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靖被两名白云宗弟子架着,扔进了普宁寺大雄宝殿下的死囚牢。令狐樵哼道:“臭小子,你给我老实待着罢!”向他冷冷地看了一眼,转身出房。这座地牢依山势而凿,青苔遍布,有淡淡的月光从天窗筛将下来,映得地面一片斑驳陆离。
萧靖收敛心神,盘膝而坐,运功抵御体内寒气,岂知不运功则已,一运功,那股寒气竟随着他体内真气,渗进五腑六脏。萧靖只觉通体一片冰凉,如坠寒窟,心道:“我萧靖英雄一世,今日莫非要葬身此处么?”
猛听得头上清啸冷冷,一个苍老的嗓音笑道:“小兄弟,你这么做可不行!”萧靖悚然一惊:“除了我之外,这座地牢里还关有他人么?”睁开两眼,只见半空中,几条小臂粗细的大铁链锁着一人。借着朦胧的月光,萧靖依稀能看清他的面目,只见这人长发乱撒,胡须茂然如戟,几乎遮掩住了大半张脸。
那怪人问道:“小兄弟,你是中了令狐樵的玄阴寒冰掌罢?”萧靖起身答道:“晚辈先被令狐樵金钩划伤右臂,随后才中了玄阴寒冰掌。”那怪人点了点头,道:“这就是了。小兄弟,老夫教你逼出寒气的法子。仔细听好!你左脚尖着地,成金鸡独立势站好,右手环绕颈后,以小指指尖点住‘大椎穴’,左手挽起右脚足踝,以大拇指紧按‘足三里穴’,然后气运丹田。”萧靖见此人所说内功心法极是诡异,心中迟疑不决。那怪人气哼哼地道:“小兄弟,你不相信老夫么?”
萧靖心想:“若不尽快运功逼出寒气,定会被体内阴毒冻死。迟早都是一死,何不放手一搏?”便按着此人所授内功心法,运功辟寒。过了一袋烟的工夫,萧靖头顶上空白烟袅绕,额头上也泌出了豆大的汗珠,渐觉体内真气流畅,通体安泰。萧靖大喜,一跃而起,向那怪人深深拜了一拜,道:“弟子萧靖多谢前辈救命之恩!”
那怪人道:“小兄弟,我且问你。你为何会与令狐樵争斗?”萧靖不敢隐瞒,便从孔清觉传授内力讲起,直说到与令狐樵相遇,两人大打出手。那怪人微笑道:“原来如此。你可知老夫是谁?”萧靖道:“晚辈实在不知。”那怪人哈哈大笑道:“老夫就是白云宗现任教主谢沧客。”萧靖吃了一惊,道:“前辈怎么会被囚禁在此处哪?”谢沧客长叹道:“只怪老夫误信奸人,才落得如今下场。”
谢沧客顿了一顿,道:“此事说来话长。当年,师尊孔前教主伤女早殒,心灰意冷,退隐桃花坞。临行前,师尊遗令五大护法长老辅佐老夫治理教务。岂料五大护法长老各怀异心,根本不听从调度!但他们忌于我嫁衣神功了得,也不敢滋事。双方旗鼓相当,争持不下,直达数年之久。后来,鹿一鸣被神雕侠杨过废了武功,春野峻东渡扶桑,欧阳康远赴西域,令狐樵因内疚于妻儿之死,终日沉溺于酒色,白云五恶中武功最弱的符铁玉,也在一个月圆之夜忽然不知所踪。”
萧靖笑道:“白云宗内已无人能与前辈抗衡,前辈自然可以独掌贵教大权了。”谢沧客摇头叹道:“可惜好景不长!就在八年前,我忽然收到鹿一鸣的飞鸽传书,说他被全真后七子困在鬼泣谷里,叫我前去营救。我星夜赶到鬼泣谷,见鹿一鸣依仗天门阵,与六男一女七个道人相持不下。我纵身上前,没几个回合,便将那七个道人收拾了,正心疑全真后七子武功怎地如此不济,鹿一鸣在身后忽然袭出一掌……”
