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有被充当食物的时候,不过那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情了。五胡乱华时期曾将人作军粮,并送其名作两脚羊,顾名思义就是只有两只脚走路的羊羔。远征军败走野人山,军粮殆尽,有捕到灵长类动物的,立杀死撕皮割肉熏烤之,一个文化兵就有感而发对众人说了关于两脚羊的故事。--佚名
炮弹在头顶呼啸而下的尖锐声让我们相信,日本人来了。但他们来得并不是完善兼备,所以停留在了皮河对岸,以炮击的方式清扫着可能会存在敌人的对岸密林。
万幸只是没有目标的一顿盲打。虽然这样让我们并没有造成多大的伤亡。万幸我们也着实是挨惯了这样的炮击。我们并没有一人因为这样的炮击而鬼哭狼嚎着跑出战壕。
周德胜把我拉扯进战壕里就窝回了他弟弟身边的猫洞。我旁边是六子,爆炸产生的剧烈震动像快要把他躬蹲着的瘦弱身型震散架。但他是那种偏偏就散不了的命硬到让人不可思议的主儿,一边挨着炮一边不忘喊我,“死了么得?小东洋的炮弹味道么子样呢?”
我使劲拍自己的脑袋,好让脑袋里的麻鸣快些散去,然后回答六子,“比起你湖南的小辣椒差得老远去了。”
六子哈哈地笑,“那是的,那是的。”
整个林子笼罩在连绵不绝的炮声中,此起彼伏,此伏彼起,土木飞泻。若这天气再换成柴干木燥的夏秋,十几发燃烧弹下来造成的后果是我们无法想象的。日本人有的东西,我们没有,而我们有的东西,在他们看来也十分烦恼。老天爷开眼了,林子上空在这个时候飘起了雨,水滴从树叶里渗透下来只能算是细雨,我们只能透过雨点拍打在最顶层林叶的噼啪声来断定雨下得似乎不小,看着渐飘起沥沥细雨的林子,我们做着这一丝让人怜悯的自我慰藉。我们会湿透,但至少我们不会被燃烧弹烧死。这里的天气幻变是我们踏出国门时没预想到的。
仅持续了十分钟的炮击在越渐减轻的震动中停下,当一切再变得悄无声息时,焦木味充斥在所有人的眼鼻里。
“没钱砸啦。”孙四品拍掉一头的土屑。木屑和烂树枝以及草叶类的东西快要把我们活埋了。
我说,“打得挺密的啊,小日本的炮弹看是偷来的吧?”
六子握着枪坐着,除了眼巴皮,他干脆懒得去整理自己的仪容,“屁哟,不过小东洋确实擅长干这个哦。”
马进义也是一身灰溜溜地突然走到我们的位置。我们看到他在交通壕里跌跌碰碰,可见这一顿炮击他是不怎么幸运的一个,以至于他站在我们面前时身子还在微微的摇晃。他似乎用了很大的劲才把自己锊直立了,说,“一道菜完了,该上二道菜了,上完二道菜咱们就等着对面的小鬼子把饺子下到锅里了。你,还有你,拿着一杆破枪一脸欠揍样的那两个废物,快快儿的去检查一下本线壕沟有几个短命鬼。”马进义指着孙四品和六子说完,转身就顺着交通壕往前沿战壕去。若论伤亡,那边才是死人最多的地方,他得在日本人渡桥前把轰得稍微零碎的阵地组织起他想要的防御能力。
我们把声音压得很小,且尽量小到只能让周边几个人听到。在这样的炮击过后没人能安静下来,埋怨成了我们必须的一种过场。这多少能让我们心里快活丝许。
“啊?”孙四品看着马进义消失了,没头没脑地懵着,然后用枪托杵了杵同样一脸懵地六子,“走吧,一脸欠揍样的两个家伙。”他骂着自己的同时也骂着六子。
火力清扫是教科书式的说法,我们则把日本人的这种盲轰乱炸说成是几道菜。炮击完毕,也该是所谓的二道菜了,即机枪扫射,再才是步兵推进。这种做法是对付密林作战堪称良好的选择,但也是十分浪费弹药的,我们就压根消耗不起这样的打法。但在看上去弹药充足的日军眼里,这种火力清扫是值得的。早在国内战场,我就见过因受不了炮击和扫射而疯着跑出伏击点的士兵,最后被日军当靶子用三八步枪有条不紊地一个一个撂倒。
“猫着点儿!”马进义对着一脸晦气直立前行在壕沟里的孙四品更是晦气的说,“日本人的子弹专打你这种牛高马大的家伙。”
“哦。”孙四品带着反击的味道回答,然后按照马进义的所说把身子躬了下去,唱着,“我且提刀向前行,莫看马下尸累累,只待杀将奔前去,剑斩那敌酋慰英灵啊,慰英灵。”
接着我们又听到了马进义在踢踹孙四品屁股。
