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中国现代文学名家作品集——许地山作品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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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1章 女儿心(10)

薛大伯你别跑,等老夫来逮你。(起,追宝奴,欲用杖来打他,扑个空,摔倒)嗳呀!暖呀!(声渐细。)薛仁贵上,背负弓箭,手提野雁数只。

薛仁贵呀!爸爸倒在地上!妈妈,大嫂,快来。(扶大伯,放下弓箭等物)李婆婆、柳迎春先后出。

李婆婆怎么啦?

薛仁贵不晓得。扛到屋里再说罢。(扛大伯人)李婆婆、柳迎春随人。婆婆在屋里哭:“大伯,您怎样就摔死了!您就这样死了!……”

薛仁贵与柳迎春出。

薛仁贵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柳迎春奴也不知道。公公说要歇歇,婆婆教奴到后边煎一碗汤药来给他喝,火还没上来,就听见您嚷啦。

薛仁贵爸爸这几天不高兴,因为我告诉他我要投军去,莫不是为这事出了岔子罢。

柳迎春他方才还说着咧。教奴想个方法阻拦大哥,可也好好地,并没有什么。他原是躺在那里,不晓得起来要干什么,以至摔了一跤。(看见瓜棚凌乱)哦,奴知道了!一定是宝奴又来偷瓜。他老人家起来追他。

(把铁马捡起,仍挂在棚上。)薛仁贵那宝奴这么可恶,连我大黄庄薛仁贵家底东西都敢来偷。

柳迎春公公方才出来,也是因为他来偷鸡。叫婆婆把鸡笼收了。这次他又来偷瓜。

薛仁贵那小子这么可恶,待我去把他逮来!(欲去。)柳迎春(拦住)大哥且慢,我们还有许多事情要办呢。

……今天大哥为什么晚回来?

薛仁贵我今天打完雁,到镇里去打听,得知后天大兵要在绛州聚齐,要投军的务必在明天报名。正要回来告辞爸爸、妈妈,收拾收拾行李,赶着入伍去,不想到爸爸又去了世,教我空羡慕着别的从军的人们。——有几个相知方才已经起程了。

柳迎春大哥,您的意思是……薛仁贵我想不去了。

柳迎春怎么又不去了呢?

薛仁贵大嫂,若是我走了,家里只剩下两个女人,你们怎办呢?

柳迎春我们吗,大哥请不用挂虑。前天您不是说过田里底事可以拜托崔二叔照料么?至于家里底零星用费,奴手里虽没有多少积蓄,若是织些布匹,做些针黹,也可以勉强度得下去。

薛仁贵话虽如此说,做可不定做得到。

柳迎春大哥未免小看了奴。(有点生气)薛仁贵大嫂别生气。怎见得我是小看了你?一个家庭没有男子是万万不成的。

柳迎春大哥,您底话说差了,一个家庭没有男子却还可以过得去。若是一个国家没有像您这样的男子去当兵,才是万万不成哪。

薛仁贵我是为妈妈和你打算。

柳迎春您还是打算您底罢。您当奴是什么样的女人,事事都要依赖男子?

薛仁贵未答。

柳迎春您想奴平日当您做什么人?

薛仁贵大嫂一向看得起薛仁贵,当我是个非凡的人。

柳迎春那就是了。古语说“好女不作凡人妻,也不为庸夫妇”,奴以为大哥为非凡的人,奴自己就不愿做凡人之妻,也不愿意您成为庸夫。

薛仁贵我怎么会是庸夫?

柳迎春凡是有大志而不求达到的,便是庸夫,他只会做梦。

薛仁贵我终有一天会达到我底大志愿,不过现在爸爸过去了,只得暂时安心做个农夫。

柳迎春大哥枉费了您学会了十八般武艺,还是做个农夫!若是外寇侵凌到来,您想安然地做农夫,恐怕也不能够罢。您没听过人家说起古时候鲁国底漆室女底事么?她说:“有外人底马践踏了她园里底葵,还可以使她一年不能吃得着葵叶。若是鲁国有难,君臣上下,人人都要受害,决然安逸不了。”大哥是个男子汉,见识却不如一个女子,岂不是个庸夫么?(见薛仁贵似不以为然)大哥若不投军去,奴只有回娘家或逃到别处去,索性把家事一切都交还您,永远也不回到您薛家来。(说着要走,被薛仁贵揪住。)薛仁贵大嫂请不要生气,你走了,我更没办法了。你既然一心要我投军去,田里底事当然可以请崔二叔照料;家里底事,你能做也就罢了。不过爸爸底后事没有来得及办,妈妈在家单仗你奉侍,于心实在不安。

