片刻的杀戮后,厅堂内很快安静下来,从前方后方同时传来脚步声。
前面走进鲜于丹:“禀告校尉,仓曹张益等人,已被肃清。”
后面绕出仓慈、刘靖,两人望着顾徽等人的尸身,微微叹了口气。今日的斩首行动,仓慈、刘靖是不怎么赞成的,仓慈作为政务幕僚、刘靖作为军事参谋,对于如何压制海盐县中的四姓势力,都有自己的见解,正是慢慢敲打、步步挤占,在妥协和平衡中逐步进逼,用时间来换取空间,最终迫使四姓势力退出海盐县。
他们的思路,未必不可行,甚至可以说肯定可行。但吕蒙不取,因为吕蒙并不认为自己应当在争夺四姓盐场的事务上浪费一年甚至更长的时间,又不能换来吴中四姓向他效忠,不值!
对于吕蒙简单粗暴、追求效率的行事方法,仓慈、刘靖早已清楚,也已经适应,之前清剿丹阳半郡,便是如此。只是这次对付的并非贼寇,而是同为名士的吴中四姓,所以才让士人出身的二人稍微有些不惯。
不过他们都是合格的属下,既然吕蒙不听从,那么他们只能压下本身的意见,以吕蒙的意志为基准,谋算下一步的行动。
“校尉,顾徽、朱桓等人既死,当立刻给他们扣上罪名。”仓慈建议道。
“哦,孝仁认为应当安插什么罪名合适?”
“校尉是海盐县军政主官,握有大义,以上治下,欲加之罪,何患无辞?便说此数人勾结贼寇,发动叛乱,意图谋害校尉即可。”
具体什么罪名并不重要,别人是否相信也并不重要,不过这个罪名还是必须要扣的。
刘靖则建议道:“当务之急,是立刻持此数人首级,急袭各大盐场。”
吕蒙微微颔首,低下头来,再次看了脚边的朱桓首级,也再次叹息一声。以勇武著称的朱家,在原史孙权体系内,一共出了三位大将:
前将军、假节、领青州牧、嘉兴侯朱桓;
镇南将军、假节、大都督、嘉兴侯朱异;
骠骑将军、领丞相、云阳侯朱据。
如今朱桓已经授首,朱桓之子朱异尚未出生,已经失去了降临这个世界的机会,朱门三将,立刻去了两个。剩下的朱据,算是朱桓族弟,目前只是二岁婴儿,将来是友是敌,就看因缘际会了。
叹息过后,心中再不留痕,吕蒙大声下令:“元节、文向,你二人各领千人,持此诸贼首级,直扑各大盐场。盐丁若遵我法度,开门迎降,亦是我县子民,我当以仁政待之。若愚忠私恩,对抗公义,负隅顽抗者,皆视为贼寇,勿受降,尽屠之!”
“诺。”谢旌、徐盛应命而去。
兴平二年九月初三,吕蒙杀海盐士绅豪吏多人,陆家、张家盐场开门投降,顾家、朱家盐场誓死抵抗,尽屠之。死者逾四千人,血流成河,全县震栗。
初四,消息传至吴县,顿时引起轩然大波。
“残暴不仁,好杀成性!”张昭脸有怒意,“怎能拿对付贼寇的手段来对付世家大族呢?”
孙策却是不置可否地一笑:“子布先生,子明是做了我想做而没有做的事啊。世家大族,只要是反抗我们的,和贼寇又有什么区别?之前的王晟,不也是名士吗,您不是也建议族诛的吗?”
张昭愤然道:“王晟虽有名望,但势力单薄,诛杀他一族不用牵连太多,但吴中四姓彼此盘根错节,怎能同样处理呢?”
“好了。”孙策劝道:“因为家母劝说,我们没能杀死王晟,没能杀鸡儆猴,对吴中豪族的威慑不足。如今子明挥下屠刀,海盐之事,足以震慑吴郡豪族了。”
其实孙策本人,倒不是真的不敢对吴中四姓下手。当初他父亲孙坚,杀荆州刺史王叡,杀南阳太守张咨,都是擅杀,都无道理。王叡、张咨既是高官又是名士,孙坚杀起来毫不手软。身为其子的孙策,又怎会顾虑什么吴中四姓?只不过是二张劝谏,才徐徐图之。如今吕蒙做了他没做的事,孙策固然觉得有点被动,但内心深处却是欣赏的多。
何况,孙策身为诸侯,自然也有上位者的隐秘心思。
吕蒙智勇兼备,军政大才,又能吸引人才投效,谢旌、徐盛有武勇,仓慈有治才,据说吕蒙阵营中还有数人颇有地位……这些事情,孙策作为主公,不会完全不知道。孙策英雄自诩,有容人之量,也自信压得住手下大才的野心,暂时确实没有对吕蒙生出戒备之心。但如吴景,如程普,多次在他耳边进言,孙策偶尔也会生出一些想法,只是很快就会被他压下而已。现在好了,吕蒙残忍好杀,必然得罪江东多数豪门士绅,至少绝大部分士人不会亲近吕蒙。这样的吕蒙,作为主公,反而能更放心地使用。
张纮建议道:“主公,顾徽是顾雍亲弟,朱桓是朱家少主,他们被杀,吴中四姓定然会有异动,吴县之内,当加强警戒。”
孙策沉吟道:“二位先生,再加上之前的陆康,我们已经和吴中四姓中的三家结下私仇,何不彻底铲除他们?”
