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掌门抢出怡情轩,奔至议事大厅,只见正厅上里里外外围了好几圈人。白泰熙喝开群丐,一长列死尸登时跃入眼帘。杜可用见高和尚蹲在地上,皱眉不展,为唐傲雪把脉毕,忽地仰天一声长叹。他心中大奇,忍不住问道:“高堂主,唐大侠伤势如何?”高和尚禀道:“教主,这事儿好生奇怪!唐大侠周身上下并无伤口,又没有明显的中毒痕迹,似乎是中了他们崆峒派青阳观的七伤拳……”杜可用怒叱道:“胡说!”
阎王敌罗知悌双目微闭,伸出右手食指,往唐傲雪胸口轻轻一搭,摇头说道:“唐大侠的五腑六脏并未碎裂,断然不是七伤拳所伤。如此看来,定是中了甚么厉害的暗器了。”说着,用手拨开唐傲雪头上鬓发,仔细检查了一番,忽地一喜,大声叫道:“是了,是了,玉面罗刹符铁玉的透骨神针。你们瞧!这里有一个针孔。”白泰熙俯身细看,只见唐傲雪脑门上果真有一个针孔,细小有若蚁蛭,在昏暗的月光下看来不甚明了,不禁由衷地佩服罗知悌眼光锐利。
罗知悌左手食、拇二指轻扣如环,在唐傲雪头上针孔处圈定,微微使力挤压,啵的一声颤响,一件细物从他指间疾射而出,银光映着月光,划破了夜空。王著拍手赞道:“罗先生,好一手拈花指!”原来,那透骨神针细若发丝,而头骨却又是世间最坚硬的物事之一。那透骨神针乃是符铁玉以重手法打入唐傲雪头骨,就算是割破头皮,看准针头,用钳子去夹,也未必能拔出来,而罗知悌竟轻而易举地用内力将其逼出来,不得不感叹他内力之淳厚,医术之高明。罗知悌伸手将透骨神针揽住,用手绢儿包好,放入随身医囊中。
泗水渔隐奇道:“这玉面罗刹怎地专找崆峒派的麻烦?崆峒派何时与她结下梁子了?”那名幸存的崆峒派弟子哭丧着脸道:“我们崆峒派与玉面罗刹素无往来,井水不犯河水,怎会与她结下梁子哪?”葛行空突然间想起:“今日,杨盟主与令狐樵过招时,似乎便有人以透骨金针相助,而崆峒派又与杨盟主有些冲突,莫非……”想到这里,忍不住叫道:“杨盟主!”
杨慕非正与文嫣然低声说话,忽听见葛行空叫唤,连忙转过身来,问道:“葛长老有何见教?”白泰熙抢道:“杨盟主,这里自有老叫化子们招呼。时候不早了!你和各位掌门都先回屋休息罢。”杨慕非点了点头,双手一击掌,全场都安静了下来。他朗声说道:“各位英雄,今天晚上,大伙儿早些休息,养足精神,明晚好干大事。”群雄齐声应道:“谨遵杨盟主将令!”