萧靖惊道:“鹿一鸣的武功不是被废了么?”谢沧客愀然道:“老夫原来也是这般想,才没有对他丝毫防范。后来,我从他口中得知,这一切都是个骗局。他根本没有被杨过废掉武功,只是受了重伤,经过长时间调养,已然痊愈。我大声斥问他为何反上作乱。他冷笑道,‘我们早已投靠在大元征南都元帅伯颜门下,因你不肯弃宋降元,才设下这个圈套。’鹿一鸣将我囚禁在此处,因觊觎本教嫁衣神功心法,才没有杀我。”
正说到这里,忽听头顶上方脚步声响,随即便见鹿一鸣挎着个竹篮,走下地牢。萧靖喝道:“老乌龟,琳儿哪?”鹿一鸣呵呵笑道:“我女儿自然是好好的。有劳萧少侠你操心!”放下竹篮,取出两副碗筷、几碟小菜和一木桶饭,摆在牢栏外青石板上。谢沧客怒道:“鹿一鸣,今天怎么没有酒?”鹿一鸣满脸都堆上笑来,道:“谢教主,只要你肯把嫁衣神功的心法说出来,鹿某自然是好酒好菜相待。”话锋一转,嘿嘿笑道:“但若仍是不说,别说要好酒喝,以后恐怕连饭菜都吃不上了。”
谢沧客哼道:“鹿一鸣,做你的青天白日梦罢!老夫纵然就是死了,也不会将嫁衣神功的心法,吐露给你这个卑鄙小人。”鹿一鸣冷笑道:“谢沧客,那你就等死罢。符铁玉明日要来取你的人头,去向伯颜元帅邀功,到时候可别怪鹿某绝情。你静下心来好生想想罢!鹿某明日再来看你。”转身对萧靖说道:“臭小子,这头犟驴就交给你照顾了。”
萧靖眼看着他上楼而去,脚步声渐远,短小的身影终于隐没在牢门后面。谢沧客叫道:“小兄弟,我们吃饭,别理他!”萧靖斟了满满一碗白饭,就着菜肴,先喂谢沧客吃了,自己方才坐下吃。两人吃罢晚饭,又聊了一些武林中发生的大事。一名白云宗弟子下来收拾了碗筷,复又出去。
谢沧客眼看着那人远去,忽然压低嗓声道:“小兄弟,你过来!”萧靖依言走近了几步,道:“谢前辈,你有何吩咐?”谢沧客道:“老夫已时日不多了。为了本教嫁衣神功不至失传,现将心法传授于你。他日,你若能逃出此地,当将心法转授于小女。你可愿意帮老夫这个忙?”萧靖抱拳道:“谢前辈,你老既然信得过在下,在下敢不尽力而为?只是不知令爱闺名,如今寄身何处?”
谢沧客道:“小兄弟,你俯耳过来!”嘴唇翕动,将嫁衣神功心法轻声告诉萧靖,随即又板着老脸,喝道:“小兄弟,你可要记牢!嫁衣神功心法事关本教兴亡,不可轻易泄于他人。”萧靖朗声道:“前辈放心!萧某便是粉身碎骨,也不会向他人泄露半句。”谢沧客颔首道:“那就好!”抬头看着天窗外的那弯瘦月,神色忽地变得异常寥落,长吁一声,道:“你一定感到很疑惑罢?老夫一生鳏居,怎么会有个女儿?”萧靖道:“晚辈心中确有此一惑。”
谢沧客道:“此事说来,却要追溯到十几年前。那年冬至,我奉师命前去终南山,邀全真教前掌教长春真人丘处机到普宁寺论道。路经青城山下,见皑皑白雪中,一个五短身材的小矮子,正气呼呼地在试剑石上磨刀,抹一把眼泪,骂一声‘负心贼’。你猜这人是谁?”萧靖道:“莫非是鹿一鸣?”谢沧客赞道:“小兄弟,原来你也是个聪明之人!”