生如此。死亦如此。便是我们。我和我所有的同袍似乎都不记得曾几何时有过锄作田,粗茶淡饭作酒食的日子,似乎我们打来到这个世上,就是为了这种生死拼杀或诚惶诚恐而存在,两者你只能选其一而居。马进义总说我们老兵油子。老?我们当中有的人甚至连二十岁都不到。
我和四川俩兄弟原地整理着弹药资备,日本兵没过桥前,我们是被闲置的人。
唯有士兵的凶残能彰显他们军官和领袖的傲慢。九二机枪哒哒哒地声音在马进义和孙四品他们离开不到两分钟便响了起来,而后在它的牵引下,歪把子、三八步枪等枪声如爆竹般在对岸传来,这声音听上去确实凶残。我们能做的只有暗自祷告能少点倒霉鬼被这些没有目标奔处的子弹给撞上。
流弹嗖嗖地飞射在各个地方,树叶被蹭得唰唰响,树木也被子弹撞出沉闷地撕裂声,听上去让人心乱如麻,我只想这种情景能够早些过去,于是我用数数的方式来排解心乱如麻这四个字。
雨水终于是湿透了我们整个人,我感觉到左胸处传来丝丝痛意,是上一次战斗被缅甸独立军民兵队长用刺刀刺出的伤口被雨水浸湿了,一顿马不停蹄竟让我忘了自己挂彩的事儿,不过好在只是轻微的外伤,并不碍事。我寻来寻去想找块干布凑合了事,却发现全身上下只有裤裆还是干净的。叹了口气准备放弃时,一双黑漆抹乌地手递过来一块白净如雪的纱布。
我抬头看,这双手的主人是大四喜。或是我突然抬头看他的表情根本就没什么表情可言,让他怯怯地往后一缩,然后怯笑着继续把纱布用半边衣角挡住雨水递给我。大四喜把那口黑锅用做遮雨的工具盖在了头上,这倒是让他身上没怎么浸雨水,他说,“给班长做碑时我和赵爷偷留了些。”
我没说话,笑着把纱布接了过来折成块状敷在伤口,然后用手扣了扣他头上的铁锅。大四喜也笑,笑得比我真诚百倍,甚至让我觉得自愧不如。看着他随着枪声微微有些颤抖的瘦小身子骨,我又心酸了。我把他拉在身边蹲下,“炮弹下完了,只要不把头探出去,是不会要你命的,真要你命的时候,是鬼子过来的时候,定着点,要不要长官交你个活命的法子?”
大四喜激动得要说不出话,并不是我真有什么活命的法宝,而是在他心里我算是真的接受了他了,他一个劲的扶着头顶的铁锅点头。
我说,“跟鬼子近距离干起来了,你别冲第一个,学着躲我们身后就可以了。”多么无力的回答。但这却是我唯一能给的。起码这个回答会令这个小兵无比的满足。其实在战场上,我们愿意为任何一个身边的同袍弟兄用身体去掩挡日本人的子弹。愿意是因为在意,说真的,就算此时此刻马进义一挥手,我敢肯定这一群人都会一边骂着他祖宗十八代然后一边义无反顾的冲到他需要我们的地方,哪怕最后会化成一团炮灰。这就是老兵们的感情,骂骂咧咧互相仇恨却又生死相交以命相托。
又是漫长的十来分钟,枪声终于消停了,零零星星,最后和刚刚的炮击一样停止了。
赵全在枪声停下的时候也出现在了我的眼界。他猫着屁股要往大四喜的旁边挤,然后在我盯着他的时候停了,之后他尽可能的让我觉得他真不是要存心过来的。
我像模像样把步枪检查得当,说,“唷,大才子来了,不过您这次最好开口能说些有用的,要么就别开口,我可没那么多时间给你浪费,一下日本人顶过桥头了还等着忙呢。”
大四喜轻推了我一把后跟我附耳:“就是赵爷见你有伤才让我来送纱布的呢,医护队可不管这些毛毛伤。”
但我就存心想找一下赵全的茬,并不是因为我有多不待见他,不知怎地就是莫名的对读书人没啥好感,尽管我也算是能咬文嚼字,但在我眼里那都是上辈子的事儿了。
赵全表露出我预料且满意的满心焦急和无可奈何:“我、我,这、这不是想要和你一起并肩作战了嘛?”
“得。但您这并肩就算了,跟大四喜并吧,打完这一场你要没死,我再跟你接着聊聊你的文心病。”我站起身子架好步枪,若不是看到马进义心急快步的回来了,我是还想再和这个文绉绉的书呆子逗逗乐的。
六子和孙四品回到原窝,都没正眼看我就麻利地把枪架在了壕沟上。我问,“两位爷回来了,亲戚走得如何?”
孙四品斜了我一眼,低骂道:“一帮不扛揍的!”然后他把扶枪的手掌如数伸开,再弯下一个。
马进义见周德胜俩兄弟还在看我们眉来眼去的瞎侃,恨铁不成钢地轮流把剩下的几个人用脚给踢到了射击位置,“架锅了架锅了!饺子快到锅口了,都给老子醒眼点,第一轮就得让小日本把刚才欠咱们的人命给补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