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在角落里的吕凤冲见到场内喧嚣,转头便问道:“我不常来,只是像这等赛诗会都是这么热闹有趣吗?”
“像这样的赛诗会倒是常见,只是像今晚这样频频出现佳作的却少之又少。”
他身边的公子比他略有经验,回答完又反问道:“吕公子觉得这第二轮目前,谁更胜一筹?”
吕凤冲自然是有观点,经这么一问,又回味了一番,缓缓说道:“哪首却也不是,最为触动我的,却是那茶壶的一句无心之语。”
“哦?哪句无心之语?”
“风中、雨里、客栈、酒家、青楼……等地,偶得而来”,吕凤冲复述完,又叹道:“这个姜檀儿果然聪慧,只是聪慧得有些过了头。”
这话说的没头没尾的,身边公子不解,又问道:“公子是说那姜檀儿真的在空中抓了一首词?”
吕凤冲见对方误解,也没再解释,忽而又想到来此的目的,想来姜檀儿定是与那画稿的作者关系密切,正所谓惺惺相惜,今晚能有此表现,也不奇怪了。
由于柳忻和姜檀儿的锋芒太盛,也给其他六位带来了不小的压力,过了好久,才陆续作出诗作,反响也都平平。
第一回合先拔头筹的顾松柏眼下也被淹没在了众人当中,黄大少爷的阵脚很稳,又是最后一个“交卷”,依然是一首七言律诗,中规中矩,连同柳忻和姜檀儿一同晋级了最后一回合,只是照比前两者今晚抢眼的表现,明显强差人意。
众人无异是尊重黄大少爷的,但更期待的却是柳忻与姜檀儿之间真正的对垒。
前两回合尘埃落定,那尤巧巧上台又跳了一支舞蹈,这下才稍稍缓解了场内紧张的气氛,众人喝酒聊天赏舞,但话题之中明显绕不过姜檀儿,有些来过小东门的客人对他有些印象,却没想到能在今晚大放异彩。
一曲完毕,这第三回合便也要开始了。
丫环又从尤巧巧那里接过纸,看罢说道:“我家小姐说,在这第三回合开始之前,她倒也趁着雅兴,作了一首词,赠与大家,以及段文昊段公子。”说完还特意地看了一眼段文昊。
词曰:
卜算子?花苑
我住花苑头,君住花苑尾
日日思君不见君,腊梅亦枯萎
此念几时休,此恨何时已
只愿君心知我心,了不却相思意
丫环当众吟完,便接着又说道:“这最后一回合便是以‘相思’为题,规则与前两回合无异。”
尤巧巧这最后一题颇具心思,那填的词也更有深意,茉莉香坊就位于花苑街,前半部分交代了她与君所面临的现实条件,所谓思君却不能见君,就算傲雪的腊梅也要枯萎。后半部分含义则含蓄的表达了爱与恨的复杂心境,希望君能够谅解,她与君之间的情思是了不却的。
青楼女子,赠予宾客情诗也不算什么稀奇事,只是这首词看似描写的思君念君,实则是澄清和交代了女子的心境,也算是借此向段文昊表达了她离开百花坊的决绝之意。
那段文昊自然听懂了其中含义,太阳穴鼓了又鼓,相当愤懑,只是碍于这词表达隐晦,也无法点明,心里只盼望着柳忻在最后一回合一鼓作气锁定胜局,单单与那个不知名的茶壶平分秋色的话,自然是不够的,要不然果真是赔了夫人又折兵。
关于相思,每一个人对此的理解自然是不同的。柳忻有了第二回合的经验,知道不能靠速度取胜,便没有再急着填词,隐隐憋着一口气力,倒是忆起了曾经经历的种种,他所要思念的倌人们,可不在少数……
而姜檀儿虽然迷糊,听见以相思为题,便首先在迷乱的记忆中搜寻到了一些关于“前世”点点滴滴,想到了编辑女孩,想起了彼此暧昧着的日子,想起了最后的分离,当然最后又想到了一个老生常谈的话题,就是没有滚床单,这差不多是姜檀儿穿越到这里来的最后悔的事。
可是记忆却没有因此戛然而止,一些凌乱的、陌生的记忆又接踵而至,姜檀儿清楚的意识到这并非是自己的,不是自己的还能有谁的?那想必就是这副身子本身的吧?不用说,那种扰人的悸动也随着他的神思闯入了来。总之,今晚的他心绪太过复杂和迷荡。
董香怜见姜檀儿好像又难受起来,便低头伸手习惯性地抚在了对方的额头上,抚上之后便才反应过来,他又没染风寒,遂询问道:“你怎么了?”