萧靖微微一笑,心想这个问题的答案却也并不难猜,只听谢沧客续道:“我那时年轻气盛,好打不平,便上前询问。鹿一鸣将他凄苦的身世一一向我道来。我听罢大怒,想不到天下竟还有这般绝情的女子,便陪他杀上山去,血洗了南宫世家一门老小。鹿一鸣就在洞房里摆下花酒,请我做证婚人,逼那女子与他成亲。”萧靖心道:“你们的手段也忒歹毒!”
谢沧客道:“鹿一鸣得偿夙愿,心中自是万分高兴,再加上我大力相劝,不免喝得酩酊大醉。我见时辰已是不早,便起身告辞,到隔壁房间去歇息。只听得隔壁传来那女子的惊叫声,紧接着便是砰的一响,便再也没动静了。我担心鹿一鸣酒醉出事,便翻身跃起,闯进了洞房,只见鹿一鸣躺在地上呼呼大睡,而那女子前襟被人撕开,****半露,雪白的肌肤光泽奕奕。原来,刚才两人争执时,那女子一头撞在床沿上,昏迷了过去,而鹿一鸣也跌下喜床,因醉酒全身酥软,爬不上床,便在床下沉沉睡着。我见了那女子撩人的姿色,全身血脉贲胀,便扑上床去。”
萧靖悚然一惊,心道:“怎么?琳儿原来却是他的女儿!”耳听谢沧客续道:“我怕鹿一鸣醒来怪罪,便连夜赶往终南山去了。岂知那女子步我后尘,竟也到了终南山,并拜在祁志诚门下,出家当了道姑!后来,我回到普宁寺,对她仍是念念不忘,便时常溜上山去看望她,哪怕只是远远地瞥上一眼,我也感到十分快活。十个月后,她为我产下了一个女婴。于是,每年二月初八,我都会悄悄地去终南山看望她们母女俩,直到被叛贼囚禁在这里为止……”
谢沧客正说到此处,一名白云宗弟子忽地匆匆走下地牢,喝道:“萧少侠,跟我走一趟罢!”萧靖问道:“这么晚带我上哪儿去?”那名弟子不耐烦地道:“问甚么问?你去了自然便知!”谢沧客冷笑不已,道:“小兄弟,有人等着见你,你就快去罢,免得人家久侯!”萧靖听他话里大有讥讽之意,颇为不爽,但又不便明言,深深作了一揖,道:“前辈保重!晚辈去去就回。”
萧靖随那名白云宗弟子步出地牢,耳听身后隐隐约约传来谢沧客的连声冷笑。此时已近深夜,外面凉风习习,送来一阵阵栀子花的醉人清香。萧靖心旷神怡,忍不住大大吸了一口。那名弟子引着萧靖左拐右拐,穿过几道门廊,遥遥看见湖心小阁子里,摆了一桌丰盛的酒宴,鹿一鸣背对着这方悄然而立,抬头赏月。那名弟子解下一叶小舟,道:“萧少侠,请罢!”待萧靖踏上船来,他拾起竹蒿,在水中轻轻一点,那小舟便荡了开去。
鹿一鸣听见竹蒿破水声,转过身来,笑道:“萧少侠,鹿某有失远迎。请坐下喝杯淡酒!”萧靖不知他葫芦里卖的是甚么药,但仗着自己艺高胆大,也不惧他,双足一点,飞身跃进小阁子,在他对面坐下,自斟自饮。鹿一鸣右手微微一摆,那名弟子躬身退下。
萧靖酒足饭饱,拭了拭胡渣上的酒渍,大声道:“鹿一鸣,你有甚么话便直说罢!”鹿一鸣笑吟吟地问道:“萧少侠和小女交情很好罢?”萧靖心想:“他怎么一开口便问这个?”当下老老实实地答道:“萧某待琳儿姑娘,便如亲妹子般疼爱。”鹿一鸣喜入眉梢,道:“那小女肯定会听你的了?”萧靖已料知他心意,沉吟道:“不过,萧某前些日子已和琳儿姑娘闹翻了。恐怕……”
