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徐志摩文集.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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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一九二一

草上的露珠儿

草上的露珠儿

颗颗是透明的水晶球,

新归来的燕儿

在旧巢里呢喃个不休;

诗人哟!可不是春至人间

还不开放你

创造的喷泉,

嗤嗤!吐不尽南山北山的璠瑜,

洒不完东海西海的琼珠,

融和琴瑟箫笙的音韵,

饮餐星辰日月的光明!

诗人哟!可不是春在人间

还不开放你

创造的喷泉!

这一声霹雳

震破了漫天的云雾,

显焕的旭日

又升临在黄金的宝座;

柔软的南风

吹绉了大海慷慨的面容,

洁白的海鸥

上穿云下没波自在优游;

诗人哟!可不是趁航时候,

还不准备你

歌吟的渔舟!

看哟!那白浪里

金翅的海鲤,

白嫩的长鲵,

虾须和蟛脐!

快哟!一头撒网一头放钩,

收!收!

你父母妻儿亲戚朋友

享定了希世的珍馐。

诗人哟!可不是趁航时候,

还不准备你

歌吟的渔舟!

诗人哟!

你是时代精神的先觉者哟!

你是思想艺术的集成者哟!

你是人天之际的创造者哟!

你资材是河海风云,

鸟兽花草神鬼蝇蚊,

一言以蔽之:天文地文人文;

你的洪炉是“印曼桀乃欣”,

永生的火焰“烟士披里纯”,

炼制着诗化美化灿烂的鸿钧;

你是高高在上的云雀天鹨,

纵横四海不问今古春秋,

散布着希世的音乐锦绣;

你是精神困穷的慈善翁,

你展览真善美的万丈虹,

你居住在真生命的最高峰!

一九二二

夏日田间即景(近沙士顿)

柳条青青,

南风薰薰,

幻成奇峰瑶岛

一天的黄云白云,

那边麦浪中间,

有农妇笑语殷殷。

笑语殷殷——

问后园豌豆肥否,

问杨梅可有鸟来偷;

好几天不下雨了,

玫瑰花还未曾红透;

梅夫人今天进城去,

且看她有新闻无有。

笑语殷殷——

“我们家的如今好了,

已经照常上工去,

不再整天的无聊,

不再逞酒使气,

回家来有说有笑,

疼他儿女——爱他的妻;

呀!真巧!你看那边,

蓬着头,走来的,笑嘻嘻,

可不是他,(哈哈!)满身是泥!”

南风薰薰,

草木青青,

满地和暖的阳光,

满天的白云黄云,

那边麦浪中间,

有农夫农妇,笑语殷殷。

April 30′22

听槐格讷(Wagner)乐剧

是神权还是魔力,

搓揉着雷霆霹霹,

暴风,广漠的怒号,

绝海里骇浪惊涛;

地心的火窖咆哮,

回荡,狮虎似狂嗥,

仿佛是海裂天崩,

星陨日烂的朕兆;

忽然静了;只剩有

松林附近,乌云里

漏下的微嘘,拂扭

村前的酒帘青旗;

可怖的伟大凄静,

万壑层岩的雪景,

偶而有冻鸟横空,

摇曳零落的悲鸣;

悲鸣,胡笳的幽引,

雾结冰封的无垠,

隐隐有马蹄铁甲

篷帐悉索的荒音;

荒音,洪变的先声,

鼍鼓金钲幕荡怒,

霎时间万马奔腾,

酣斗里血流虎虎;

是泼牢米修仡司(Prometheus)

的反叛,抗天拯人

的奋斗,高加山前

挚鹰刳胸的创呻;

是恋情,悲情,惨情,

是欢心,苦心,赤心;

是弥漫,普遍,神幻,

消金灭圣的性爱;

是艺术家的幽骚,

是天壤间的烦恼,

是人类千年万年

郁积未吐的无聊;

这沈郁酝酿的牢骚,

这猖獗圣洁的恋爱,

这悲天悯人的精神,

贯透了艺术的天才;

性灵,愤怒,慷慨,悲哀,

管弦运化,金革调合,

创制了无双的乐剧,

革音革心的槐格讷!

五月二十五日

康河右岸皆学院,左岸牧场之背,榆荫密覆,大道纡回,一望葱翠,春光浓郁。但闻虫□鸟语,校舍寺塔掩映林巅,真胜处也。迩来草长日丽,时有情偶隐卧草中,密话风流。我常往复其间,辄成左作。

河水在夕照里缓流,

幕霞胶抹树干树头;

蚱蜢飞,蚱蜢戏吻草尖尖,

我在春草里看看走走。

蚱蜢匐伏在钱花胸前,

钱花羞得不住的摇头,

草里忽伸出支藕嫩的手,

将孟浪的跳虫拦腰紧拶。

金花菜,银花菜,星星澜澜,

点缀着天然温暖的青毡,

青毡上青年的情偶,

情意胶胶,情话啾啾。

我点头微笑,南向前走,

观赏这青透春透的围囿,

树尽交柯,草也骈偶,

到处是缱绻,是绸缪。

雀儿在人前猥盼亵语,

人在草处心欢面赧,

我羡他们的双双对对,

有谁羡我孤独的徘徊?

