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心里觉得很奇怪,用手扶着金壁,低下头来要瞧瞧那空儿里头的光景。不提防那壁被她一推,渐渐向后,原来是一扇宝石的门。
那门被敏明推开之后,里面的光直射到她身上。她站在外边,望见一瞧,觉得里头的山水、树木,都是她平生所不曾见过的。她在不知不觉中,已经向前走了几十步。耳边恍惚听见有人对她说:“好啊!你回来啦。”敏明回头一看,觉得那人很熟悉,只是一时不能记出他底名字。她听见“回来”这两字,心里很是纳闷,就向那人说:“我不住在这里,为何说我回来?
你是谁?我好像在那里与你会过似的。这是什么地方?”那人笑说:“哈哈!去了这些日子,连自己家乡和平日间往来的朋友也忘了。肉体底障碍真是大哟。”敏明听了这话,简直莫明其妙。又问他说:“我是谁?有那么好福气住在这里。我真是在这里住过吗?”那人回答说:“你是谁?你自己知道。若是说你不曾住过这里,我就领你到处逛一逛,瞧你认得不认得。”
敏明听见那人要领她到处去逛逛,就忙忙答应。但所见的东西,敏明一点也记不清楚,总觉得样样都是新鲜的。那人瞧见敏明那么迷糊,就对她说:“你既然记不清,待我一件一件告诉你。”
敏明和那人走过一座碧玉牌楼。两连接树罗列成行,开着很好看的花。红的、白、紫的、黄的,各色都备。树上有些鸟声,唱得很好听。走路时,有些微风慢慢吹来,吹得各色的花瓣纷纷掉下:有些落在人底身上;有些落在地上;有些还在空中飞来飞去。敏明底头上和肩膀上也被花瓣贴满,遍体熏得很香。那人说:“这些花木都是你底老朋友;你常和它们往来。
它们底花是长年开放的。”敏明说:“这真是好地方,只是我总记不起来。”
走不多远,忽然听见很好的乐音。敏明说:“谁在那边奏乐?”那人回答说:“那里有人奏乐,这里的声音都是发于自然的。你所听的是前面流水底声音。我们再走几步就可以瞧见。”进前几步果然有些泉水穿林而流。水面浮着奇异的花草,还有好些水鸟在那里游泳。敏明只认得些荷花、鸠;其余都不认得。那人很不惮烦,把各样的东西都告诉她。
他们二人走过一道桥,迎面立着一片琉璃墙。敏明说:
“这墙真好看,是谁在里面住?”那人说:“这里头是乔答摩宣讲法要的道场。现时正在演说,好些人物都在那里聆听法音。
转过这个墙角就是正门。到的时候,我领你进去听一听。”敏明贪恋外面的风景,不愿意进去。她说:“咱们逛会儿才进去罢。”那人说:“你只会听粗陋的声音,看简略的颜色和闻污劣的香味。那更好的、更微妙的,你就不理会了。……好,我再和你走走,瞧你了悟不了悟。”
二人走到墙底尽头,还是穿入树林。他们踏着落花一直进前;树上底鸟声,叫得更好听。敏明抬起头来,忽然瞧见南边的树枝上有一对很美丽的鸟呆立在那里,丝毫的声音也不从他们底嘴里发出。敏明指着问那人说:“只只鸟儿都出声吟唱,为什么那对鸟儿不出声音呢”那是什么鸟?”那人说:“那是命命鸟。为什么不唱,我可不知道。”
敏明听见“命命鸟”三字,心里似乎有点觉悟。她注神瞧着那鸟,猛然对那人说:“那可不是我和我底好朋友加陵么,为何我们都站在那里?”那人说:“是不是,你自己觉得。敏明抢前几步,看来还是一对呆鸟。她说:“还是一对鸟儿在那里;也许是我底眼花了。”
他们绕了几个弯,当前现出一节小溪把两边的树林隔开。
对岸的花草,似乎比这边更新奇。树上底花瓣也是常常掉下来。树下有许多男女:有些躺着的,有些站着的,有些坐着的。