鹿一鸣抢道:“小孩子家,闹点别扭是很平常的,事情一过去,便自然又和好了。”顿了一顿,又道:“自从到临安以来,琳儿一直耍脾气,不肯吃饭,闹着要回终南山。我想请你帮我劝她一劝。”层层叠叠的黑云,携着低沉有若牛哞的闷雷声,摧城拔寨,向湖心阁上空翻涌而至;阁顶雕梁上,高挑着的两行气死灯笼,也仿若收到报信狼烟般,在疾风中剧烈地摇晃起来,烛火忽明忽暗,映照着水波荡漾的湖面,涟漪四起。
萧靖看着远处跌宕起伏的树海,冷冷地道:“鹿长老,你以为我会劝琳儿认你么?”鹿一鸣怆然道:“萧少侠,难道你不肯体谅一下,我这个当爹的内心的苦楚么?我此生不敢再奢求甚么,只愿能在风烛残年,享受天伦之乐。”说罢,潸然泪下。萧靖心中大为所动,沉吟半晌,道:“在下便去看看琳儿姑娘。至于劝不劝,在下可不敢保证。”鹿一鸣大喜道:“只要萧少侠肯去,鹿某便感激不尽。请!”萧靖起身随他下了湖心阁。起伏激荡的湖面下,此刻传出滚滚的闷响,与头顶上空的雷声遥相呼应,有若少女独守空房时的叹息。
鹿一鸣将萧靖引到一座庭院前,停下脚步,缓缓地道:“琳儿就在最左首那间厢房里。萧少侠,你去罢!”两名看守弟子躬身相迎,道:“鹿长老!”鹿一鸣点了点头,问道:“我亲自下厨做的那几个小菜,小姐吃了么?”那两名弟子答道:“小姐还是不肯吃。”鹿一鸣一摆手,道:“你们退下罢!”低头沉吟不语。萧靖轻轻叩响南宫琳的房门,猛听得南宫琳在屋里娇声怒叱道:“老乌龟,你滚!我不想见到你。”萧靖心中一怔,温言道:“琳儿,我是大胡子。”南宫琳一阵风般扑出门来,呆呆地看着他,眼中泪花闪闪,又是怨,又是喜。
萧靖微笑道:“傻妮子,不认识我了么?”南宫琳飞身扑进他怀里,香肩耸动,哇的一声哭了出来:“大胡子,你终于来救我了。”萧靖见她脸色惨白,心下甚是怜惜,轻拍她的肩头,道:“傻妮子,快别哭了!”南宫琳咽声道:“大胡子,快带我离开这鬼地方罢!”萧靖回头去看鹿一鸣,只见他背负双手,孑然一身,隐在漫天黄尘里,衣袂随风猎猎起舞,有若鬼魅。萧靖轻声道:“我们进屋慢慢谈罢!”南宫琳奇道:“为甚么?”萧靖向身后努了努嘴,苦笑道:“我也是他们的阶下囚。”南宫琳瞥眼瞧见鹿一鸣,柳眉微蹙,道:“那我们进屋谈。”将萧靖拉了进去,砰然一声关上房门。
萧靖见桌上的饭菜还是热乎乎的,但一筷子也没动过,便问道:“琳儿,你怎么不吃呢?”南宫琳撇着小嘴,道:“这里的东西不干净。我才不吃哪!”萧靖道:“你不吃饭菜,怎么有力气逃哪?”南宫琳迟疑道:“那我就吃点。”南宫琳许久没吃东西了,当下坐在桌边,狼吞虎咽,将几碟小菜一扫而空。萧靖见这几味菜,正是尹明真所说南宫琳最喜欢吃的,不由感叹鹿一鸣用心良苦。半空中,猛然一声炸响,将湖心小阁劈下了半边廊角,暴雨随即狂倾而下,疾风卷着冷雨侵入小屋,窗边梳妆台登时被淋湿了大半。
萧靖起身关窗,只见鹿一鸣全身湿透,默默地站在庭院里,心中不由忖道:“若是得知琳儿不是他的女儿,鹿一鸣会不会恼羞成怒、痛下毒手呢?”正凝神想着,一名白云宗弟子冲进雨幕,将一柄油纸伞撑开,为他挡雨。鹿一鸣微笑着摆手,示意不用。那名弟子郁郁而回。萧靖心乱如麻,着实委决不下:“我究竟该不该劝琳儿认他?”忽听得南宫琳在身后岔岔地道:“这老乌龟脑袋进水,竟然逼我给她作女儿!”