葛行空眼见群雄三三两两地向后院走去,轻声问道:“白兄,你刚才怎么不让我跟杨慕非说话?”白泰熙压低嗓音道:“葛兄,你是不是怀疑杨慕非与玉面罗刹有勾结?”葛行空悚然一惊,道:“你也看出来了?”白泰熙叹道:“我俩都只是胡乱猜测而已,又没有甚么真凭实据。杨慕非沾了他老子的光,年纪青青就当上武林盟主。崆峒派唐傲雪已是公然反对,还有很多人嘴上不说,心里也不服他。我俩若再是这么一闹,他定然颜面无存,不担保会出甚么大乱子。”
葛行空皱眉道:“那明晚刺杀阿合马的行动还继续么?”白泰熙道:“这是重振我丐帮声威最好的机会,焉能错过?”葛行空道:“那杨慕非怎么处置?”白泰熙沉吟了半晌,徐徐道:“我们就推托说慕展元不可深信,以盟主不能亲身涉险为由,把他实权架空,软禁在府里。”葛行空点头道:“也只好如此了!”两人再闲谈了一会,便分别安寝。
杨慕非正要上床,忽听得有人轻叩房门,便披衣下床,问道:“谁呀?”门外一人压低嗓音说道:“杨盟主,薛可成有要事与你相商。”杨慕非打开房门,见他神色甚是惶急,不禁大感讶异,问道:“薛大叔,有甚么要紧的事儿?”薛可成低声道:“此处耳目众多,还是到外面小山坡上说为好。”杨慕非见他行事如此谨慎,心知其中必有缘故,便熄灯关门,随他飞身跃出河北分堂墙头。
薛可成展开绝世轻功,足不沾地,仿若流星赶月般,霎时之间,便掠过了好几条大街。杨慕非吃了一惊,心想:“想不到丐帮中竟隐匿有此等好手!”脚下加劲,一跃便是数丈。薛可成毫不回顾,埋头狂奔,直来到一个乱石岗上,方才停下脚步,回转身来,微微一笑,道:“杨盟主,好俊的轻功!”杨慕非朗声笑道:“和薛大叔你一比,在下便逊色多了。”薛可成道:“今日英雄大会上,你可算是出尽了风头。但薛某却不服气,想和你比试比试,如何?”杨慕非谦逊地道:“在下哪是薛大叔你的对手!”薛可成大声喝道:“少废话!接招!”左掌忽起,呼的一声,向杨慕非肩头拍下。
杨慕非见他这一掌力挟千斤,虎虎生风,若是与他对掌,自己的手臂非折断不可,当下身子微侧,右手食指疾伸,径直点向他左臂“曲池穴”。薛可成喝道:“好功夫!”左手忽地化劈为削,斜砍敌腕。杨慕非闪身避过,双掌飘飘,向薛可成胸口拍出。薛可成见他拳招奇异,实乃平生劲敌,当下不敢大意,凝神拆招。杨慕非施展开逍遥游身掌,身形轻灵飘逸,潇洒隽永,每一掌皆是轻飘飘的捺出,仿若流水行云般,亦虚亦实,不着一丝痕迹。
两人翻翻滚滚的拆了五十招有余。薛可成忽地一声暴喝,道:“杨盟主,且住!”霍然收掌,向后跃开。杨慕非脸上红潮涌动,踉踉跄跄地倒退数步,方才站定。薛可成仰天长笑,道:“孔夫子云,‘后生可畏’。这话端的不假!在半年之内,薛某连遇两大少年高手,实乃平生第一大福事。”杨慕非抱拳道:“在下认输。”薛可成双手乱摆,说道:“不,你今日已先斗过数场,真气大损。薛某与你应是不分胜负才对。”话锋陡转,正色道:“杨盟主,你我惺惺相惜,不如向天盟誓,结为生死弟兄,以后有福共享,有难同当。”
杨慕非吃惊不小,忙道:“薛大叔,在下岂敢高攀。”薛可成愠道:“杨盟主,薛某一介乞丐,你莫非瞧不起我?”杨慕非急道:“那倒不是!”薛可成哈哈大笑道:“杨盟主,男子汉大丈夫顶天立地,为人处世理当讲究痛快二字,切不可扭扭捏捏!”杨慕非为他豪气所激,大笑道:“薛大叔教训的是!咱俩就以明月为鉴,撮土成香,结为生死兄弟。”两人拂衣下跪,朗声说道:“薛可成、杨慕非,今日义结金兰,愿生生死死永为兄弟,日后有福共享,有难同当。若有违此誓,天打雷劈!”两人相视而笑,站起身来。
薛可成忽地想起一事,说道:“兄弟,你我今日既义结金兰,大哥不应对你有丝毫隐瞒。其实,大哥我并不叫做薛可成,乃是明教教主天涯孤客衣明枫。”他目光炯然,紧盯着杨慕非的脸。杨慕非淡淡一笑,道:“大哥,你纵然就是蒙古鞑子,兄弟也认定了你这个大哥,至死不渝。”由于明教教徒拜火为神,行事无比诡异,更兼蔑视孔孟礼教,中原武林素来嗤之以鼻,视其为邪魔外道。
衣明枫见杨慕非如此热诚,胸口陡然间热血上涌,猛地一拍杨慕非肩头,虎目含泪,颤声说道:“好兄弟!大哥总算是没看走眼。”杨慕非微笑道:“大哥,兄弟尚有一事不明。还请大哥坦诚相告!”衣明枫手捋长须,笑道:“你想知道大哥因何要化名薛可成潜伏丐帮?”杨慕非摇头道:“不是。”衣明枫奇道:“那是为了何事?”
