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若雨随着两位茶壶便出了小东门,监房所处位置乃是比茉莉香坊后厨房还要偏远的一处宅院,倌人们对那里的了解仅限于各类版本的谣传,每一版本无一不是被传的甚是阴森凶险,据说还有人吊死在那里,深院高墙,杂草荒芜,白日里都透着丝丝的鬼气,莫不说在那里受罚,即便是呆上一天,怕是也要吓破了胆。
姚若雨只想着这些,便觉得腿脚更软了,身边两位茶壶面无表情,只是一味地拖着她,打偌大的楼巷里穿梭,七拐八拐的,也不知道终点究竟是在哪里。又过了良久,姚若雨只好怯生生地问道:“两位大哥,那监房还有多远呀?您倒是跟我说说,真的是人们谣传的那般恐怖吗?”
她右手边的茶壶这才缓缓转过头来,人却是姚若雨在小东门里没有见过的,刚才心事多,也未注意,这一转头,才发现那人面相甚是丑陋乖戾,裂开嘴巴一说话,便露出一口坏牙,姚若雨心中一惊,便忙转过视线,正巧又瞥见了左手边的那位茶壶,面相与刚才那位相比有过之而无不及,姚若雨只觉得后脖颈嗖嗖冒着凉风,更加胆战心惊了,那位茶壶说什么,却没有听清楚。
又不知过了多久,两位才把她带到传说中的监房处,虽没有听闻的那般惊悚,但也没好到哪里去,远处一瞧孤零零的一处宅院,院内两间房子,破败的窗户早就横七竖八地钉着各类木板木棍,可谓是密不透风,走进了更显荒凉,两位茶壶把她带到一间房前,打开房门,姚若雨还惊魂未定,正小心地向里面窥去,却不想被人从后面一把就推了进去,随即那扇门便咣当一声,关的死死的,唯一可见的一点光亮也被收了去,眼前漆黑一片,不久便能听见锁门的细碎的声响。
姚若雨三步并作两步,摸到了房门,便叮咣五四地敲个不停,狂喊道:“两位大哥,你们这是做什么?快放我出去。”再听那喊声,声嘶力竭,甚是凄惨,果真是被吓得不清。良久,才听到外边幽幽一声,叹道:“倌人不要着急,我们便也是受了陈夫人的差遣,眼下陈夫人也没什么指示,你便在只有在这里先呆上一阵子了,有什么事也不用喊了,我们不在。”
姚若雨哪里肯放过,又接连喊了几声,便没有了回应,在回过头看见室内,此时眼睛有些习惯了眼前的黑暗,窗户外钉着的木板有些缝隙,从外边透过几缕光亮来,影影绰绰看不清楚,四面八方传来了莫名的压迫感,再加周身顿觉潮湿阴冷,只一瞬间,姚若雨便感觉身心都在备受煎熬,连哭都不敢了,生怕打破这里仿若亘久未曾变过的神秘与幽寂。
另一边,陈夫人正身处于群芳苑楼上翻箱倒柜,良久才从包裹里找到一支镯子,乃是当年她成亲之时婆母送予她手的,是丈夫家的祖传之宝,而后被休,当时愤恨,她便只独独偷带走了这支。昨天瞧见儿子大婚,儿媳虽是寻常女子,可瞧着面相也颇为贤淑,陈夫人几经感叹,原来自己也有了婆母之实,便想着寻个什么机会,把这偷出来的镯子再送还到儿媳手上,也算是了却了一桩心事。陈夫人自打从小东门里回去,对早上所发生之事却也没那么多心思,回来便一直琢磨着自己的想就想了十多年的烦恼事,末了也唯有感叹一声。
不一会儿,大丫环便敲门而入,忙说道:“陈夫人,我看小东门里那些倌人还在跪着,并没有要走的意思。”
陈夫人把那镯子收了起来,不慌不忙地喝了一口茶水,说道:“莫慌,我与你讲过多少次了,遇到什么事情,且不可这样喜形于色。”
大丫环受了责备,便也面色一红,这些话陈夫人倒是和她讲过多少次了,可偏偏是个急性子之人,遇到什么事却比陈夫人还要着急。当即缓了缓神,又故作平稳地说道:“可是,那些个倌人实在不识好歹,便明晃晃的在那里一跪,到了晚上可怎么办?这生意做还是不做了?”见陈夫人没有言语,便又恢复了本性,又说道:“那我们该怎么办?难道要任她们胡闹下去吗?”