萧靖微笑道:“琳儿,如果上天作弄你,让他真的成了你爹……”南宫琳顿足道:“那我宁愿去死!”萧靖心中已定,道:“琳儿,你以后要好生吃饭,不可再耍脾气了。我会另寻良机救你出去。”南宫琳愕然道:“那老乌龟又不会武功。我们可以趁暴雨之夜溜走啊!为甚么还要另寻良机?”
萧靖叹道:“琳儿,你不知道。鹿一鸣三十五路千叶指神出鬼没、变化莫测。就算能过得了他那关,还有其他四恶伏在暗处哪!”雨声渐息,霎时间四围一片寂静,唯见树影婆娑,清辉泻地。南宫琳双手支颐,问道:“大胡子,你怎生知道那老乌龟还深藏奇功?”萧靖道:“是白云宗现任教主谢沧客告诉我的。他也被白云五恶关进了地牢。”南宫琳诧然道:“他是白云宗的现任教主。白云五恶怎么会把他关起来?”
萧靖揭开茶杯盖子,瞧了瞧水面上漂浮着的菊花和枸杞,心中一怔,随即轻轻啜饮了一口,放下茶杯,缓缓地道:“因为他不肯背宋降元。”南宫琳追问道:“那白云五恶为甚么不杀了他?”萧靖淡淡地道:“白云五恶想从他口中慢慢套出嫁衣神功的心法。”南宫琳道:“可是我听那老乌龟说,他们明日便要处死谢沧客了。那嫁衣神功不是就失传了么?”萧靖微笑道:“谢前辈早就将心法传授给我了。琳儿,你过来,我只悄悄告诉你一人!”南宫琳喜不自胜,道:“真的么?”身形一幌,掠到萧靖身旁。
萧靖低声道:“琳儿,我将心法说与你听。你可不要再透露给他人!”南宫琳连连点头:“大胡子,你说罢!我绝对不会将心法泄露出去。”萧靖低声吟道:“心法就是,长歌落剑增慷慨,觉我鬓发寒飕飕,灯下山鬼忽悲啸,铁面御史君其羞。”南宫琳愕然不解,正要发问,萧靖忽然两指并骈,反手撩出,点中了她腰间“章门穴”。南宫琳全身酥麻,便即软跌下去。萧靖冷笑道:“玉面罗刹符铁玉,你还想装下去么?”俯身撕下她脸上面皮,却是一个中年女子,约莫三十五六岁年纪,杏眼修眉,容颜甚是美丽,只是眼光中尽是恨意。
萧靖轻轻推开后窗,却待纵身跃下,忽然一掌当胸袭到,其势凌厉无伦。眼看对方掌力便要拍上胸口,萧靖两脚牢牢钉在墙头,身子疾向后仰,使了个“倒卷帷帘”,放这记重掌过去。那人青衫素布,苍发垂肩,左腕金钩寒芒夺目,正是北狂令狐樵。萧靖大喝道:“想不到堂堂令狐长老,也学江湖鼠辈偷袭!”飘身抢近,左手掌力疾吐,一招“威震河朔”,横臂向令狐樵小腹下切。
令狐樵一击不中,金钩随即凌空划出,刃风猎猎,直取萧靖面门,右掌亦同时回护,迎向萧靖左掌,砰的一声巨响,两人掌力相碰,破石碎瓦簌簌而下,尘土四扬。萧靖借着令狐樵这一掌之力,冲破屋顶,在半空中连翻数个筋斗,兔起鹘落,直跃出四五丈有余,眼见南淫鹿一鸣背负双手,仍呆呆地站在树荫下,低头沉吟不语。萧靖不敢惊扰他,左足在身侧树桠上轻轻一点,身子借力向前跃出,扑向另一棵大树。
鹿一鸣缓缓转过身来,右手食指向前一笔捺出,嗤嗤轻响,点向萧靖左脚“曲池穴”,使的正是他的成名绝技千叶指。白云宗素有四门震山绝技,即嫁衣神功、摧心蚀骨掌、玄阴寒冰掌和千叶指,历经人厨子孔清觉、谢沧客两代掌门,数十年间未曾有人学全。孔清觉的师父白云居士古牧野,法号一尘,本系大理天龙寺叛僧、南帝段智兴的师弟。古牧野返俗后,远涉大江南北,四处寻访名师,与当世高手切磋武学,后凭借自己的领悟,将一阳指加以改进,创了这三十五路千叶指,传与孔清觉。
