:“虽无老成人,尚有典刑。”《书》曰:“如有一介臣,断断猗,无他技,其心休休焉,其如有容。人之有技,若己有之;人之彦圣,其心好之,不啻若自其口出,是能容之,以保我子孙黎民。”故太子少师赵公,服事三朝四十余年,其德合于《易》之所谓“丈人”、《诗》之所谓“老成”、《书》之所谓“一介臣”者。
公讳,字叔平,其先河朔人也,徙于宋之虞城七世矣。曾祖著,后唐国子《毛诗》博士,赠太师中书令。妣刘氏,楚国太夫人。祖惠,宋州楚丘令,赠太师中书令兼尚书令韩国公。妣李氏,燕国太夫人,父干,尚书驾部员外郎,赠太师中书令,兼尚书令鲁国公。妣张氏,鲁国太夫人,高氏,唐国太夫人。
公七岁而孤,笃学自力。年十七举进士。当时闻人刘筠、戚纶、黄宗旦皆称其文词必显于时,而其器识宏远,则皆自以为不及。当赴礼部试,楚守胡令仪醵黄金以赠之,公不受。天圣五年,擢进士第三人,授将作监丞,通判海州。归见父老故人,幅巾徒步,人人至其家。召试学士院,除著作郎,集贤校理,出知涟水军。
公为进士时,邓馀庆守涟水,馆公于官舍,以教其子。馀庆所为多不法,公谢去。数月,馀庆以赃败。及公为守,将至,或榜其所馆曰豹隐堂,赋者三十馀人。岁饥,公劝诱富民,得米万石,所活不可胜数。涟水有鱼池,利入公帑,岁杀鱼十馀万,公始罢之,作《放生碑》池上。
移守通州,入为开封府推官。奏事殿中,赐五品服,且欲以为直集贤院。宰相以例不可,出知洪州。属吏有郑陶、饶者,挟持郡事,肆为不法,前守莫能制。州有归化兵,皆故盗贼配流已而选充者。与郡人胡顺之共造飞语以动公,曰:“归化兵得廪米陈恶,有怨言,不更给善米,且有变。”公笑不答。会归化卒有自容州戍所逃还犯夜者,公即斩以徇,收陶下狱,得其奸赃,且奏徙歙州,一郡股栗。城西南隅当大江之冲,水岁为民患,公建为石堤,高丈五尺,长二百丈,用石九千段,取之有方,民不以为劳。明年夏堤成,而水大至,度与城平,恃堤以全,至于今赖之。
迁刑部员外郎、同知宗正寺,出知青州,改直集贤院。赋税未入中限,敕县不得辄催科。是岁,夏税先一月办,坐失举张诰,夺官罢归。起监密州酒,徙楚州粮料院,以郊赦还官职,知滁州。山东大贼李小二过境上,告人曰:“我东人也。公尝为青州,东人爱之如父母,我不忍犯。”遂寇庐、寿,犬牙不入境。
召修起居注,朝廷欲用修玉牒。久之,除欧阳修起居注,朝廷欲骤用修而难于躐公。公闻之,乃请郡自便。以为天章阁待制,赐三品服,纠察在京刑狱,迁兵部员外郎,遂知制诰,勾当三班院。会郊礼当进阶封,且任一子京官。乞以母封郡太君。宰相谓公学士拟封不久矣。公曰:“母年八十二,朝夕不可期,愿及今以为荣。”许之。后遂以为例。
改知审官院,判秘阁,与高若讷同判流内铨。若讷言往尝知贡举,闻母病不得出,几不能生。公矍然即请郡以便亲。宰相谓公曰:“旦夕为学士,可少待也。”公不听,遂除苏州。
明年丁母忧,服除,召入翰林为学士,知贡举,馆伴契丹泛使,遂报聘焉。会猎于兴云山之西,请公赋诗。诗成,契丹主亲酌玉杯以劝公,且以素扇授其近臣刘六符,写公诗,置之怀袖。
使还,加侍读学士,历右司郎中,中书舍人,提举在京诸司库务。奸人冷清诈称皇子,迁之江南。公曰:“清言不妄,不可迁。或诈,亦不可不诛。”诏公与包拯杂治之,得其实,乃诛清。李参为河北转运使,职事办治,进秩二等,且官其一子。郭申锡为谏官,争之曰:“参职事所当办,无功,不可赏。”上怒,欲罪申锡。公言:“陛下始面谕申锡,毋面从吾过。今黜之,何以示天下。”乃止。