正说话间,又听门外敲门,原来是带走姚若雨的其中一位茶壶,来问如何处置姚若雨来的,陈夫人只让他在门外呈报就好,并没有允许进门。那俩茶壶是陈夫人专门挑来在监房里做事的,独有一个特点,那便是长相其丑无比,行事乖张怪异,就连挑他们做事的陈夫人平日里也不愿意见到。
这一问,陈夫人想着那个姚若雨,凝神片刻,才说道:“先关着吧,其他责罚暂且不用。”茶壶得令,这才走了。
大丫环见到她如此行事,顿了又顿,才嘟囔道:“我有句话,也不知当讲不当讲。”
“说吧。”
“陈夫人近年来,却不如往昔那般赏罚分明了,对待这些倌人的手段也越来越和善了,那些个倌人我是了解的,给三分颜色就要开染坊,这样下去恐怕不好吧?”
不用大丫环自己说,陈夫人也已经察觉自己的这些变化,她当然不是什么善男信女,没些手段,没些诡计,断然不会在茉莉香坊做到这个位置,可偏偏近些年来,随着年龄渐长,对些事情的看法却也渐渐变了,或许是乏累了,或许是看得淡了。这才又说道:“都是些苦命的人罢了,再闹能闹到哪里去?那王少爷所作所为我都看在眼里,这些个人偏偏就以为我真的会把那张平玉怎么样了,在她们眼里,我便真的如此歹毒?”说罢,拧着眉毛,乏累的很,便一摆手,把大丫环使唤走了,只留下自己。
平日里时间过的飞快,一晃半日,可今天一上午却过得如此漫长而无度,此刻张平玉的铺房前,依旧跪着的数十位倌人,可眼下却都人困马乏了,膝盖生疼,有几位身子骨弱的,便也都开始哎呦哎呦的轻声呻吟着。早上陈夫人果真一怒之下便离开了,再也没有回来,期间也只有大丫环在远处匆匆窥过来几次而已。
不知有谁轻声问了句:“我们这样做,可有用吗?”
这一声问来,大家也都相互看了看,皆一副茫然的表情,若那姚若雨没保出来,又在这儿白白跪了一上午,便划不来了,这样一想,便也都觉得没了底气。带头跪着的倌人见众人反应不一,便蹙眉道:“你们这些个小蹄子,这才跪了半日,就都成这个样子了,身子哪里那么娇贵?不许起来。”
一人喃喃道:“起来不起来,那陈夫人也瞧不见的。”
“怎就瞧不见?大丫环一上午偷偷来窥咱们好些次,你们没看见我可都看见了,陈夫人玲珑心思,哪里会立马表现出来?定是指使大丫环来的。”
“可我们就这么跪着,管用不管用?”
“现在无妨,等到了晚上迎客的时候,我看那陈夫人还着急不着急?我们这些个倌人,说好不好,但说坏也不坏的,明晃晃地往这里一跪,任谁都要品评一番的,你们可都忘了我们昨晚商量好的吗?这么多年在小东门低声下气的,眼下就是个机会,我们定是要争一争的。”带头的倌人也是颇有心思,姚若雨被带走了,眼下只有她带领着一干人等,做彻底的抵抗了,见众人“士气”低迷,便也凭借着三寸不烂之舌,权衡利弊一番,众人听她言语,也都半信半疑,心里多是希望如此。
“都怪我,连累了大家。”跪在一旁的张平玉缓缓说道,眼瞧着姚若雨因为自己被带走去了监房,众人之中最觉愧疚的却是她了,不管大家此行管不管用,她却都看在眼里,自然更不好退缩,便随着众人跪在了地上。
带头的倌人见她愧疚,便伸出手来轻敲她的后背,安抚说道:“张倌人不必自责,我们姐妹这样做,也都全凭自愿,我们却都没有任何怨言的。”
张平玉的心病早就得了,并且病入膏肓,可偏偏这一上午非一般的经历,让她有机会,重新理了理自己这几个月来的感情经历,记忆里的那个王少爷,那个谦谦公子温婉如玉的王少爷,那个轻言许诺要娶自己的王少爷,那个撕破脸皮露出本性的王少爷……
早有人云:
朝云聚散真无那,百岁相看能几个。
别来将为不牵情,万转千回思想过。
纵使千般或美好的或悲伤的记忆,过了昨晚,也唯有深埋于内心深处,不愿再提。这样想来,便脱口而出,用着她家乡的吴语唱道:
我有一段情呀,唱给拉诸公听,
诸公各位,静呀静静心呀,
让我来唱一只无锡景呀,
细细那个道,道来唱给拉诸公听。