杨慕非问道:“十六年前,你是否曾将一个女婴抛下终南山活死人墓?”衣明枫大惊失色,急道:“你怎么知道这事?”杨慕非道:“兄弟无意间曾听人谈起。不知大哥可否将那女婴的身世相告?”衣明枫面有难色,长叹一声,方徐徐说道:“兄弟,大哥本应对你无所不谈。但此事关系重大,一旦泄露出去,明教数千弟子定然性命难保。还请兄弟你体谅!”杨慕非惊道:“那女婴的父母竟有此般厉害?”衣明枫喟然长叹,道:“普天之下,难逢敌手。”话锋陡转,轻声说道:“兄弟,你初涉江湖,不知人心险恶,万事小心在意。大哥刚才偷听到丐帮二老密谈。他们意预逼宫夺权,将你软禁在这河北分堂里。”
杨慕非诧然道:“丐帮二老侠肝义胆,赤子之心可昭日月,怎会如此待我?”衣明枫冷笑道:“丐帮二老也配称作侠肝义胆?他们暗中操纵英雄大会,满想把武林盟主之位揽入己怀。岂知你忽地从半路上杀出,打破了他们的如意算盘!他们能真心奉你为盟主么?”杨慕非黯然神伤,喃喃地道:“想不到丐帮二老表面上大义凛然,骨子里却是这等龌龊!”衣明枫冷笑道:“这些所谓的英雄好汉,起先也都是豪气贯虹,义薄云天,可一沾上权力二字,便私欲熏心,无恶不作了。要说白云五恶罪恶滔天,他们又何曾逊色了?就拿你身边那位文姑娘来说,她还不是暗自以透骨神针惊走令狐樵,助你登上盟主宝座。”
杨慕非惊道:“柳娘以透骨神针惊走令狐樵?”衣明枫冷哼道:“不仅如此哪!唐傲雪因带头与你作对,崆峒派数十名弟子竟被她尽数杀害,几乎无一幸免。”杨慕非神色黯然,默默不语。衣明枫知他心中难受,拍了拍他肩头,轻声劝慰道:“这位文姑娘虽是貌美如花,但心眼实在太歹毒。大哥奉劝你一句,切不可贪恋美色,还是早些离开她为妙!”
杨慕非垂首叹道:“话虽如此说,但兄弟好歹与她相识一场,文伯父又身陷牢狱,怎忍心让她一个弱女子漂泊江湖?”衣明枫道:“大哥也只能劝到这一步了。是好是歹,你自己看着办罢。兄弟,你我就此告别!”杨慕非惊道:“大哥,你我相聚仅仅片刻,怎么便要道别了?”衣明枫道:“今日戊时,我收到小徒阳顶天的飞鸽传书,道光明左使柯以行叛教作乱。大哥不得不快马加鞭,赶回光明顶处理教务。”杨慕非道:“那兄弟送大哥一程!”衣明枫不忍拂他心意,颔首道:“也好!”