萧靖听见身后嗤嗤疾响,侧身避过,却也因此一脚踏空,不得不落下地来。鹿一鸣连声冷笑,使招“柳暗花明”,又是两指剑气先后捺出,分袭萧靖“期门”、“至阳”二穴。萧靖凌空拍出一掌,化解了奔胸前“期门穴”而来的那一指,但紧随而至的另一股剑气,势若流星,萧靖人在空中,却也无法转身出掌,将剑气拦下。蓦地,两人剑气掌影间,一条青影飞身*****,正是令狐樵到了。令狐樵右掌斜劈,替萧靖挡住了鹿一鸣那指剑气。
鹿一鸣怒道:“老怪物,你干甚么?”左手食指捺出,点向萧靖胸前大穴。令狐樵冷冷地道:“这臭小子可是老夫逮来的!老色鬼,你干么也来插上一脚?”右掌横掠,再次拦下鹿一鸣剑气,左手金钩霍霍,疾向鹿一鸣头顶抓落。鹿一鸣怒不可遏,气岔岔地道:“怎么?你还动真格了!”竖起食指,使招“举火燎天”,向令狐樵胸前“云门穴”刺去。
令狐樵侧身避开,金钩向前探出,使招“黑虎掏心”,直抢进鹿一鸣怀里。鹿一鸣急忙回指,往他金钩手柄上重重一磕,当啷声响,食指已是殷红,袍袖亦被内力震碎,似有数只灰蝶在两人身前左右,上下翻飞。令狐樵左臂震得发麻,金钩直垂下去,斜指地面。鹿一鸣怒火中烧,便要扑上去和令狐樵拼命。猛然间身后一人娇叱道:“干甚么自己人先打起来了?”
鹿一鸣转过头来,见是玉面罗刹符铁玉,也不敢放肆,恨恨地道:“还不是为了姓萧的那小子!”原来符铁玉虽名列白云五恶之末,内力却极是深厚,因一时大意,被萧靖点了腰间“章门穴”,但随即便运功冲破了所封穴道,追了出来。符铁玉娇笑道:“那小子早已开溜了。你们还在这里争甚么?”令狐樵却不答话,右足一点,纵身向萧靖追了过去。
符铁玉摇头叹道:“十年未见,想不到他仍是这付冷冰冰的老样子!”鹿一鸣纵身而起,哈哈大笑道:“小师妹,这十余年来,你对老怪物不也是痴心未改么?”笑声遥遥,几个纵跃便已隐没在密林里。符铁玉闻言一怔,轻轻叹了口气,提气急追,紧随其后扑进了大树林子。林中古木参天,虬根盘结,便如一张张铁丝网般,密密实实的拦在面前,此时晨星渐隐,天边浮出鱼肚白来,但林子里仍是黑压压一片,伸手不见五指。
符铁玉在密林里行了五丈有余,眼前陡然一亮,已是到了林子尽头,只见鹿一鸣二人比肩而立,站在一个石洞外。那石洞乃是天工凿就,几根葫芦藤长长垂下,遮掩住了大半个洞口。符铁玉移步上前,问道:“那姓萧的小子躲进石洞了么?”鹿一鸣点了点头,道:“老怪物忌惮那小子武功了得,不敢独身一人进去。”此刻敌暗我明,他纵然胆子再大,却也不敢冒险进洞,何况论单打独斗,他也未必能在萧靖手下讨得半点便宜,是以出言激令狐樵进去。令狐樵与鹿一鸣打了几十年的交道,怎会不知他心中打的这点如意算盘,闻言仅是冷冷一笑,不置可否。符铁玉见状,大为失望,冷嘲道:“你们都不敢进去么?我去!”
