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给少华
近来青年人新兴了一种崇拜英雄的习气,表现底方法是跋涉千百里去向他们献剑献旗。我觉得这种举动不但是孩子气,而且是毫无意义。我们底领袖镇日在戎马倥偬、羽檄纷沓里过生活,论理就不应当为献给他们一把废铁镀银的、中看不中用的剑,或一面铜线盘字的幡不像幡、旗不像旗的东西,来耽误他们宝贵的时间。一个青年国民固然要崇敬他底领袖,但也不必当他们是菩萨,非去朝山进香不可。表示他的诚敬的不是剑,也不是旗,乃是把他全副身心献给国家。要达到这个目的,必要先知道怎样崇敬自己。不会崇敬自己的,决不能真心崇拜他人。崇敬自己不是骄慢的表现,乃是觉得自己也有成为一个有为有用的人物的可能与希望,时时刻刻地、兢兢业业地鼓励自己,使他不会丢失掉这可能与希望。
在这里,有个青年团体最近又举代表去献剑,可是一到越南,交通已经断绝了。剑当然还存在他们底行囊里,而大众所捐的路费,据说已在异国的舞娘身上花完了。这样的青年,你说配去献什么?害中国的,就是这类不知自爱的人们哪。可怜,可怜!
二 给人
每日都听见你在说某某是民族英雄,某某也有资格做民族英雄,好像这是一个官街,凡曾与外人打过一两场仗,或有过一二分勋劳的都有资格受这个徽号。我想你对于“民族英雄”底观念是错误的。曾被人一度称为民族英雄的某某,现在在此地拥着做“英雄”的时期所榨取于民众和兵士的钱财,做了资本家,开了一间工厂,驱使着许多为他底享乐而流汗的工奴。曾自诩为民族英雄的某某,在此地吸鸦片,赌轮盘,玩舞女,和做种种堕落的勾当。此外,在你所推许的人物中间,还有许多是平时趾高气扬、临事一筹莫展的“民族英雄”。所以说,苍蝇也具有密蜂底模样,不仔细分辨不成。
魏冰叔先生说:“以天地生民为心,而济以刚明通达沉深之才,方算得第一流人物。”凡是够得上做英雄的,必是第一流人物,试问亘古以来这第一流人物究竟有多少?我以为近几百年来差可配得被称为民族英雄的,只有郑成功一个人。他于刚明敏达四德具备,只惜沈深之才差一点。他底早死,或者是这个原因。其他人物最多只够得上被称为“烈士”、“伟人”、“名人”罢了。《文子》《微明篇》所列的二十五等人中,连上上等的神人还够不上做民族英雄,何况其余的?我希望你先把做成英雄的条件认识明白,然后分析民族对他的需要和他对民族所成就的勋绩,才将这“民族英雄”底徽号赠给他。
三 复成仁
来信说在变乱的世界里,人是会变畜生的。这话我可以给你一个事实的证明。小汕在乡下种地的那个哥哥,在三个月前已经变了马啦。你听见这新闻也许会骂我荒唐,以为在科学昌明的时代还有这样的怪事。但我请你忍耐看下去就明白了。
岭东底沦陷区里,许多农民都缺乏粮食,是你所知道的。
即如没沦陷的地带也一样地闹起米荒来。当局整天说办平粜,向南洋华侨捐款,说起来,米也有,钱也充足,而实际上还不能解决这严重的问题,不晓得真是运输不便呢,还是另有原由呢?一般率直的农民受饥饿底迫胁总是向阻力最小、资粮最易得的地方奔投。小汕底哥哥也带了充足的盘缠,随着大众去到韩江下游底一个沦陷口岸,在一家小旅馆投宿,房钱是一天一毛,便宜得非常。可是第二天早晨,他和同行的旅客都失了踪!旅馆主人一早就提了些包袱到当铺去。回店之后,他又把自己幽闭在账房里数什么军用票。店后面,一股一股的卤肉香喷放出来。原来那里开着一家卤味铺,卖的很香的卤肉、灌肠、熏鱼之类。肉是三毛一斤,说是从营盘批出来的老马,所以便宜得特别。这样便宜的食品不久就被吃过真正马肉的顾客发现了它底气味与肉里都有点不对路,大家才同调地怀疑说:大概是来路的马罢。可不是!小汕底哥哥也到了这类的马群里去了!变乱的世界,人真是会变畜生的。
这里,我不由得有更深的感想。那使同伴在物质上变牛变马,是由于不知爱人如己,虽然可恨可怜,还不如那使自己在精神变猪变狗的人们。他们是不知爱己如人,是最可伤可悲的。如果这样的畜人比那些被食的人畜多,那还有什么希望呢?