两人一路说话,奔下乱石岗,投西行了数里。衣明枫道:“兄弟,送君千里,终须一别。你这就回去罢!”杨慕非与他义气相投,虽相处不到一盏茶的时间,便已觉依依不舍,道:“大哥,我再送你一程!”衣明枫哈哈大笑道:“傻兄弟,心到即止!待大哥平定内乱之后,再与你把酒言欢,不醉不归。”杨慕非强作欢颜,笑道:“妙极,妙极!大哥,兄弟定当煮酒相候!”当下二人黯然相别。
杨慕非眼见衣明枫绝尘远去,这才怏怏不乐地转身折回,展开绝世轻功,向丐帮河北分堂方向发足狂奔。行到半程,忽听见远处隐隐传来咿咿呀呀的唱戏声。杨慕非放慢脚步,在月光下徐行缓步。耳听得那女戏子唱道:“没来由犯王法,不提防遭刑宪,叫声屈动地惊天。顷刻间游魂先赴森罗殿,怎不将天地也生埋怨。”声音凄婉哀愁,碎人心肠。奔得近了,只见玉仙楼下搭了座戏台,台下围了黑压压一大圈人。
那女戏子朱唇轻启,怆然唱道:“有日月朝暮悬,有鬼神掌着生死权。天地也只合把清浊分辨,可怎生糊突了盗跖颜渊:为善的受贫穷更命短,造恶的享富贵又寿延。”杨慕非听她唱得愁尽惨极,回肠百转,不禁暗暗自伤,心想:“鞑子残暴跋扈,骄奢淫逸,简直无恶不作。我大宋子民,不知何年何月才能重见天日?”
忽听得一个中年商贩低声赞道:“赛帘秀的唱腔果真名不虚传!”身侧一人轻摇羽扇,摇头说道:“依康某看来,赛帘秀的唱腔美则美矣,但若不是关先生戏写得好,这出《窦娥冤》焉能如此感人?”又一人道:“关汉卿的文笔、赛帘秀的唱腔,堪称河北双绝啊。”说话的却是铁掌门新任掌教王著。
众人议论声中,那女戏子赛帘秀唱腔陡转,愤然控诉道:“天地也,做得个怕硬欺软,却原来也这般顺水推船。地也,你不分好歹何为地。天也,你错勘贤愚枉做天!哎,只落得两泪涟涟。”唱到后来,已是泣不成声。众人恍如置身其境,无不泪流满面,啜泣不已。王著纵身跳上戏台,疾呼道:“杀尽天下赃官污吏!”众人纷纷振臂呼应,嘶声大喊:“杀尽赃官污吏,杀尽赃官污吏!”杨慕非大为感动,也忍不住喊了几句,忖道:“只要我们汉人不畏强权,与鞑子斗争到底,终究能将鞑子赶出中原。”眼见天色渐深,四下里松风如涛,夜鸟啾鸣,不由得加快了脚步。
刚奔出七八里,忽地瞧见两条黑影迎面奔来,身法甚是迅捷。顷刻间,杨慕非与那两个人距离已近,一照面,双方皆吃了一惊。但见那两人黑衣玄带,肩头扛着一个粗麻布袋,不知装的是甚物,但凭两人身形脚步看来,甚是沉重。其中一人轻声赞道:“小兄弟,好轻功!”杨慕非陡然住足,那两个黑衣人兔起鹘落,几个起纵,便已消失在夜幕里。
杨慕非心想:“这两个人面目狰狞,不像是善类,莫非是江洋大盗?”当下回身疾追,奔不多时,便已离那两个黑衣人不远,这才放轻脚步,悄悄尾随在其身后。三人两前一后,向北奔行了十余里路,来到宫墙之外。那两个黑衣人脚不点地,竟轻身跃墙入内。杨慕非心想:“他们到皇宫里去干嘛?莫非是去刺杀忽必烈那狗贼?”