各人在那里说说笑笑,都现出很亲密的样子。敏明说:“那边的花瓣落得更妙,人也多一点,我们一同过去逛逛罢。”那人说:“对岸可不能去。那落的叫做情尘;若是望人身上落得多了就不好。”敏明说:“我不怕。你领我过去逛逛罢。”那人见敏明一定要过去,就对她说:“你必要过那边去,我可不能陪你了。你可以自己找一道桥过去。”他说完这话就不见了。敏明回头瞧见那人不在,自己循着水边,打算找一道桥过去。但找来找去总找不着,只得站在这边瞧过去。
她瞧见那些花瓣越落越多,那班男女几乎被葬在底下。
有一个男子坐在对岸的水边,身上也是满了落花。一个紫衣的女子走到他跟前说:“我很爱你,你是我底命。我们是命命鸟。除你以外,我没有爱过别人。”那男子回答说:“我对于你底爱情也是如此。我除了你以外不曾爱过别的女人。”紫衣女子听了,向他微笑,就离开他。走不多远,又遇着一位男子站在树下,她又向那男子说:“我很爱你,你是我的命。我们是命命鸟,除你以外,我没有爱过别人。”那男子也回答说:“我对于你的爱情也是如此。我除了你以外不曾爱过别的女人。”
敏明瞧见这个光景,心里因此发生了许多问题,就是:那紫衣女子为什么当面撒谎;和那两位男子底回答为什么不约而同?她回头瞧那坐在水边底男子还在那里。又有一个穿红衣的女子走到他面前,还是对他说紫衣女子所说的话。那男子底回答和从前一样,一个字也不改。敏明再瞧那紫衣女子,还是挨着次序向各个男子说话。她走远了,话语底内容虽然听不见,但她底形容老没有改变。各个男子对她也是显出同样的表情。
敏明瞧见各个女子对于各个男子所说的话都是一样;各个男子底回答也是一字不改;心里正在疑惑,忽然来了一阵狂风把对岸底花瓣刮得干干净净,那班男女立刻变成很凶恶的容貌,互相啮食起来。敏明瞧见这个光景,吓得冷汗直流。她忍不住就大声喝道:“嗳呀!你们底感情真是反复无常。”
敏明手里那杯咖啡被这一喝,全都泻在她底裙上。楼下底玛弥听见楼上底喝声,也赶上来。玛弥瞧见敏明周身冷汗,仆在镜台上头,忙上前把她扶起,问道:“姑娘你怎样啦?烫着了没有?”敏明醒来,不便对玛弥细说,胡乱答应几句就打发她下去。
敏明细想刚才的异象,抬头再瞧窗外底瑞大光,觉得那塔还是被彩云绕住,越显得十分美丽。她立起来,换过一条绛色的裙子,就坐在她底卧榻上头。她想起在树林里忽然瞧见命命鸟变做她和加陵那回事情,心中好像觉悟他们两个是这边的命命鸟,和对岸自称为命命鸟的不同。她自己笑着说:“好在你不在那边。幸亏我不能过去。”
她自经过这一场恐慌,精神上遂起了莫大的变化。对于婚姻另有一番见解;对于加陵的态度更是不像从前。加陵一点也觉不出来,只猜她是不舒服。
自从敏明回来,加陵没有一天不来找她。近日觉得敏明底精神异常,以为自己没有向她求婚,所以不高兴。加陵觉得他自己有好些难解决的问题,不能不对敏明说。第一,是他父亲愿意他去当和尚;第二,纵使准他娶妻,敏明底生肖和他不对,顽固的父亲未必承认。现在瞧见敏明这样,不由得不把衷情吐露出来。
加陵一天早晨来到敏明家里,瞧见她底态度越发冷静,就安慰她说:“好朋友,你不必忧心,日子还长呢。我在咱们底事情上头已经有了打算。父亲若是不肯,咱们最终的办法就是‘照例逃走’。你这两天是不是为这事生气呢?”敏明说:“这倒不值得生气。不过这几晚睡得迟,精神有一点疲倦罢了。”
加陵以为敏明底话是真,就把前日向父亲要求的情形说给她听。他说:“好朋友,你瞧我底父亲多么固执。他一意要我去当和尚,我前天向他说些咱们底事,他还要请人来给我说法,你说好笑不好笑?”敏明说:“什么法?”加陵说:“那天晚上,父亲把昙摩蜱请来。我以为有别的事要和他商量,谁知他叫我到跟前教训一顿。你猜他对我讲什么经呢?好些我都忘记了。内中有一段是很有趣、很容易记的。我且念给你听:
“佛问摩邓曰:‘女爱阿难何似?’女言:‘我爱阿难眼;爱阿难鼻;爱阿难口;爱阿难耳;爱阿难声音;爱阿难行步。’佛言:
‘眼中但有泪;鼻中但有;口中但有唾;耳中但有垢;身中但有屎尿,臭气不净。’
“昙摩蜱说得天花乱坠,我只是偷笑。因为身体上的污秽,人人都有,那能因着这些小事,就把爱情割断呢?况且这经本来不合对我说:若是对你念,还可以解释得去。”
敏明听了加陵末了那句话,忙问道:“我是摩邓吗?怎样说对我念就可以解释得去?”加陵知道失言,忙回答说:“请你原谅,我说错了。我底意思不是说你是摩邓,是说这本经合于对女人说。”加陵本是要向敏明解嘲,不意反触犯了她。敏明听了那几句经,心里更是明白。他们两人各有各底心事,总没有尽情吐露出来。加陵坐不多会,就告辞回家去了。
涅节近啦。敏明底父亲直催她上比古去,加陵知道敏明明日要动身,在那晚上到她家里,为的是要给她送行。但一进门,连人影也没有。转过角门,只见玛弥在她屋里缝衣服。
那时候约在八点钟底光景。
加陵问玛弥说:“姑娘呢?”玛弥抬头见是加陵,就陪笑说:
“姑娘说要去找你,你反来找她。她不曾到你家去吗?她出门已有一点钟工夫了。”加陵说:“真的么?”玛弥回了一声:“我还骗你不成。”低头还是做她底活计。加陵说:“那么,我就回去等她。……你请。”
加陵知道敏明没有别处可去,她一定不会趁瑞大光底热闹。他回到家里,见敏明没来,就想着她一定和女伴到绿绮湖上乘凉。因为那夜底月亮亮得很,敏明和月亮很有缘;每到月圆的时候,她必招几个朋友到那里谈心。
加陵打定主意,就向绿绮湖去。到的时候,觉得湖里静寂得很。这几天是涅节期,各庙里都很热闹;绿绮湖底冷月没人来赏玩,是意中底事。加陵从爱德华第七底造像后面上了山坡,瞧见没人在那里,心里就有几分诧异。因为敏明每次必在那里坐,这回不见她,谅是没有来。
他走得很累,就在凳上坐一会。他在月影朦胧中瞧见地下有一件东西;捡起来看时,却是一条蝉翼纱的领巾。那巾底两端都绣一个吉祥海云的徽识,所以他认得是敏明的。加陵知道敏明还在湖边,把领巾藏在袋里,就抽身去找她。他踏一弯虹桥,转到水边底乐亭,瞧没有人,又折回来。他在山丘上注神一望,瞧见西南边隐隐有个影;忙上前去,见有几分像敏明。加陵蹑步到野蔷薇垣后面,意思是要吓她。他瞧见敏明好像是找什什么东西似的,所以静静伏在那里看她要做什么。
敏明找了半天,随在乐亭旁边摘了一枝优钵昙花,走到湖边,向着瑞大光合掌礼拜。加陵见了,暗想她为什么不到瑞大光膜拜去?于是再蹑足走近湖边底蔷薇垣。那里离敏明礼拜的地方很近。
加陵恐怕再触犯她,所以不敢做声。只听她底祈祷:
女弟子敏明,稽首三世诸佛:我自万动以来,迷失本来智性;因此堕入轮迥,成女人身。现在得蒙大慈,示我三生因果。
我今悔悟,誓不再恋天人,致受无量苦楚。愿我今夜得除一切障碍,转生极乐国土。愿勇猛无畏阿弥陀,俯听恳求接引我。
南无阿弥陀佛。
加陵听了她这番祈祷,心里很受感动。他没有一点悲痛,竟然从蔷薇垣里跳出来,对着敏明说:“好朋友,我听你刚才的祈祷,知道你厌弃这世间,要离开它。我现在也愿意和你同行。”