柳迎春大哥不是个凡人,当然知道古来的大孝子是要立身建功,保卫邦家;若是早晚的请安,春秋的祭祀,不过是人子底末节,凡夫底常行罢了。如今边疆这么吃紧,寇贼这么猖狂,做子民的须当以身许国,扫除夷虏,才是正理。

薛仁贵大嫂真是个贤慧的妇人,我自当为国家保卫疆土去,只怕……柳迎春只怕什么?

薛仁贵只怕妈妈不放我走。

柳迎春婆婆么?奴想婆婆也是个明理的人,大哥尽可以对她说说。

薛仁贵这样,等我试试。

柳迎春待奴把婆婆请出来。

柳迎春欲人,薛仁贵望棚后有所见。

薛仁贵哪,那不是宝奴!(与柳迎春同向棚后望)宝奴,你别跑,再跑一步,我便要用箭来追你了。……你还跑!(对柳迎春)你且进去招呼妈妈;待我去追他。(与柳迎春分头下。)

柳迎春扶李婆婆出。

李婆婆驴哥白学了一身武艺,连他爸爸,到今日也教人欺负死了!

柳迎春婆婆,请您别伤心,大哥把他逮回来,自有分晓。

薛仁贵揪宝奴出。

薛仁贵我看你跑得过我?你再跑?

崔宝奴薛大哥饶命,我宝奴再不敢了。

李婆婆见宝奴,忿极,趋前欲打;柳迎春扶住,阻她前进。

柳迎春婆婆别闪了手,打他那副贱骨头做什么?请在一边坐下,等大哥处置他。(扶李婆婆坐在棚下,把地上底雁捡起,挂在墙上。下。)李婆婆(对宝奴)你这小子,把我家老头子害死了,今天非要你偿命不可。

崔宝奴婆婆,我没害死他,是他自己摔的跤。他那两条腿没骨头,干我什么事?

薛仁贵我把你这小子!你不认罪,还敢骂人。(揪宝奴耳)崔宝奴嗳唷,嗳唷!我不敢了!

薛仁贵待我把他绑起来,再找地面去。(解宝奴腰带把他绑起来。)崔宝妈薛大哥饶了我这一次罢。就算我全身没骨头,跑起来,一阵风把他老人家刮倒了,好不好?

薛仁贵你还胡说,非打不可。(打)崔宝奴饶了我罢,我再不敢了。

薛仁贵我把你绑在这树上。(缚宝奴在树干上。)李婆婆把他绑得牢牢地,待我亲自来打他一顿。(望薛仁贵缚宝奴,哭)驴哥,你若是早一点回来,也没有今天的事。你怎么今天回来得这么迟呢?

薛仁贵孩儿到镇上去,与人商量到绛州投军的事,故此回迟了。

李婆婆我年纪这么大,你爸爸又死掉了,你怎能去呢?

薛仁贵缚完,到棚下李婆婆跟前。

薛仁贵妈妈,孩儿已经立定志向要从军去。田里底事可以托崔二叔照料,家里底事自有大嫂招呼,请您不要挂念。我此去,快则一年半载,至迟也不过三年五年便要回来的。那时就在妈妈身边,永远不离开妈妈。

宝奴试自解缚。

李婆婆唉,驴哥,你妈妈也是风前烛,说不定甚么时候便要熄灭的,你还是安心做个太平家农罢。

薛仁贵妈妈,说到安心,谁不喜欢!不过现在辽东有事,圣上尚且御驾亲征,可见得这场战争与平常的不同,我们做子民的又怎能安心,不去为国守土?

李婆婆打仗?打仗自有别的人去。短了你一个也不见得就不成。

薛仁贵妈妈,我们先不说别的,孩儿请问,爸爸今天过去是为什么?