待虎卫兵巡过,杨慕非轻轻跃入宫墙,只见两条黑影投东而去,当下悄悄在后跟随。那两个黑衣人似乎对宫内布局甚是熟悉,轻车熟路,脚下毫不停留。过不多时,那两个黑衣人绕到一座大宅院后,纵身跃入墙内。杨慕非飞身上墙,见里面是好大一个庭院,房屋鳞次栉比,一间屋子窗中透出灯光。那两个黑衣人快步奔将过去。杨慕非扑身上屋,奔到那间屋子房顶,轻轻揭开瓦片,从缝隙中望将下去,只见房中珠帘锦帷,檀香袅袅,金丝软帐中垂下一条皓白如脂的手臂。窗户“吱呀”一声轻响,那两个黑衣人纵身跳进屋来。
那女子听见背后声响,慵懒地撩起软帐一角,探出头来。只见她凤眼流波,黛眉修远,肤色白皙如玉,头上长发散披胸前,甚是娇媚。杨慕非心中怦怦乱跳,忖道:“想不到蛮族之中竟有如此尤物!”那两个黑衣人不敢仰视,将麻布袋放在地上,躬身退了出去。那女子赤足跳下床来,细腰款摆,向麻布袋轻步走去。杨慕非见她裹着一件薄如蝉翼的纱衣,玲珑优美的曲线清晰可见,不禁心跳加速,脸上一直红到了耳根子里。那女子左手长袖掩口,吃吃笑着,身如花枝乱颤,右手纤纤五指,轻捻袋口,将一个大胖子拉了出来。
那女子脸上仿若芙蓉初放,粉嫩粉嫩的,尽是春意,娇嗔道:“伯颜,你总算舍得来我这里了?”杨慕非悚然一惊,心道:“大元征南都元帅伯颜?他不是正在崖山与张世杰将军对抗么?怎地偷偷溜回大都了?”伯颜伸手在那女子粉嫩的脸蛋上摸了一把,笑道:“阔阔真,我的小心肝。好端端的,你怎么又生气了?”杨慕非又是一惊,心想:“原来这女子就是太子妃阔阔真!可惜真金太子仪表堂堂,豪气干云,却娶了这么一个****为妻。”伯颜色迷迷地笑道:“小心肝,老夫前些日子军务繁忙,实在抽不出时间来陪你。你瞧!那些宋猪一玩完,老夫不就连夜赶来了嘛。”①
杨慕非骤闻宋军覆亡,吃惊不小,忍不住轻轻“咦”了一声,好在那对狗男女此刻正浓情似蜜,竟未曾察觉。阔阔真仰着俏脸,问道:“那些宋猪如此不济事么?”伯颜道:“张世杰那厮不懂军事,将战船用铁锁串连起来,妄想以此冲撞我军水寨,被张弘范放火一烧,战船不得逃脱,火势蔓延开来,宋军跳水而死者不计其数。陆秀夫那老贼见势头不妙,背负小皇帝跳海自尽了。这大宋的锦绣江山终是我大元的了!”哈哈大笑,言下甚是得意。
阔阔真娇媚地笑道:“我大元能有今天,还不是伯颜元帅你的功劳。”伯颜仰天长笑,伸手紧揽她的纤腰,道:“小心肝,可难为老夫想死你了!”说着,凑下嘴去亲吻她。阔阔真娇靥微抬,满泛春色,两眼里更弥散出心醉情迷的异彩,忽地一声娇嗔,假意绵绵地推开他,嘴里咬着两三根发丝,吃吃笑着,跳起天魔舞来。杨慕非见她舞风大胆,风光旖旎无边,不由得面红耳赤,连忙别过头去。伯颜哈哈大笑,在袖风带影里跌跌撞撞奔走。阔阔真一曲舞毕,娇躯一软,倒在伯颜怀里,右臂勾住他后颈,轻轻往下一带,两人就势滚到在地上。杨慕非耳听阔阔真发出放肆的笑声,心中不禁一荡,连忙飘身跃下屋顶。
杨慕非左手攀住墙头,正要纵身外跃,忽觉身后疾风飒飒,一件长兵刃呼呼扫到。他不及闪避,向后反手一抓,已将那件长兵刃握在手中,忽觉手背剧痛难忍,低头一看,一条血色小蛇死死地咬在无名指指关节上。杨慕非疾伸左手食、中二指,钳住那条血色小蛇七寸,往远处一掷。
小西毒欧阳康连声冷笑,挥杖扑上,向杨慕非右臂狠狠砸到。杨慕非手腕一沉,反手扣拿对方脉门。欧阳康冷哼道:“杨盟主,乖乖躺下罢!”回杖横挡。杨慕非见好就收,反身一个筋斗,窜出墙去,向前刚冲出数步,忽觉眼前金星直冒,头脑中一阵晕眩,竟站身不稳,扑通一声,栽倒在太液池里。
也不知过了多久,杨慕非悠悠醒来,见自己已躺在了一堆枯草里。四下张望时,只见置身之所却是间破旧的柴房,四壁残损破败,冷风夹雪,从墙缝里侵袭进来,甚是清冷。他只记得在皇宫里被欧阳康毒蛇咬伤后,便一跤跌倒在太液池里,然后就晕厥了过去。至于何以到了此处,他却浑然不知。
杨慕非从墙缝里凝目往外看去,只见柴房外却是个小小的天井,初雪簌簌而下,几树腊梅在寒气里怒放,暗香扑鼻。他看着这几树腊梅,心想:“若是能携陈酒一坛,和琳儿一起踏雪寻梅,那该多好啊!”正呆呆出神,忽听见门外响起了细碎的脚步声。
杨慕非转过身来,只见一个女子腰身款摆,莲步轻移,缓缓地走进柴房,正是文嫣然。文嫣然见他安然无恙,芳心大喜,扑身纵入他怀中,咽声说道:“杨大哥,你终于醒了。”杨慕非轻轻推开她,冷冷地道:“玉面罗刹,多谢你又救了我一次。”文嫣然吃惊不小,颤声道:“杨大哥,你说甚么哪?”杨慕非凄然笑道:“玉面罗刹,你骗得我还不够么?”