此时姜檀儿右手拄在桌面上,托着半边头颅,眉头也皱得紧了,答道:“没什么,只是想到了一些事情。”
想到了一些事情?原来他也并非平日里表现的那般没心没肺,也是有思念的人吧?可是,他在思念着谁呢?
台上的香冒兀自着青烟,静静的燃着,刚才还喧嚣吵杂的场内此时却静的出奇,台下所有人都凝神候着,等待着两位该如何为今晚这场赛诗会画上一个怎样的结局,时间也变得如此漫长而无度。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之后,柳忻神情一变,显然是成竹在胸,这时缓缓站起身来,这才说道:“这最后一回合,便还是由我开始吧?还是一首词。”
说罢又踱了几步,吟道:
忆帝京
薄衾小枕凉天气,乍觉别离滋味
展转数寒更,起了还重睡
毕竟不成眠,一夜长如岁
也拟待、却回征辔
又争奈、已成行计
万种思量,多方开解
只恁寂寞厌厌地
系我一生心,负你千行泪
柳忻所填此词是以曾经出身在外的记忆为背景,思念京都的红颜知己,细致刻画了当时的情与景,一改之前的雕琢的风格,极简而口语化,手法别致,可谓是巧妙而独具匠心。
特别是最后一句,“系我一生心,负你千行泪”,一语道出其无可奈何的悲剧性结局,乃点睛之笔,显得整首词真挚而动人,在座之人也随着那清新雅致的妙语,联想到了那番那景,也都无不唏嘘不已。
台上丫环本就是柳忻的崇拜者,听他一词,也是感动的泪光点点,再看那柳忻,便又是换了另一番不同的眼光,原来风流倜傥令京都倌人为之倾倒的柳大才子也有着这样的伤心往事。
这便是此时无声胜有声了,众人无言,却用无声来回应柳忻的词句。
良久之后,目光便都齐刷刷地瞧向了姜檀儿,今晚姜檀儿向来紧随其后,两回合都未落下风,便要看看在柳忻作完这首之后,他该如何应对。
董香怜感受到了周遭的目光,饶是她平日里嘻嘻闹闹,如今也变得有些慌乱,隐隐为身边的姜檀儿担心,毕竟在如此令人唏嘘的一首妙词之后,与其针锋相对,太难了。偷偷用指头碰了碰他腋下,提醒了现在的状况。
姜檀儿说道:“在下也填了一首词,只是在吟读之前,便先以一首打油诗为楔子,借以抒发对今晚所行之赛诗比词等诸如此类的事情的一些拙见。”
诗曰:
都是平常经验
都是平常影象
偶然涌到梦中来
变幻出多少新奇花样
都是平常情感
都是平常言语
偶然碰着个诗人
变幻出多少新奇诗句
醉过才知酒浓
爱过才知情重
你不能做我的诗
正如我不能做你的梦
众人不解他的言行,这首打油诗也太打油诗了,极其不符格律,却像是随想的句子的拼凑而已,但也碍于他今晚的惊艳表现,还未有微词。
姜檀儿自然也不在意,这首所谓的打油诗是他赠给自己的,小东门内的各位不能接受现代诗,自然也不愿领会其现代诗的魅力。
在他看来,今晚热闹,切磋诗词,却徒有虚表,难于分出所谓的高下,到头来不过是你作你的诗,我做我的梦,仅此而已。
花样耍完了,便到了正题,姜檀儿又缓缓说道:“接下来便是这首。”
词曰:
浣溪沙?谁念西风独自凉
谁念西风独自凉
萧萧黄叶闭疏窗
沉思往事立残阳
被酒莫惊春睡重
赌书消得泼茶香
当时只道是寻常
“前世”世界里姜檀儿醉酒的时候极少,回忆起来,偏偏那些是酒醉的经历最为深刻。他不是本地人,毕业之时周遭同学大批大批地恨不能头削个尖似的往央企、外企之类公司里进,剩下的则闷头继续学习深造,憋着一股劲儿的往更高的台阶迈进。
唯有姜檀儿一人在徘徊不定,一边父母的意愿是希望他回到家乡,一辈子在父母庇护之下,谋个稳定的工作,衣食无忧;另一边是女友希望他能够留在这里,虽然竞争激烈,前途渺茫,但若能抓住稍纵即逝的机会,便是出人头地前程似锦。姜檀儿也有自己的思考,犹豫再三,一咬牙便坚持留在了下来。
事实证明,他就是海绵里的水,打不死的小强,事业和爱情像过山车一样,高低婉转,虽然不算成功,几年之后也算站稳了脚跟。