鹿一鸣道:“小师妹,这山洞里据说有莽牯朱蛤出没,常人一见此物,全身便化为脓血。你难道不怕么?”符铁玉也曾听小西毒欧阳康提起,天下本有四种剧毒之物,一是西域白陀山庄的七星海棠,一是东海灵蛇岛的朱睛冰蟾,一是塞北大漠的赤须冰蚕,而最毒的便是这江南万毒之王莽牯朱蛤了。大理保定帝在位年间,曾有世子段誉因机缘巧合吞食了一只,从而万毒不浸,然而这种佳事毕竟千年难遇,古往今来,不知有多少人枉死在莽牯朱蛤口下。(段誉因机缘巧合吞食莽牯朱蛤,从而万毒不浸,事情详细经过,请见于金庸先生名著《天龙八部》。)
符铁玉想起各种关于莽牯朱蛤的传说,脸色大变,全身不寒而栗,但话已出口,不便收回,只得硬着头皮道:“那只是传说而已,如何能当真?”话声甫绝,一条青影从她身前掠过,抢先一步,扑进了石洞,正是北狂令狐樵。令狐樵身子尚未扑到,右手食、拇二指已紧扣如环,将掌中几枚碎石子,以重手法向洞内弹去,当啷声响,那几枚石子撞在石壁上,火星四溅。令狐樵借机扑进石洞,金钩高举,护住面门,生怕莽牯朱蛤来袭,举目四望,却不见萧靖身影。猛听得头顶上方掌风掠空,势若奔雷,令狐樵不及抬头,金钩向上直搠而出,当的一响,被萧靖这泰山压顶般的掌力一逼,金钩直往下垂。令狐樵大惊之下,左手掌力急往上吐,将萧靖生生逼退,纵身跃出。
鹿一鸣见令狐樵灰头灰脸地跃出洞来,乐不可支,讥讽道:“想不到堂堂北狂令狐樵,竟败在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子手下!”令狐樵平生最自负的,便是自己这身出神入化的武功了,听鹿一鸣这一激,脸上立时挂不住,冷冷地道:“姓鹿的,你等着看我去剥了那小子的皮!”符铁玉满眼尽是殷殷关切之意,柔声说道:“痴兄,那小子也不是等闲之物。昨天晚上,我便载在了他手里。你可要多加小心啊!”令狐樵正眼也不瞧她一下,右掌凝气,使招“推窗望月”,护在胸前,缓缓地向石洞里走去。猛听得江昂、江昂两声大吼,眼前红影幌动,一只血红色小蛤蟆,从暗处跳将出来。
令狐樵忖道:“这小东西莫非就是莽牯朱蛤么?也不怎么出奇啊!”挥掌拍出,击向莽牯朱蛤背心,满想在它发动进攻之前,一掌将其砸成肉酱。莽牯朱蛤江昂一声大叫,向左疾闪,颈下软皮囊鼓动如帆,阔嘴大张,往令狐樵脸上喷去一股红雾。令狐樵心知厉害,纵身急退,奈何石洞甚是狭窄,回身不便,刚退出丈余,脸上已给红雾喷中,两眼立时痛如刀剜。
符铁玉见他紧捂双眼跌滚出洞,表情甚是痛苦,急切地问道:“痴兄,你怎么了?”令狐樵道:“我中了莽牯朱蛤的毒雾,眼睛看不见了。”符铁玉急道:“那我扶你回去洗眼。”令狐樵冷冷地道:“我不需要你的可怜。”金钩探路,跌跌撞撞地摸索着,向林子里走去。符铁玉不放心,悄悄地跟在后面。鹿一鸣大声叫道:“喂,你们怎么都走了?不管那臭小子了?”符铁玉道:“那臭小子躲在洞里,肯定早已被莽牯朱蛤咬上,毒气攻心死了。我们还是回去,继续打谢沧客的主意罢!”鹿一鸣虽不肯死心,但忌于莽牯朱蛤的毒气,却也不敢进洞,见侧旁有块大花岗石,便俯身抱起,高举过头,向洞口砸去,砰的一声巨响,石屑纷下如雨,已然将石洞堵了个严严实实。