文嫣然抱膝坐下,淡淡地道:“你都知道了?”杨慕非冷笑道:“普天之下,除了你玉面罗刹外,谁还能以透骨神针杀人于无形?”符铁玉紧咬贝齿,道:“不错!唐傲雪师徒的确是我杀的。”话音倏地转悲,道:“可那都是为了你啊!”杨慕非厉声叱道:“我可不想欠你老人家的人情!你救了我两次,我无以为报,便割下两只手指还你。你我以后互不相欠!”退思剑陡地回转,剑光有若匹练,向自己左手食、中二指疾削。符铁玉右手急挥,嗤的一声,一枚金针破空袭出,退思剑剑柄被那金针一撞,“仓啷”一声,掉落地上。
杨慕非怒道:“玉面罗刹,你这是做什么?”符铁玉香肩微耸,泪水筱筱而下,泣声道:“杨盟主,我要你的手指又有何用?你我恩怨从此一笔勾销便是!”杨慕非见她抽抽噎噎地哭个不停,想起她一路上倾心照顾之情,心中不由万分怜惜,含泪说道:“符夫人,对不起!在下不该把话说重了。”符铁玉仰起泪脸,道:“杨盟主,若我不是符铁玉,而真的是你那没过门的妻子柳娘。你还会这般待我么?”
天色渐暗,那雪却是越下越大。杨慕非拾起退思剑,抬眼看着屋外的那几树腊梅,缓缓地道:“在下心中只有一人,那便是琳儿姑娘。世间其他的女子,纵然便是具有西施之貌,文君之才,在杨某眼里,也视之有如草芥。”顿了一顿,唉声叹道:“只可惜琳儿姑娘却不喜欢我。”说罢,黯然自伤,意兴萧索。符铁玉见他说得斩钉截铁,知道已无可挽回,紧咬下唇,恨恨地道:“我总有法子让她一辈子都对你恨之入骨!”起身外跃,扑出门去。杨慕非疾呼道:“玉面罗刹,你想做甚么?”扑到门外,只见皑皑雪野上,一个黑点快逾奔马,渐行渐远。
杨慕非提气急追,往南奔出了七八里有余,眼见符铁玉扑到建德门外,脚不点地,从几个守门军士身边擦身掠过。那几个守门军士正要吆喝,眼前突然一花,一团白影又是一晃而过,形同鬼魅,不禁相顾骇然。杨慕非奔进城来,举目四眺,却无符铁玉的身影,肚子却咕咕的叫唤起来,这才想起,已一天没吃过东西了。行不多时,眼见前面有家酒楼,便进去饮酒吃饭。
不一会儿,杨慕非酒足饭饱,正待叫掌柜的结账,忽听见北街上马蹄声急响,起身外望,只见数十骑快马疾奔而至,停在酒楼门口。杨慕非凝眸看时,马上骑士作元兵装扮,杀气阵阵,正是泗水渔隐一行数人。他们簇拥着一个衣饰华贵的虬髯大汉,自是假真金太子了。泗水渔隐低声嘱咐道:“各位英雄,待会儿小心行事,可别提前露了马脚!”群雄齐声应道:“楚老哥,你就放心罢!我们自会见机行事。”
杨慕非正要下楼叙话,街南边亦是马蹄声急响,三骑快马疾驰过来,在假真金太子马前停下,三个蒙古官员滚鞍下马,磕头拜见。为首一个大胖子朗声说道:“右司郎中脱欢察儿,奉阿合马大人之令,前来迎接太子殿下。”那假真金太子脸色铁青,怒叱道:“脱欢察儿,你可知罪?”杨慕非听他口音甚熟,可一时半会又记不起是谁,苦苦往回推溯,忽地猛力一拍大腿,心道:“哦,对了!是铁算盘白泰熙。”