与女友之间,经住了毕业等现实因素的枷锁,却没能经住时间的考验,多年来分分合合,终于在一个晴朗的早晨,女友踏上了回家的路途,姜檀儿亲自送她去了车站,眼看着她消瘦的背影消隐在茫茫人海之中。
却不知道,这便是“前世”里看过的最后的一眼,得知她结婚的消息时,已经是一年之后,丈夫据说是她在当地公司的同事。
姜檀儿在得知消息的当晚便把几年积攒下来的日记全部撕个粉碎并付之一炬,他与她之间已经习惯了分分合合,也深感疲惫,却一直觉得将来的某一天,两个人还是会重新走到一起去。
他想起当初毕业时,自己因为女友的关系决心留下来,也想起当初自己加班到半夜累的人困马乏时,一想到租住的小公寓里有一个女人在等待着自己,就会觉得痛并快乐着。
经过几年时间的洗礼,原本同一起跑线的同学之间,已经出现了高低之分,但无论怎样,姜檀儿都觉得自己有一项记录一直在青青校园之中保持着,那就是他与女友的爱情长跑,一直是系里的爱情佳话,想不到佳话也有幻灭的一天。
当晚他便喝的酩酊大醉,这也是他“前世”少有的酒醉记忆之一,手机握在手里,屏幕上已经写好了那早已铭记于心的一行手机号码,几个小时也没有拨出去。
最后鬼使神差般的打给了认识不久的那个对面杂志社的女编辑,当晚不知道喝到几点,只是觉得自己显得很煞风景,当着一个女人的面谈论着与另外一个女人之间的过往种种,他就是世界上最愚蠢的人吧。
第二天醒来之时,才知道是睡到了女编辑的家里,对方比他小几岁,刚毕业不久,同样租住的小公寓,四周乱七八糟的,很难与平日里打扮的光鲜亮丽的她联系到一起去,这让他想起了自己曾经的生活。
现实终归是现实,童话终归是童话,当姜檀儿用几个月的时间自我疗伤,并顺便打算与女编辑长远发展的时候,对方的事业同样也遇到了困难,他没能帮她多少,女编辑最终辗转又去了另外一个城市发展。
临行前的夜晚,她只是匆匆发给他一条短信,信上写着:你心里始终装着一个人,我原以为是的前女友,后来我才知道,那个人却是你自己。
看到这些,他无言以对。
经历了这些,姜檀儿某一天早上,一边照着镜子一边洗漱,见到镜子里的自己穿着白背心,一嘴牙膏沫子,胡子拉碴,一脸菜色,才突然领悟到,社会并不一定有残酷,只是存在着它自有的秩序和规则,而镜子中的男人却是一次又一次向它发起挑战并妄图战胜它。
工作中,事业里,姜檀儿总把不如意和碰壁当做是阴谋作祟,领导不止一次评论他书生意气,自己却嗤之以鼻。如果他能早一些领会,或许一切都能好一点,包括爱情,虽然不再是自己想象中的那般无暇。
没有想到的是,书生意气的他,却真的穿越到了书生纵横、执笔天下的时代。今晚台上,尤巧巧出的这最后一题,果真是最难的题了。
每一个人的心中,或许都有一段不愿提及的往事,对面而坐的柳忻那般,姜檀儿也是如此。藏在内心里,那些由回忆拼凑而成的深深浅浅大小不一的伤疤,幻化成这首哀而不伤的小词,现在看来倒也落落自然了。
姜檀儿这首,在众人看来,是描写了一副午后酒醉的思念故人的场景。上阕借景抒情,细致刻画了现时的孤寂生活,下阕则是对往事的追忆。一悲一喜,两景相互映衬,自然而生动地表达了作者心思。
用词简单和影像化,都是平常景象,都是平常情感,却内含不平常的追思之情,饶是如此,最终也偏偏云淡风轻,只化为一句“当时只道是寻常”而罢了,令人怅然若失,可谓是真挚动人而富有感悟。
众人自然不知道姜檀儿的两世记忆加起来比周遭在座的都要大一些,眼瞧着眼前小小年纪的他,却能做出如此作品,可偏偏又不是为赋新词强说愁。
如果说前两回合令人惊异的是他的文采,这最后一回合惊异的却是他里里外外这个完整的人了。此子,不寻常。
与柳忻的词相比,两首各有千秋,一时间还真难以分伯仲。纵观今晚,谁也没有赢,唯独姜檀儿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