“万万不可。”二张同时叫道,两人对视一眼,张昭道:“一旦如此,主公将受到整个江东绝大多数士绅的抵制,即便平定江东四郡,未来也会在内耗中不断消磨,失去向外扩张的机会。”
张纮道:“主公,不但不能继续杀戮,您还应斥责吕蒙。”
“斥责?这怎么行?吕蒙是我军大将,即使这次粗暴了些,也是一心公事,不计较自身名誉损毁,不表彰也就罢了,怎能斥责?这会寒了将士们的心。”
张纮道:“主公,只是表面斥责,否则无法安抚吴中四姓。”
安抚是让四姓不至于彻底叛乱,但安抚下来后,该打击的,还是会继续打击,直到四姓臣服。
孙策点点头,对朱治道:“君理,便由你的太守郡廷,派出督邮吧。”督邮隶属于太守,负责巡察各县。
当孙策议事时,顾家内院,吴中四姓的主事人也已齐聚议事。
顾雍脸色悲伤,顾徽是他同母弟,是他最重要的助手,竟然就这样被吕蒙杀了,而且还是扣上了勾结海贼叛乱的罪名。
而朱桓之父,在接到消息时,早已哭晕过两回。他体弱多病,命不久矣,朱桓是他唯一的嫡子,也是朱家未来的希望,不久前才被派去海盐,竟然遭遇不幸。他死之后,朱家大权定然后落到旁支手中,朱父咬牙切齿:“报仇!一定要报仇!要把吕贼千刀万剐!”
“报仇?怎么报?”张允轻声道,“我们没能赶在孙策抵达吴县之前动员大军,便已经彻底失去了机会。”
吴中四姓势力遍布吴郡,比如在海盐县内,盐丁便是他们的私兵,在其他诸县,也有各种名义的私兵,集合起来,足有精壮万人!若是之前就完成动员,有上万精壮守城,只怕孙策都未必能拿下吴县!彼消此长,吴郡其他豪族也会坚定对抗孙策之心,孙策根本不可能占据吴郡。
但现在说什么都已经晚了,各地私兵没能完成集结,孙策每破一县,便会留下部分军队镇守,只要稍有异动,立刻便是剿杀。何况吴县都已经被孙策占据了,一旦有变,孙策会立刻将四大家族的主要族人一网打尽。
“我们可以联络袁术、刘备、刘表!”朱父大声咆哮,又忍不住咳嗽几声,咯血了。顾雍挥挥手,仆人上前,不顾朱父反抗,将其搀扶离开,自有良医上前。
待朱父离开,顾雍才道:“放袁术等人进来,和孙策又有何区别?无论是哪家占据江东,对我们四家都没有好处。”顾雍看了眼陆骏,问道:“季才兄,你认为当如何是好?”
陆骏没有直接答话,却是问向身边一少年:“议儿,你认为该当如何?”
陆康身亡,陆氏宗族伤亡过半,嫡子陆绩年幼,家族大权由陆骏继承。陆骏曾任九江都尉,但他其实不通武事,也无谋略,徒具文采,没有在乱世保全家族的才能,之所以能把遭受重大打击的陆家治理得井井有条,便是因为其子陆议的谋划。
陆议年仅十三,但天才早慧,古时甘罗十二岁就位至上卿,十三岁的陆议足智多谋,顾雍等人也不觉得怪异,只有欣赏。
陆议是一个俊美少年,面如美玉,双眼灵动,父亲询问,他立刻答道:“该降。”
即使以顾雍的养气功夫,也忍不住惊呼出声:“降?”
“正是。”陆议道:“若是治世,我等世家,根基稳固,定然无忧。当今之世,却是乱世。曹操杀名士、屠徐州,兖州士族叛离,仁人义士,纷纷抵制曹操。但结果呢,张邈张超败亡,吕布逃奔徐州。不仅曹操,诸侯们莫不如此!庐江周家官宦名门,袁术说抓就抓;我们四姓名望素著,吕蒙说杀就杀。值此乱世,诸侯残暴,依靠名声,已经无法保全家族。”
“我等若强行对抗,不是孙策对手;若暂时隐忍,又难免再次遭遇屠刀;孙策要想控制江东,就必须把我们降服,定会步步紧逼,我们只会不断削弱。与其被削弱大半后不得不降服,不如现在就降,还能保存更多的实力。一旦降服,我们还可以参与孙策的扩张,弥补过去的损失。”
吴中四姓和孙策的仇恨,起因便是孙策攻打陆康,如果连陆家子弟都能放下仇恨,其他家族当然更能够。只是,这是之前,现在吕蒙的屠戮,却让顾家、朱家心结难解。
顾雍闭目良久,回忆着弟弟的音容笑貌,张开双眼时,却已经做出了决断:“伯言说的是,我们应当早降。”
“只是,朱家……”张允犹豫道,因为朱桓之死,朱父已经和吕蒙势不两立了。
一旁朱家另一人,朱据之父道:“休穆之死,我做叔父的也极为悲伤,但不能因此让整个家族继续损失下去。若诸君定下降议,族兄那里,我来处理。”
顾雍、张允、陆骏交换着眼神,片刻便已达成一致,朱桓之父已经命不久矣,又仇恨迷心,不再适合主持朱家,应当扶持朱据之父,取代朱家现任家主。
顾雍又道:“伯言,向孙策臣服,我们可以同意。但在此之前,必须给吕蒙一个教训,否则家族之内,定有怨言,伯言可有妙计?”
“吕蒙入海盐,首要之务便是盐务,如今盐场虽然被他控制,我们不可能再夺回,但耽误他一年的产盐,却是不难。损失一年盐利,或能让孙策不再重用吕蒙。”具体计策,陆议却是不说,只是自信一笑,道:“议愿往海盐一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