脱欢察儿诚惶诚恐地道:“今日未时,中书省才接到殿下要回京操办佛事的消息,忙于筹备祭品,因此迎驾来迟。望殿下恕罪!”白泰熙怒不可遏,喝道:“大胆奴才,竟敢在本太子面前狡辩!来人,把这三个叛臣贼子乱剑刺死。”脱欢察儿三人脸如金纸,连连磕头求饶。王著纵马上前,右掌呼呼挥出,劈下了脱欢察儿半边天灵盖。那两个中书省的官员,平时养尊处优,哪曾见过如此血腥的场面,登时晕厥了过去。群雄哈哈大笑,紧加一鞭,投南疾驰而去。
杨慕非算结了酒钱,跨上脱欢察儿的那匹黄骠马,遥遥跟在白泰熙等人身后。眼见他们到了中书省外,杨慕非翻身下马,伏在暗处。白泰熙高声喝道:“阿合马,还不滚出来见驾!”阿合马素来惧怕真金太子,听说他在门外大发脾气,慌忙率手下官员迎出门来,拜伏在白泰熙马前。白泰熙冷冷地道:“阿合马,你为何迟迟不来见驾?”阿合马道:“下官政务繁忙,不及见驾。万死万死!”白泰熙冷笑道:“不错!你便是死一万次,也抵消不了你犯下的罪行。王著何在?”王著飞身扑到阿合马身前,右掌疾挥,往他面门狠狠拍下。阿合马头脑俱碎,登时一命呜呼。众官员见状大骇,全身瑟瑟发抖,有若筛糠。
白泰熙高声叫道:“中书左丞郝祯!”郝祯战战兢兢地拜伏道:“殿下有何吩咐?”白泰熙数落道:“奸臣郝祯,贪赃枉法,荼毒天下黎民百姓,理当处死。”高和尚迈步上前,“喀嚓”一声,扭断了他的脖子。白泰熙厉声喝道:“留梦炎!”留梦炎猛听得白泰熙唤他名字,登时魂飞天外,一下子软瘫在地。高和尚疾步上前,有若老鹰抓小鸡般,拎着他的圆领,将留梦炎提了起来。
群雄陡觉一股臭气扑鼻而来,低头一瞧,不由乐了,原来那留梦炎早已吓得尿了裤子。高和尚哼了一声,骂道:“孬种!”反手便是一记重掌。白泰熙高声叫道:“将这一应奸党全部就地正法。”猛听得身后一人暴喝道:“住手!”白泰熙转过身来,见是大宝法王八思巴。
八思巴脸色铁青,怒道:“大胆贼子,竟敢假冒太子殿下,滥杀朝廷命官。左右,给我拿下!”留守司长官达鲁花赤传敦这才反应过来,一声令下,众军士弯弓搭箭,将群雄围在中央。群雄相顾骇然,脸上皆无血色。白泰熙沉声道:“大伙儿一齐往外冲!”猛加一鞭,坐下白马仰天长嘶,奋开四蹄向东门外冲去。群雄纷纷上马,紧随其后。
达鲁花赤传敦发出号令,弓弦响处,万箭齐发,破空之声经久不绝,竟激起了一股劲风,屋瓦簌簌颤响。这时大雪兀自下个不停,漫漫雪花之中,间杂着一枝枝乌黑的箭羽,显得白的愈白,黑的愈黑。高和尚见同伴们纷纷落马,一股悲愤之气袭上心头,凄然大叫道:“****的蒙古鞑子,****你们全家!”倏地拨转马头,向达鲁花赤传敦冲去,奔出不到三丈,一枝劲箭穿胸而过,带出了五六尺长的血雨。泗水渔隐虎目含泪,痛叫道:“高和尚!”拨马便回。
高和尚双目赤红,胸口热血上涌,从坐骑上一跃而下,向达鲁花赤传敦扑去。众元兵为他威势所慑,齐往后退。达鲁花赤传敦惊骇至极,竟然气绝,被高和尚一带,两人翻滚在地,再也不能动弹。王著纵马疾奔,忽见两枝铁箭向泗水渔隐胸前射到,疾呼道:“楚大叔,小心!”手中马鞭急急挥出,将一枝铁箭扫落。泗水渔隐反手抄住另一枝,大叫道:“多谢!”