铁鱼底鳃
那天下午警报底解除信号已经响过了。华南一个大城市底一条热闹马路上排满了两行人,都在肃立着,望着那预备保卫国土的壮丁队游行。他们队里,说来很奇怪,没有一个是扛枪的。戴的是平常的竹笠,穿的是灰色衣服,不像兵士,也不像农人。巡行自然是为耀武扬威给自家人看,其它有什么目的,就不得而知了。
大队过去之后,路边闪出一个老头,头发蓬松得像戴着一顶皮帽子,穿的虽然是西服,可是缝补得走了样了。他手里抱着一卷东西。忽忙地越过巷口,不提防撞到一个人。
“雷先生,这么忙!”
老头抬头,认得是他底一个不很熟悉的朋友。事实上雷先生并没有至交。这位朋友也是方才被游行队阻挠一会,赶着要回家去的。雷见他打招呼,不由得站住对他说:“唔,原来是黄先生。黄先生一向少见了。你也是从避弹室出来的罢?
他们演习抗战,我们这班没用的人,可跟着在演习逃难哪!”
“可不是!”黄笑着回答他。
两人不由得站住,谈了些闲话。直到黄问起他手里抱着的是什么东西,他才说:“这是我底心血所在,说来话长,你如有兴致,可以请到舍下,我打开给你看看,看完还要请教。”
黄早知道他是一个最早被派到外国学制大炮的官学生,回国以后,国内没有铸炮的兵工厂,以至他一辈子坎坷不得意。英文、算学教员当过一阵,工厂也管理过好些年,最后在离那城市不远的一个割让岛上底海军船坞做一分小小的职工,但也早已辞掉不干了。他知道这老人家底兴趣是在兵器学上,心里想,看他手里所抱的,一定又是想理中的什么武器底图样了。他微笑向着雷,顺口地说:“雷先生,我猜又是什么‘死光镜’、‘飞机箭’一类的利器图样罢?”他说着好像有点不相信,因为从来他所画的图样,献给军事当局,就没有一样被采用过。虽然说他太过理想或说他不成的人未必全对,他到底是没有成绩拿出来给人看过。
雷回答黄说:“不是,不是,这个比那些都要紧。我想你是不会感到什么兴趣的。再见罢。”说着,一面就迈他底步。
黄倒被他底话引起兴趣来了。他跟着雷,一面说:“有新发明,当然要先睹为快的。这里离舍下不远,不如先到舍下一谈罢。”
“不敢打搅,你只看这蓝图是没有趣味的。我已经做了一个小模型,请到舍下,我实验给你看。”
黄索性不再问到底是什么,就信步随着他走。二人嘿嘿地并肩而行,不一会已经到了家。老头子走得有点喘,让客人先进屋里去,自己随着把手里底纸卷放在桌上,坐在一边。黄是头一次到他家,看见四壁挂的蓝图,各色各样,说不清是什么。厅后面一张小小的工作桌子,锯、钳、螺蛳旋一类的工具安排得很有条理。架上放着几只小木箱。
“这就是我最近想出来的一只潜艇底模型。”雷顺着黄先生底视线到架边把一个长度约有三尺的木箱拿下来,打开取出一条“铁鱼”来。他接着说:“我已经想了好几年了。我这潜艇特点是在它像一条鱼,有能呼吸的鳃。”
他领黄到屋后底天井,那里有他用铝版自制的一个大盆,长约八尺,外面用木板护着,一看就知道是用三个大洋货箱改造的。盆里盛着四尺多深的水。他在没把铁鱼放进水里之前,把“鱼”底上盖揭开,将内部底机构给黄说明了。他说,他底“鱼”底空气供给法与现在所用的机构不同。他底铁鱼可以取得养气,像真鱼在水里呼吸一般,所以在水里的时间可以很长,甚至几天不浮上水面都可以。说着他又把方才的蓝图打开,一张一张地指示出来。他说他一听见警报,什么都不拿,就拿着那卷蓝图出外去躲避。对于其它的长处,他又说:“我这鱼有许多‘游目’,无论沉下多么深,平常的折光探视镜所办不到的,只要放几个‘游目’使它们浮在水面,靠着电流底传达,可以把水面与空中底情形投影到艇里底镜版上。浮在水面的‘游目’体积很小,形头也可以随意改装,虽然低飞的飞机也不容易发见它们。还有它底鱼雷放射管是在艇外,放射的时候艇身不必移动,便可以求到任何方向,也没有像旧式潜艇在放射鱼雷时会发生可能的危险的情形。还有艇里底水手,个个有一个人造鳃,万一艇身失事,人人都可以迅速地从方便门逃出,浮到水面。”
他一面说,一面揭开模型上一个蜂房式的转盘门,说明水手可以怎样逃生。但黄已经有点不耐烦了。他说:“你底专门话,请少说罢,说了我也不大懂,不如先把它放下水里试试,再讲道理,如何?”
