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老家梅山深处的新化圳上镇是个远离资江河水的山区小镇,在二百六十四平方公里的土地上水库不多、溪流狭小。我老家的水资源十分缺乏,周围十余公里之内只有两个小水库,承办人养了些鱼苗,每年到腊月才开塘捕鱼。其他的水池,都是数尺大小的池塘,养几条小鲫鱼供家用还差不多,出售却没有。所以,老家的鱼鲜成了他们渴望的绝上美味。
二十世纪八十年代末,湖南邻省广东搞改革开放,我老家农村的很多年轻人南下广东打工,开始他们的走荡江湖生涯。之后,家乡的经济开始宽裕,农村的建设有所好转,特别是随着乡村公路的开通,进进出出的车辆把山里的木材和竹子运出山村,农村的经济开始活跃起来,远方的物产从公路进入山村小镇,慢慢流向农民的手里。
我爷爷是当地年龄最大的老人,他一九八九年去世时八十九岁。他一生除了有我父亲等儿女十人之外,还有二三十个干子、干女。农村独生子女的家庭怕自己的子女夭折,往往要把儿女寄在多子多女的人家的门下,改为他姓,成为他人的干儿子、干女儿。爷爷就这样多了很多子女。
爷爷一生少病痛,从我记事起到他去世,他身体不好的时候很少,只有一九八八年、一九八九年有一小段时间生过病。在爷爷去世前的第三个月,他还可以上山砍柴,挑一担一百多斤的棍子柴回家。
爷爷病重的那段时间里,他的干子、干女都从各地赶来看望他,除了关心,还有嘘寒问暖。当时农村送给老人最好的营养补品和礼物是麦乳精、荔枝罐头等,爷爷家里麦乳精堆积成山。干子、干女们每隔十天半月来探望他一次,见到他卧室里的麦乳精、罐头等物,第二次来就不再带那些东西了。他们想方设法买些爷爷想吃的东西给他,那些孝顺又经济稍微宽裕点的子女就给他买两条猪里脊肉来,让他炝汤吃。
二十世纪八十年代末,圳上镇已经有了集市,逢三逢八都是赶集的日子,每个月有六天可以赶集购物,有些做生意的人干脆在集市的街道两旁开起了店铺,经营起自家的生意,还有个别人家专门经营卖鲜鱼的生意:他们用四块大木板钉成一个大筐子,再用彩条雨布钉在筐子里面,可以装满水养鱼,筐子里养得最多的是活鲤鱼、活草鱼等。
乡下人善于精打细算,他们不到万不得已的时候不会去花钱买活鱼吃,即使买活鱼也只买那八两斤把的小鲤鱼。卖鱼的老板用一根细尼龙带子穿过鱼的背鳍,扎在第一根有倒刺的鳍骨上,买者可以提着带回家,就是走三四十里山路,鱼也不会死,还会好好地活着,如果再放到水里,仍然畅游。
爷爷生活了八九十年,鱼吃了不少,新鲜的鲤鱼还是吃得很少。爷爷吃菜,喜欢汤汤水水的东西,他特别喜欢吃炝的汤。炝汤是老家圳上镇做菜的一种方式,先把锅子洗干净,放油热到六七成,把菜倒进去,翻炒几滚,上点油,加水煮熟,菜连汤带水,就是炝汤。炝汤是我们老家最普通的做菜方法,也是传统老人最喜欢的方法,特别是新鲜的瘦肉、猪肺、鲜鱼等食材,炝汤使用得最多。这样做出来的菜肴,吃起来最新鲜、最营养、最有味。
爷爷算不上地道的美食家,但他保留了梅山人吃鲜味的习惯。每当有干子、干女带活鲤鱼来看望他,他就会吩咐奶奶把鲤鱼炝汤给他吃。奶奶那时已经七十几岁,早已双目失明,她还摸黑操持家务,有些事情无法操作时,奶奶就会叫我或我母亲来帮忙。我帮奶奶做的工作是烧火、提水;母亲帮她做的工作是掌勺。奶奶坐在她的板凳上,一边口述一边讲解做菜的要诀,母亲按着奶奶的口述炒菜,完成奶奶的手艺。
母亲把鱼洗干净,从腹部剖开,取出内脏,挖掉鱼鳃,切成一指大小的条,再切成一寸长短的块。农村很少四季留有姜、蒜做佐料,他们用紫苏叶代替去腥,或者在出锅时加大蒜叶提味。我烧起大火,母亲把锅洗干净,放上猪油,在锅里荡几圈,油液在锅里叽叽喳喳地作响,母亲倒下切好的鱼块,用菜勺推动鱼块,让鱼块在油里翻转几滚,放入紫苏叶,一起翻炒,几滚之后,加一勺清水,放盐,盖好锅盖,煮开,再把两块水豆腐切片倒进锅里,汤煮成奶白色,就可以出锅。其他家庭,在翻炒鲤鱼的时候,会加青辣椒或者红辣椒拌炒,增加辣味。
爷爷吃鲤鱼炝豆腐,他不太喜欢吃鱼,而是喜欢喝汤,常喝一小菜碗;他也喜欢吃汤里的豆腐。爷爷想把鱼肉让给他的孙子们吃,当时我们在他身边生活的孙子有六个,孙女也有三四个,每个小孩吃一块鱼肉,就要吃掉半边鱼。
我渐渐长大,在外公和二舅家吃到鱼炝豆腐时,美食家兼厨师的外公告诉我:鲤鱼炝豆腐,味道最好的是汤和豆腐,鱼汤鲜美、滑爽,豆腐软嫩、气孔里饱含汤汁。再吃鱼肉,就感觉鱼肉有些柴,软嫩、细嫩、滑爽度稍逊,味不再鲜美,稍微有点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