孤独的徘徊!

我心头何尝不热奋震颤,

答应这青春的呼唤,

燃点着希望灿灿,

春呀!你在我怀抱中也!

沙士顿重游随笔

许久不见了,满田的青草黄花!

你们在风前点头微笑,仿佛说彼此无恙。

今春雨少,你们的面容着实清癯;

我一年来也无非是烦恼踉跄:

见否我白发骈添,眉峰的愁痕未隐?

你们是需要雨露,人间只缺少同情。——

青年不受恋爱的滋润,比如春阳霖雨,

照洒沙碛永远不得收成。

但你们还有众多的伴侣;

在“大母”慈爱的胸前,和晨风软语,

听晨星骈唱,

每天农夫赶他牛车经过,谈论村前村后的新闻,

有时还有美发罗裙的女郎,来对你们

声诉她遭逢的薄幸。

至于我的灵魂,只是常在他囚羁中忧伤岑寂;

他仿佛是“衣司业尔”彷徨的圣羊。

许久不见了,最仁善公允的阳光。

你们现在斜倚在这残破的墙上,

索〈牵〉动了我不尽的回忆,无限的凄怆。

我从前每晚散步的欢怀,

总少不了你殷勤的照顾。

你吸起人间畅快和悦的心潮,

有似明月钩引湖海的夜汐;

就此荏苒临逝的回光,不但完成一天的功绩,

并且预告晴好的清晨,吩咐勤作的农人,

安度良宵。

这满地零乱的栗花,都像在你仁荫里欢舞。

对面楼窗口无告的老翁,

也在饱啜你和煦的同情;

他皱缩昏花的老眼,似乎告诉人说,

都亏这养老堋〈棚〉朝西,容我每晚享用莫

景的温存:

这是天父给我不用求讨的慰藉。

许久不见了,和悦的旧邻居!

那位白须白发的先生,正在趁晚凉将水浇菜,

老夫人穿着蓝布的长裙,站在园篱边微笑。

一年过得容易,

那篱畔的苹花,已经落地成泥!

这些色香两绝的玫瑰的种畤在八十老人的跟前,

好比艳服的少艾,独倚在虬松古柏的中间。

他们笑着对我说结婚已经五十三年,

今年十月里预备金婚;

来到此村三十九年,老夫人从不曾半日离家,

每天五时起工作,眠食时刻,四十年如一日;

莫有儿女,彼此如形影相随,

但管门前花草后园蔬果,

从不问村中情事,更不晓世上有春秋。

老夫人拿出她新制的杨梅酱来请我尝味,

因为去年我们在时吃过,曾经赞好。

那灰色墙边的自来井前,上面盖着栗树的浓荫,

残花还不时地堕落,

站着一位十八九的女郎,

她发上络住一支藤黄色的梳子衬托着一大股

蓬松的褐色细麻,

转过头来见了我,微微一笑,

脂红的唇缝里,漏出了一声有意无意的“你好!”

那边半尺多厚干草,铺顶的低屋前,

依旧站着一年前整天在此的一位褴褛老翁,

他曲着背将身子承住在一根黑色杖上,

后脑仅存的几茎白发,和着他有音节的咳嗽,

上下颤动。

我走过他跟前,照例说了声晚安,

他抬起头向我端详,

一时口角的皱纹,齐向下颔紧叠,

吐露些不易辨认的声响,接着几声干涸的咳嗽;

我瞥眼见他右眼红腐,像烂桃颜色(并不可怕),

一张绝扁的口,挂着一线口涎。

情死(Liebstch)

玫瑰,压倒群芳的红玫瑰,昨夜的雷雨,原来是你

出世的信号,——真娇贵的丽质!

你的颜色,是我视觉的醇醪;我想走近你,但我

又不敢。

青年!几滴白露在你额上,在晨光中吐艳。

你颊上的笑容,定是天上带来的;可惜世界太庸俗,

不能供给他们常住的机会。

你的美是你的运命!

我走近来了;你迷醉的色香又征服了一个灵魂——

我是你的俘虏!

你在那里微笑!我在这里发抖。

你已经登了生命的峰极。你向你足下望——

一个无底的深潭!

你站在潭边,我站在你背后,——我,你的俘虏。

我在这里微笑,你在那里发抖。

丽质是运命的运命。

我已经将你禽捉在手内——我爱你,玫瑰!

色,香,肉体,灵魂,美,迷力——尽在我掌握之中。

我在这里发抖,你——笑。

玫瑰!我顾不得你玉碎香销,我爱你!

花瓣,花萼,花蕊,花刺,你,我,——多么痛快啊——

尽胶结在一起;一片狼藉的腥红,两手模糊的鲜血。

玫瑰!我爱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