李婆婆不是为宝奴(望宝奴,宝奴忽不动)偷我们底瓜,他起来追,才摔了跤吗?

薛仁贵不错。一个小偷来偷我们家底东西,便会教我们家里闹出这个大乱子,不但丢了东西,并且丧失人口。

宝奴听。

薛仁贵假如外夷侵入我国土地,妈妈,您想我们要丧失多少东西,死亡多少人口?我们是种地的人,若是土地丢失了,岂不要白白饿死?种地的人们更应当上阵去保卫国土。我们不能容外寇侵略,就是不能容小偷、(指宝奴,见宝奴作静止态)强盗进屋里窃掠财物一般。而且这绛州地面离辽东不算远,若不趁早把敌兵打退,再迟一步,就要看见这大黄庄上都是破屋荒田,人烟断绝了。

宝奴解缚逃走。

薛仁贵你这小子又想跑?快给我回来,不然,就不饶你。(追上,执宝奴问)你还逃?

崔宝奴不敢了,饶了我罢。

李婆婆(站起)驴哥别放了他,待我到园里去取一枝老荆条来抽他几下。(下。)薛仁贵仍欲缚宝奴。

崔宝奴薛大哥,看我二叔叔面上,别绑了罢。

薛仁贵不绑,教你好逃?

崔宝奴我这次不逃了。你已经打了我一顿,还不放我回去,难道偷东西会问个死罪不成?

薛仁贵不管死罪不死罪,今晚你别想回去。

崔宝奴留我在您家里干什么?孝子份定是您做,还要我来替不成。

薛仁贵胡说,我要你替什么?你今晚得同我到田里开个墓圹去。

崔宝奴那我可没做过。

薛仁贵我刨土,你挑。

崔宝奴我底肩膀骨是灯心草做的,挑不动。

薛仁贵你刨,我来挑。

崔宝奴您家底地全是石头,我刨不动。

薛仁贵看来你是不干。

崔宝奴我不干。

薛仁贵(拟拳向宝奴)看见没有?

崔宝奴好啦,别动手。君子用口,小人动手。

薛仁贵你配说吗?偷东西的是君子,还是小人?

崔宝奴我说君子才偷东西,您没听说过我这一行叫做“梁上君子”吗?

薛仁贵又胡说了。你刚说君子用口,小人动手,偷东西是用手,还是用口?

崔宝奴偷东西为的是吃,到底还是用口。

薛仁贵我把你这用口的君子!(欲打。)李婆婆上。

李婆婆待我来打你这小奴才。

薛仁贵宝奴,过来跪在地下,等我妈妈来打你一顿。

崔宝奴方才已打过了,饶了我罢。(不肯前进)薛仁贵揪住他,强他跪下。

薛仁贵你这副贱皮囊,只好拿来当鼓打。

李婆婆打数下,几乎晕过去。薛仁贵扶住。

薛仁贵妈妈歇歇罢。这事不必妈妈动气,孩儿自会办理。(扶李婆婆坐下。)李婆婆可把我气坏了。(喘)这小奴才老是来搅扰我们,非得想个方法来裁制他不可。

薛仁贵他吗?(到宝奴身边,看他底身材,沈思一会)不用怕,孩儿把他也带走,一来可为地方除后患,二来可以把一个坏孩子改变成为有用的人。回头到崔二叔那里请他去买棺木的时候,一起对他说说就是。孩儿想崔二叔整日里只为他发愁,怕他犯了王法,连累一家大小,若是孩儿肯带他去,崔二叔一定是很欢喜的。

崔宝奴我不投军,我不投军。

薛仁贵没有你说的。

李婆婆驴哥,你真要去么?我却舍不得。战场上底人命是脆得像干了的叶子一般,很容易毁灭的呀。

(哭。)薛仁贵妈妈请不要过虑,孩儿自信武艺高超,攻城陷阵,比在身上捡起一根毛还容易,绝不会有什么差错的。此地风大,不可坐得太久,请到屋里歇歇,回头再商量罢。(望宝奴)你可不许走,一会出来与你说话。不然,你就逃到天边,我也能够把你逮回来。

(扶李婆婆下。)崔宝奴(从地上站起,摩身搓膝,指门内骂)可恨可恶的驴!