王著正要答话,两枝铁箭势挟劲风,射中他坐下红马前腿。那红马悲声长嘶,猝然向前跪倒,将他抛了出去。王著连翻了两三个筋斗,轻身落地,拳打脚踢处,已丢翻了逼上前来的几名元兵。泗水渔隐拨马奔回,正要拉王著上马,身下坐骑也中箭卧倒。两人纵身跃开,滚倒在雪地里,待要弹身跃起时,早有数十名蒙古勇士扑到身前,将两人死死按住。
杨慕非见状,再也按捺不住,纵身抢出,提起两具死尸,向那数十名蒙古勇士掷去。那些蒙古勇士大骇,纵身后跃。王著二人拾起地上残箭,以重手法丢掷出去,将数名元兵穿胸射死,余者齐声呐喊,不敢十分逼近,只是远远放箭。双方就此僵持下了。王著大声喊道:“杨盟主,你冒死相救,王著感激不尽。我们三人不是这些蒙古鞑子的对手。你快些走罢!”杨慕非凛然说道:“你们既肯认我作盟主,我就不应丢下你们不管。”这句话说得斩钉截铁,掷地有声。
八思巴冷笑道:“你们这些犯上作乱的贼子,如今已是穷途末路,还不束手就擒!”王著哈哈大笑道:“我王著为天下除害,今日纵是死了,也定然名垂千古。还有甚么可后怕的?”八思巴冷哼道:“那本座便成全你!”身子倏然拔地而起,左掌斜掠,向王著面门击到。
两人相距四五丈有余。八思巴身形甫动,一股劲风便已拂到王著鼻旁。王著猝不及防,见对方掌力已及面门,脑袋急向后仰,双掌向前推出。八思巴左手回护,挡住王著凌厉的攻势,右掌向后急急挥出,拍开泗水渔隐袭来的双掌。三人掌力相撞,四周积雪激荡飞洒,王著二人便如断线了的风筝般飞跌了出去。
杨慕非心中悲痛,侧身拍出一掌,喀喇声响,博尔忽肩头中掌,肩胛骨登时碎成数块,直痛得哇哇大叫。八思巴勃然大怒,双足着力一点,倏然欺到杨慕非身前,伸手便向他“气海穴”点到。杨慕非身子微侧,反手拂向他面门。八思巴赞道:“好功夫!”右手连进两掌,逼退杨慕非。
数招之后,杨慕非因蛇毒未清,渐觉全身乏力,眼前金星直冒,脚下忽地一个趔趄,八思巴两记重掌已结结实实地打中他胸口。杨慕非踉踉跄跄地倒退数步,身子一幌,几乎站立不稳。
【注】①按《元史》所载,阔阔真实是元朝难得的一位女杰,对元成宗铁穆耳的成功即位,发挥了重要的作用。本小说中说她与伯颜等重臣通奸,以实现自己政治野心,纯属小说家言,历史上并无相关记载。
②按《元史•阿合马传》记载,刺杀阿合马成功后,高和尚逃走,王著挺身而出,要求把自己囚禁。庚辰日,元朝统治者在高梁河抓住了高和尚。壬午日,王著、高和尚被诛杀,剁成肉酱,同时遇害的还有枢密副使张易。王著临刑前大喊说:“王著为天下除害,现在死了,将来一定有人为我写下这件事的!”英勇就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