鹿一鸣拍手大笑,转身扑进普宁寺后院,忽见一名弟子气喘吁吁地奔了过来,向令狐樵二人禀报道:“令狐长老、符长老,帝师和欧阳长老回总坛了。”符铁玉听欧阳康到了,大喜道:“老毒物哪?”十里长廊上,一个男子哈哈大笑道:“小师妹,十余年未见,风姿绰约,不减当年哪!”符铁玉摇头叹道:“老了,老了。”鹿一鸣抬起头来,只见一人手持蛇杖,衣袂当风,大踏步而来,正是小西毒欧阳康。他身后站着四人,一是大元护法帝师八思巴,一是八思巴的师弟亦怜真,第三个是八思巴座下大弟子胆巴,第四人,鹿一鸣不认得,却是半闲庄少庄主慕展元。
欧阳康笑道:“哪里,哪里,在二师兄眼里,你的一笑一颦,皆似当年。”忽然语气一变,惊道:“咦,痴兄,你的眼睛怎么了?”令狐樵淡淡地道:“刚被莽牯朱蛤毒雾所伤。”欧阳康嗜毒不减其祖,闻言大喜,叫道:“甚么?莽牯朱蛤出关了?快带我去!”符铁玉大为不满,道:“老毒物,你也忒绝情了。痴兄中了剧毒,双眼失明,你却不为他诊治,却忙着去捉那莽牯朱蛤!”欧阳康手捋颔下长须,微笑道:“痴兄、小师妹,你们莫要多心!莽牯朱蛤之毒,却也并不难解,只需用七星海棠的叶汁敷洗几次,便可根除。可惜七星海棠生长在白陀山庄云雾岭上,远水救不了近火,只好麻烦痴兄自己去走一趟了。来人,备轿,送令狐长老去白陀山庄!”符铁玉道:“也罢!我便护送痴兄去一趟西域。”令狐樵冷冷地道:“不用了!我认识去白陀山庄的路,不用劳驾小师妹芳趾了。”符铁玉脸色一寒,愠道:“好,你要一人独去,就早点上路罢,省得在此碍眼!”
欧阳康微微一笑,续道:“那莽牯朱蛤甚有灵性,若不及时捕捉,窜入密林深山之中,便难以发现它的踪迹了。帝师,你可有兴趣一同前去?”八思巴道:“莽牯朱蛤这种灵物,本座亦只是听说而已,以为是莫须有的东西,原来世间却果有此物。既有如此良机,岂可错过?”符铁玉侧身看见鹿一鸣,冷哼道:“老色鬼,那姓萧的小子哪?”鹿一鸣道:“如你所说,恐怕早已中毒身亡了!”
八思巴脸色骤变:“萧靖也在此处?”鹿一鸣讶异不已,道:“帝师也认识那姓萧的小子?”八思巴道:“本座自与他在半闲庄交过手后,一直疑心他似乎是本座的一位熟知,却又未得良机确认。鹿长老,麻烦你带本座前去看看!”鹿一鸣躬身道:“帝师吩咐,鹿某敢不遵命?”不过片刻,一行数人便奔至石洞外。
欧阳康喜形于色,道:“各位小心,莽牯朱蛤就在附近。”说罢,从怀里掏出一个小瓶,绕着洞口洒了一圈药汁,只在近洞口处留了一个小口子,放莽牯朱蛤出入。欧阳康轻声叫道:“各位退后!”众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