敏明笑道:“你什么时候来的?你要和我同行,莫不你也厌世吗?”加陵说:“我不厌世。因为你底原故,我愿意和你同行。我和你分不开。你到那里,我也到那里。”敏明说:“不厌世,就不必跟我去。你要记得你父亲愿你做一个转法轮的能手。你现在不必跟我去,以后还有相见的日子。”加陵说:“你说不厌世就不必死,这话有些不对。譬如我要到蛮得勒去,不是嫌恶仰光,不过我未到过那城,所以愿意去瞧一瞧。但有些人很厌恶仰光,他巴不得立刻离开才好。现在,你是第二类底人;我是第一类底人。为什么不让我和你同行?”敏明不料加陵会来;更不料他一下就决心要跟从她。现在听他这一番话语,知道他与自己底觉悟虽然不同,但她常感得他们二人是那世界底命命鸟,所以不甚阻止他。到这时,她才把前几天的事告诉加陵。加陵听了,心里非常的喜欢,说:“有那么好的地方,为何不早告诉我?我一定离不开你了,我们一块儿去罢。”
那时月光更是明亮。树林里萤火无千无万地闪来闪去,好像那世界底人物来赴他们底喜筵一样。
加陵一手搭在敏明底肩上,一手牵着她。快到水边的时候,加陵回过脸来向敏明底唇边啜了一下。他说:“好朋友,你不亲我一下么?”敏明好像不曾听见,还是直地走。
他们走入水里,好像新婚的男女携手入洞房那般自在,毫无一点畏缩。在月光水影之中,还听见加陵说:“咱们是生命底旅客,现在要到那个新世界,实在叫我快乐得很。”
现在他们去了!月光还是照着他们所走的路;瑞大光远远送一点鼓乐底声音来;动物园底野兽也都为他们唱很雄壮的欢送歌;惟有那不懂人情的水,不愿意替他们守这旅行底秘密,要找机会把他们底躯壳送回来。
(原载1921《小说月报》12卷1号)
商人妇
“先生,请用早茶。”这是二等舱底侍者催我起床的声音。
我因为昨天上船的时候太过忙碌,身体和精神都十分疲倦,从九点一直睡到早晨七点还没有起床。我一听侍者底招呼,就立刻起来;把早晨应办的事情弄清楚,然后到餐厅去。
那时节餐厅里满坐了旅客。个个在那里喝茶,说闲话有些预言欧战谁胜谁负的;有些议论袁世凯该不该做皇帝的;有些猜度新加坡印度兵变乱是不是受了印度革命党鼓动的;那种唧唧咕咕的声音,弄得一个餐厅几乎变成菜市。我不惯听这个,一喝完茶就回到自己底舱里,拿了一本《西青散记》跑到右舷找一个地方坐下,预备和书里底双卿谈心。
我把书打开,正要看时,一位印度妇人携着一个七八岁的孩子来到跟前,和我面对面地坐下。这妇人,我前天在极乐寺放生池边曾见过一次;我也瞧着她上船;在船上也是常常遇见她在左右舷乘凉。我一瞧见她,就动了我底好奇心;因为她底装束虽是印度的,然而行动却不像印度妇人。
我把书搁下,偷眼瞧她,等她回眼过来瞧我的时候,我又装做念书。我好几次是这样办,恐怕她疑我有别的意思,此后就低着头,再也不敢把眼光射在她身上。她在那里信口唱些印度歌给小孩听,那孩子也指东指西问她说话。我听她底回答,无意中又把眼睛射在她脸上。她见我抬起头来,就顾不得和孩子周旋,急急地用闽南土话问我说:“这位老叔,你也是要到新加坡去么?”她底口腔很像海澄底乡人;所问的也带着乡人底口气。在说话之间,一字一字慢慢地拼出来,好像初学说话的一样。我被她这一问,心里底疑团结得更大,就回答说:
“我要回厦门去。你曾到过我们那里么?为什么能说我们底话?”“呀!我想你瞧我底装束像印度妇女,所以猜疑我不是唐山(华侨叫祖国做唐山)人。我实在告诉你,我家就在鸿渐。”
那孩子瞧见我们用土话对谈,心里奇怪得很,他摇着妇人底膝头,用印度话问道:“妈妈,你说的是什么话?他是谁?”也许那孩子从来不曾听过她说这样的话,所以觉得希奇。我巴不得快点知道她底底蕴,就接着问她:“这孩子是你养的么?”
她先回答了孩子,然后向我叹一口气说:“为什么不是呢!这是我在麻德拉斯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