以龙图阁学士、礼部侍郎知郓州,徙南京留守,拜御史中丞。中官邓保吉引剩员董吉烧银禁中,公力言其不可,遂出之。又言:“张茂实不宜典兵卫。”未行。会公拜枢密副使,复言之。乃出茂实知曹州。
拜参知政事。方是时,皇嗣未立,天下以为忧。仁宗始命英宗领宗正,公言宗正未足为重,遂与执政建言,宜立为皇太子。从之。
英宗即位,迁户部侍郎,又迁吏部。熙宁初,迁左丞,公年七十矣,求去位,不许。章数上,乃以为观文殿学士、吏部尚书、知徐州,遂请老不已,以太子少师致仕。
居睢阳十五年,犹以读书著文忧国爱君为事。集古今谏争为《谏林》一百二十卷,奏之。上甚喜,赐诏曰:“士大夫请老而去者,皆以声问不至朝廷为高。得卿所奏书,知有志爱君之士,虽退休山林,未尝一日忘也。当置坐右,以时省阅。”上祠南郊明堂,率尝召公陪祀,每辞以老疾,间尝一至都下,亦以足疾辞不入见。诏中贵人抚问,二府就所馆宴劳之。累阶至特进,勋上柱国,封天水郡开国公,赐号推忠保德翊戴功臣。元丰初,省功臣号。三年,官制改,解特进。
六年正月十五日,薨于永安坊里第,享年八十八。辍视朝一日,赠太师,谥康靖。前作遗范以戒子孙,纤悉必具,以某年月日,葬于宋城县天巡乡,地与日皆公所自卜也。娶李氏,封汝阴郡夫人,先公二十五年卒于郓州。子荣绪,殿中丞,敦绪,将作监主簿,皆早亡;元绪,宣德郎;公绪,校书郎。女二人,长适光禄寺丞王力臣,幼适朝奉大夫程嗣恭。孙男四人,嗣徽通直郎,嗣真宣德郎,嗣贤试校书郎,嗣光未命。曾孙男六人,к,太庙斋郎,余未名。
公为人乐易深中,恢然伟人也。平生与人,实无所怨怒,非特不形于色而已。专务掩恶扬善,以德报怨,出于至诚,非勉强者。天下称之,庶几汉刘宽、唐娄师德之徒云。始,欧阳修躐公为知制诰,人意公不能平。及修坐累对诏狱,人莫敢为言,公独抗章言修无罪,为仇人所中伤,陛下不可以天下法为仇人报怨。上感悟,修以故得全。公既老,修亦退居汝南,公自睢阳往从之游,乐饮旬日。苏舜钦为进奏院,以群饮得罪。公言与会者,皆一时名人,若举而弃之,失士大夫望,非朝廷福。张诰以赃败窜海上,公坐贬累年,而怜诰终不衰,间使人至海上劳问给之。代冯浩为郓州,吏举按浩侵用公使钱三十万,当以浩职田租偿官。公曰:“浩,吾同年也,且知其贫,不可。”以己俸偿之。公所为大略如此。至于敦尚契旧,葬死养孤,盖不可胜数。
余于公为里人,少相善也,退而老于乡,日从公游,盖知之详矣。元绪以墓碑为请,义不可以辞。铭曰:
维古仁人,仁义是图。仁近于弱,义近于迂。课其功利,岁计有余。在汉孝文,发政之初。欲以利口,登进啬夫。有臣释之,实矢厥谟。世谓长者,绛侯相如。皆讷于言,有口若无。岂效此子,喋喋巧谀。帝用感悟,老成是亲。清净无为,鉴于暴秦。历祀四百,世载其仁。赫赫我宋,以圣继神。于穆仁宗,如岁之春。招延朴忠,屏远佞人。岂独左右,刑于庶民。维时赵公,含德不发。如圭如璧,如金如锡。置之不愠,用之不怿。帝嘉其心,长者之杰。遂授以政,历佐三叶。济于艰难,不不跋。公在朝廷,靖恭寡言。不忮不求,孰知其贤。望其容貌,有耻而悛。薄夫以敦,鄙夫以宽。今其亡矣,吾谁与存。作此铭诗,以诏后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