加多怜把话吩咐明白,随即回到自己底正房。房间也是中西混合型。正中一间陈设的东西更是复杂,简直和博物院一样。在这边安排着几件魏、齐造像,那边又是意、法底裸体雕刻。壁上挂的,一方面是香光、石庵底字画,一方面又是什么表现派后期印象派底油彩。一边挂着先人留下来的铁笛玉笙,一边却放着皮安奥与梵欧林。这就是她底客厅。客厅底东西厢房边边是她底卧房和装饰室,一边是客房,所有的设备都是现代化的。她从客厅到装饰室,便躺在一张软床上,看看手表已过五点,就按按电铃,顺手点着一支纸烟。一会,陈妈进来。她说:“今晚有舞局,你把我那新做的舞衣拿出来,再打电话叫裁缝立刻把那套蝉纱衣服给送来。回头来侍候洗澡。”陈妈一一答应着便即出去。
她洗完澡出来,坐在妆台前,涂脂抹粉,足够半点钟工夫。
陈妈等她装饰好了,便把衣服披在她身上。她问:“我这套衣服漂亮不漂亮?”陈妈说:“这花了多少钱做的?”她说:“这双鞋合中国钱六百块,这套衣服是一千。”陈妈才显出很赞羡的样子说:“那么贵,敢情漂亮啦。”加多怜笑她不会鉴赏,对她解释那双鞋和那套衣服会这么贵和怎样好看的缘故,但她都不懂得。她反而说:“这件衣服就够我们穷人置一两顷地。”加多怜说:“地有什么用呢?反正有人管你吃的穿的用的就得啦。”陈妈说:“这两三年来,太太小姐们穿得越发讲究了,连那位黄老太太也穿得花花绿绿地。”加多怜说:“你们看得不顺眼吗?这也不希奇。你晓得现在娘们都可以跟爷们一样,在外头做买卖,做事和做官;如果打扮得不好,人家一看就讨嫌,什么事都做不成了。”她又笑着说:“从前的女人,未嫁以前是一朵花,做了妈妈就成了一个大倭瓜。现在可不然,就是八十岁老太太也得打扮得像小姑娘一样才好。”陈妈知道她心里很高兴,不再说什么,给她披上一件外衣,便出去叫车夫伺候着。
加多怜在软床上坐着等候陈妈底回报,一面从小桌上取了一本洋文的美容杂志,有意无意地翻着。一会儿李妈进来说:“真不凑巧,您刚要出门,邸先生又来了。他现时在门口等着,请进来不请呢?”加多怜说:“请他这儿来罢。”李妈答应了一声,随即领着邸力里亚进来。邸力里亚是加多怜在纽约留学时所认识的西班牙朋友,现时在领事馆当差。自从加多怜回到这城以来,他几乎每个星期都要来好几次。他是一个很美丽的少年,两撇小胡映着那对像电光闪烁的眼睛。说话时那种浓烈的表情,乍一看见,几乎令人想着他是印度欲天或希拉伊罗斯底化身。他一进门,便直趋到加多怜面前,抚着她底肩膀说:“达灵,你正要出门吗?我要同你出去吃晚饭,成不成?”加多怜说:“对不住,今晚我得去赴林市长底宴舞会,谢谢你底好意”她拉着邸先牛底手,教他也在软椅上坐,又说:“无论如何,你既然来了,谈一会再走罢。”他坐下,看见加多怜身边那本美容杂志,便说:“你喜欢美国装还是法国装呢?看你底身材,若扮起西班牙装,一定很好看。不信,明天我带些我们国里底装饰月刊来给你看。”加多怜说:“好极了。我知道我一定会很喜欢西班牙底装束。”
两个人坐在一起,谈了许久。陈妈推门进来,正要告诉林宅已经催请过,蓦然看见他们在椅子上搂着亲嘴。在半惊慌半诧异意识中,她退出门外。加多怜把邸力里亚推开,叫:“陈妈进来。有什么事?是不是林它来催请呢?”陈妈说:“催请过两次了。”那邸先生随即站起来,拉着她底手说:“明天再见罢。