“成,成。”雷回答着,一面把小发电机拨动,把上盖盖严密了,放在水里。果然沉下许久,放了一个小鱼雷再浮上来。他接着说:“这个还不能解明铁鳃底工作。你到屋里,我再把一个模型给你看。”
他顺手把小潜艇托进来放在桌上,又领黄到架底别一边,从一个小木箱取出一副铁鳃底模型。那模型像一个人家养鱼的玻璃箱,中间隔了两片玻璃版,很巧妙的小机构就夹在当中。他在一边注水,把电线接在插销上。有水的那一面底玻璃版有许多细致的长缝,水可以沁进去,不久,果然玻璃版中间底小机构与唧筒发动起来了。没水的这一面,代表艇内底一部,有几个像唧筒的东西,连着版上底许多管子。他告诉黄先生说,那模型就是一个人造鳃,从水里抽出养气,同时还可以把炭气排泄出来。他说,艇里还有调节机,能把空气调和到人可呼吸自如的程度。关于水底压力问题,他说,战斗用的艇是不会潜到深海里去的。他也在研究着怎样做一只可以探测深海的潜艇,不过还没有什么把握。
黄听了套一套他所不大懂的话,也不愿意发问,只由他自己说得天花乱坠,一直等到他把蓝图卷好,把所有的小模型放回原地,再坐下想与他谈些别的。
但雷底兴趣还是在他底铁鳃。他不歇地说他底发明怎样有用,和怎样可以增强中国海底军备。
“你应当把你底发明献给军事当局,也许他们中间有人会注意到这事,给你一个机会到船坞去建造一只出来试试。”黄说着就站起来。
雷知道他要走,便阻止他说:“黄先生忙什么?今晚大家到茶室去吃一点东西,容我做东道。”
黄知道他很穷,不愿意使他破费,便又坐下说:“不,不,多谢,我还有一点别的事要办,在家多谈一会罢。”
他们继续方才的谈话,从原理谈到建造底问题。
雷对黄说他怎样从制炮一直到船坞工作,都没得机会发展他底才学。他说,别人是所学非所用,像他简直是学无所用了。
“海军船坞于你这样的发明应当注意的。为什么他们让你走呢?”
“你要记得那是别人底船坞呀,先生。我老实说,我对于潜艇底兴趣也是在那船坞工作的期间生起来的。我在从船坞工作之前,是在制袜工厂当经理。后来那工厂倒闭了,正巧那里底海军船坞要一个机器工人,我就以熟练工人底资格被取上了。我当然不敢说我是受过专门教育的,因为他们要的只是熟练工人。”
“也许你说出你底资格,他们更要给你相当的地位。”
雷摇头说:“不,不,他们一定会不要我。我在任何时间所需的只是吃。受三十元‘西纸’的工资,总比不着边际的希望来得稳当。他们不久发现我很能修理大炮和电机,常常派我到战船上与潜艇里工作。自然我所学的,经过几十年间已经不适用了,但在船坞里受了大工程师底指挥,倒增益了不少的新知识。我对于一切都不敢用专门名词来与那班外国工程师谈话,怕他们怀疑我。他们有时也觉得我说的不是当地底‘咸水英语’,常问我在那里学的,我说我是英属美洲底华侨,就把他们瞒过了。”
“你为什么要辞工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