小小的无锡城呀,盘古到如今,
东南西北共有四城门呀,一到那千华一十四年份呀。
无锡去来往呀,赶路真便当呀,
通运桥堍下侪是大栈房呀,栈房里修饰得蛮清爽呀,
热闹那个市面么,像呀像申江呀。
春天去游玩呀,顶好是梅园。
顶顶写意坐只花船呀,
梅园么拖拉到太湖边呀,满园那个梅树么,真呀真奇观呀。
天下第二泉呀,惠山脚半边,泉水纯净茶叶泡香片呀。
锡山么相对那惠泉山呀,山脚下两半边,开个泥人店呀。
……
张平玉本是无锡女子,家境贫穷,打小被卖到了本地的青楼,又过数年,被转卖多次,最后机缘巧合之下,才来到了京都做了茉莉香坊的倌人。此曲原是她家乡所流传的民间小调,她本不善歌舞,但此时用特有的吴侬娇语式的唱腔唱出来,却显得尤为悦耳动听,众人一时间也听的痴了,除了痴,便也还觉得一丝一丝温婉惆怅来。都说张平玉善于讲段子,善于与宾客互动,调节气氛,可从近日来的表现来看,其内在骨子里,却还是那个江南女子。其他倌人招揽生意的方式各有不同,但大多都表现的颇为内敛和娇羞,实际上人是如何性子,却不得而知了,正所谓人有千面,面面不同,哪一个是真的自己,却是无法说得清楚。
再看那张平玉,泪眼连连,这一曲真真道出了她此时的心境。因为曲调极其简单,朗朗上口,众人学了几遍,差不多也都跟着唱下来了,又有倌人抱起身边的琵琶,也学着张平玉那软声软玉的唱腔,不由自主地合唱了开来,这一曲《无锡景》便飘荡在了小东门、张平玉的铺房门前,余音绕梁。众人唱的专心,却也忘记了膝盖的痛楚,转而想起了曾经遇到过的人,遇到过的事……几遍下来,音调却越来越低,待到彻底无声之时,再见众位,却有不少在偷偷抹着眼泪,触景伤情。
带头的倌人,抹完眼泪,便轻声说道:“此时我们这样伤怀,却不知道若雨妹妹此时是如何境地,我们应该救她。”一众人便是如此,抱着琵琶、柳琴,跪在门口,大大方方地唱了一小天,期间又吸引来了不少其他的倌人,也不知道是否是那一曲《无锡景》的功效,或是她们的行径触动了周遭,下午时便又多了不少个倌人加入了她们的行列,不管陈夫人如何应对,反正她们却一意要这么做了。
下午时候,大丫环自然又去了几趟,小东门的情形如实讲给了陈夫人听,其中也包括了她们是如何自娱自乐,跪着请愿的同时,不忘合唱着几支小曲“助兴”,陈夫人从头至尾只是面无表情,并没有什么反应。
待到临近待客时间,陈夫人这才终于重新出现了小东门,见眼前这些个倌人们,虽然各个神色痛苦,显然已经累的不行了,可偏偏强装镇定,仿若没有看见她一般,依旧自顾自地唱着,哭着,笑着……陈夫人差人搬来椅子,就正对着她们而坐,同是一言不发,把她们这些个精巧别致的民间小调,如数听完。期间那一首《无锡景》仿若真的有着某种魔力一般,饶是态度强硬的陈夫人,在听到这一曲之后,才缓缓说道:“你们这些个小蹄子呀!都起来吧!跪了一天,怕是饭也没吃,都回去好好休息休息,一会儿继续接客。”
这话说的没头没尾的,众人不明所以,带头倌人说道:“谢谢陈夫人关系和体恤,只是若雨妹妹此时还在监房受苦,我们怎敢就这么随便散了去?”
陈夫人无奈道:“谁说姚若雨还在监房?你便睁大眼睛去她铺房里看看去,再回来与我争论也不迟。”
原来,陈夫人再来之前,就已经差人把姚若雨送了回去,一小天待在那监房里,虽然没受什么苦,但也受到了不少的惊吓,发烧昏睡。小东门这一场倌人之争,便最终有了个好的结局。陈夫人回到群芳苑的路上,大丫环一直在旁絮絮叨叨,言语之间不免有些过激,觉得陈夫人面对这件事上太过软弱,折了面子。陈夫人自然不与她争辩,折了面子,却也得到了尊重,不算太过吃亏,也只有这样安慰自己了。陈夫人终归是过来人,看的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