不再耽误你底美好的时间了。”她叫陈妈领他出门,自己到妆台前再匀匀粉,整理整理头面。一会几陈妈进来说车已预备好,衣箱也放在车里了。加多怜对她说:“你们以后该学学洋规矩才成。无论到那个房间,在开门以前,必得敲敲门,教进才进来。方才邸先生正和我行着洋礼,你闯进来,本来没多大关系,为什么又要缩回去?好在邸先生知道中国风俗,不见怪,不然,可就得罪客人了。”陈妈心里才明白外国风俗,亲嘴是一种礼节,她连回答了几声“唔,唔”,随即到下房去。
加多怜来到林宅,五六十位客人已经到齐了。市长和他底夫人走到跟前同她握手。她说:“对不住,来迟了。”市长连说:“不迟不迟,来得正是时候。”他们与她应酬几句,又去同别的客人周旋。席间也有很多她所认识的朋友,所以她谈笑自如很不寂寞。席散后,麻雀党员、扑克党员、白面党员等等,各从其类,各自消遣。但大部份的男女宾都到舞厅去。她底舞艺本是冠绝一城的,所以在场上的独舞与合舞都博得宾众底赞赏。
已经舞过很多次了。这回是市长和加多怜配舞。在进行时,市长极力赞美她身材底苗条和技术底纯熟。她越发播弄种种妩媚的姿态,把那市长底心绪搅得纷乱。这次完毕,接着又是她底独舞。市长目送着她进更衣室,静悄悄地等着她出来。众宾又舞过一回,不一会,灯光全都熄了,她底步伐随着音乐慢慢地踏入场中。她头上底纱巾和身上底纱衣满都是萤火所发出的光,身体底全部在磷光闪烁中断续地透露出来。
头面四周更是明亮,直如圆光一样。这动物质的衣裳比起其余的舞衣直像寒冰狱里底鬼皮与天宫底霓裳的相差。舞罢,市长问她这件舞衣底做法。她说用萤火缝在薄纱里,在黑暗中不用反射灯能够自己放出光明来。市长赞她聪明,说会场中一定有许多人不知道,也许有人会想着天衣也不过如此。
她更衣以后,同市长到小客厅去休息。在谈话间,市长便问她说:“听说您不想回南方了,是不是?”她回答说:“不错,我有这样打算;不过我得替朴君在这里找一点事做才成。不然,他必不让我一个人在这里住着,如果他不能找着事情,我就想自己去考考文官,希望能考取了,派到这里来。”市长笑着说:
“像您这样漂亮,还用考什么文官武官呢!您只告诉我您愿意做什么官,我明儿就下委札。”她说:“不好罢?我也不知道我能做什么官。您若肯提拔,就请派朴君一点小差事,那就感激不尽了。”市长说:“您底先生我没见过,不便造次。依我看来,您自己做做官,岂不更抖吗?官有什么叫做会做不会做!您若肯做就能做。回头我到公事房看看有什么缺,马上就把您补上好啦。若是目前没有缺,我就给您一个秘书的名义。”她摇头,笑着说:“当秘书,可不敢奉命。女的当人家底秘书都要给人说闲话的。”市长说:“那倒没有关系,不过有点屈才而已。
当然我得把比较重要的事情来叨劳。”
舞会到夜阑才散。加多怜得着市长应许给官做,回家以后,还在卧房里独自跳跃着。
从前老辈们每笑后生小子所学非用,到近年来,学也可以不必,简直就是不学有所用。市长在舞会所许加多怜的事已经实现了。她已做了好几个月的特税局帮办,每月除到局支几百元薪水以外,其余的时间都是她自己的。督办是市长自己兼。实际办事的是局里底主任先生们。她也安置了李妈底丈夫李富在局里,为的是有事可以关照一下。每日里她只往来于饭店、舞场和显官豪绅底家庭间,无忧虑地过着太平日子。平常她起床的时间总在中午左右,午饭总要到下午三四点,饭后便出门应酬,到上午三四点才回家。若是与邸力里亚有约会或朋友们来家里玩,她就不出门,也起得早一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