我一点东西也没拿到你的,平白地把老子打了几顿。

打人不用花本钱,还要我跟着当兵去。你不怕做沙场底野鬼,我可怕。你要人陪你去死,为什么不把你底婆娘也带上营盘去?你……柳迎春出,欲端卧具,宝奴正指着她。

柳迎春宝奴,你疯了!怎么在这里骂人?你在骂奴么?

崔宝奴我没骂,我骂了您烂嘴。

柳迎春谁烂嘴?

崔宝奴我……我……烂嘴,我烂嘴。

柳迎春别胡说。你到底在骂什么?

崔宝奴我没说什么。薛大哥方才要我跟他去投军,我不愿意。

柳迎春投军是人民底本分,为什么不愿意?

崔宝奴我不去。“好男不当兵,好铁不打钉”。

柳迎春你倒不配说这话。你要知道现在话不是这样说的;现在应当说:好男当好兵,好铁打好钉。

崔宝奴您驴哥打他底好钉去,我怕死。您不知道,高丽兵厉害得很,一枝箭可以连贯三个人的。我打老虎,也不去打高丽。

柳迎春你跟着你驴大哥可以练练胆。你知道他是一箭可以贯穿六层坚甲的圣手。他比高丽人厉害得多,你别害怕。

崔宝妈他会射,我可只会做箭垛。

柳迎春你不必害怕。奴信得过,你是可以跟你薛大哥去的。你想你这么年轻,又这么聪明,若是肯立志,将来必定会成为一个很有用的人。

宝奴注意听。

柳迎春若是你不改变你底行为,一直流氓当到底,那有什么好处?也许会引你到牢狱里过一辈子。若是你去投军,就有立功的希望。你不但自己受人恭敬,连国家也有光荣。要知道为人民的,捍御外侮是他最高的责任。奴虽然是个女子,若是用得着奴,奴也要去。何况你是个堂堂的男子汉?你想想罢。

崔宝奴哦!(想)投军有这么些个意思!薛大哥方才对老婆婆说的话,我也听见了。我就想不到我宝奴可以受人恭敬!我底国家得着光荣!(看自己身手)这是有用的身手。不错,应当做有用的事。

柳迎春那就对了。你底身体强健;你底国家需要你。

崔宝奴我明白了,我明白了。我要去。

薛仁贵上。

崔宝奴我要去。

薛仁贵来,等我来治你一治。“你要去”,你往哪里去?

崔宝奴我跟你投军去。薛大嫂底话是对的,我应当跟你去。

薛仁贵望柳迎春柳迎春奴方才劝宝奴一番来着。

薛仁贵大嫂真是一个贤明的女国士!若是个个女子都像您一样,国家就没有被侵略的时候,天下就太平了。

——幕落

附录:《女国士》后记

薛仁贵底名字全国都知道。关于他底事迹底戏剧很多,现存最古的剧本也许是在元曲里的《薛仁贵荣归故里》杂剧。

本剧底人物,除宝奴以外,都是从这剧本取出的。近代许多戏剧,所演出的薛仁贵都是根据《说唐后传》、《征西演义》、《薛家将平西演义》等书的故事。但薛仁贵底从军是由于他底妻柳氏底劝勉,从前的作家忽略了这一点。《新唐书》(卷一百十一)《本传》载:“薛仁贵绛州龙门人,少贫贱,以田为业,将改葬其先,妻柳曰:‘夫有高世之材,要须遇时乃发。今天子自征辽东,求猛将,此难得之时,君盍图功名以自显,富贵还乡,葬未晚。’仁贵乃往见将军张士贵,应募至安地……”柳氏在《新唐书》里没有名字,通俗称她为迎春,不知所本。仁贵小名驴哥,虽不见于《新唐书》,在元曲里却是用这名字。今京剧《汾河湾》作薛礼,“礼”也是“驴”底变音。本剧注重在柳氏劝夫投军,其他脚色不过是陪衬而已。

此剧系为香港大学女生同学会演剧筹赈写的,排演时有些地方是女生鲍××女士底暗示。布景系陈XX先生所设计,顺在此处致谢。

1939年1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