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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于周公到底是为了周朝的利益,光明正大地代理王政,还是有篡位的野心,只是耍尽阴谋诡计而不能得逞的争论,其实一直存在,这也正是五代宋初儒学式微、思想混乱的体现。士大夫们没有一个统一的信念,各说各有理,自然众说纷纭。
见刘敞想将这一节揭过,卫道士们自然不肯罢休,呛声道:“若只是有理有据的质疑,谁也说不得什么,但是此老黑白不分、肆意诽谤,竟说《金縢》是周公伪作,就其心可诛了!《金縢》一书,确实载于《尚书》,难道孔子也会捏造么?”
起先,赵祯一直饶有兴趣的听着,听到这里却微不可察的皱了皱眉,问道:“龙卿家,你说《金縢》一文是伪书,有何证据?”
“草民……”龙昌期万没料到,本该是自己扬名立万的一场演出,怎么会搞成现在这鬼样子。他勉强压下心中惊惧,起身缓缓道:“草民自不敢妄言,理由有三。一者,《金縢》一文,文体平顺,不似古文。二者,‘周人以讳事神,名终将讳之’,故礼卒哭乃讳。其时武王虽病,并未终也,而称‘元孙某’以讳,是先以死人待武王也。周公定周礼,焉能犯此错误?三者,本篇谓占兆之辞为‘书’,言‘下地’不言‘下土’,皆东周以来之语 ,故而《金縢》之著成,盖当战国时也。”
赵祯不禁点头,确实很有道理。赵宗实那边也松了口气,好歹此老能自圆其说……
“欧阳爱卿,你意下如何?”赵祯望向欧阳修道。
“此老缪哉!”欧阳修的消渴症渐好,又有了吵架的力气,马上反驳道:“一者,秦皇焚书坑儒,《尚书》原本亦不全。今日所传之书,乃汉高祖命老儒背诵整理补全,难免于文法稍有出入。二者,《金縢》文中的‘惟尔元孙某’,当时册上必作‘元孙发’,迨编纂时,为成王讳而改作某也!”顿一下道:“三者,《召诰》云:‘周公乃朝用书,盖皆泛称一切书也’,可见古代一切文书,皆可统称为书。此老未曾在朝,无以读典籍,故而有此误解,不足为怪。”
文坛盟主可不是易于之辈,一时之间,便组织起反击,逐条批驳,令龙昌期的理由,全都不那么可信了……
“欧阳大人既然说,此书是汉朝老儒补全,”但赵宗实这边,也不是省油的灯,马上有人反驳道:“为何此篇不能是汉儒假作呢!”
“不可能!”双方又一次争吵开来。
赵祯被吵得头晕脑胀,按说平时,他早就喊停,然后大家各回各家、各找各妈了。但是今天,似乎辩不出个丁卯来,他就不喊开饭了。
大家都饿得肚子咕咕直响,也只能硬捱着。有聪明人已经明白了此中的关节……官家八成是由‘金縢’联想到‘金匮’上去了。所以不辩出个想要的结果,是绝对不可罢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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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厢间,陈恪和赵宗绩几度眼神交流,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震惊与无奈。
估计现在很多人,已经把这笔账,算在他俩头上。毕竟从之前汴京城突然谣言四起,以及欧阳修突然发难,都让人嗅到若有若无的阴谋味道。而倘若真是阴谋的话,那他俩就是最大的嫌疑犯了。只怕官家也会这样想……
但实际上,他俩也被蒙在了鼓里,这剧本根本不是他们所写。
‘王雱……’陈恪脑海中,浮现出那张年轻英俊却让人感觉阴冷的面庞。定然是那小子,看出自己瞻前顾后,所以亲自出手了。
新学党人的势力,远超自己的想象……
只是这种时候,黄泥巴落入裤裆里,你又如何去分辩呢?
正当他思绪纷乱之际,突然听到赵祯喊自己的名字,陈恪赶紧出列道:“臣在。”
赵祯眯着眼,打量他半晌,幽幽道:“你是寡人钦点的状元,定有一番高见,不知你是怎么看?”
陈恪和赵宗绩,同时不寒而栗,官家果然起了疑心,以为是他俩在背后捣鬼。
赵宗实兄弟冷笑起来,害人终害己了吧?我们最多折一个黄土埋到脖颈的老头,你们却要被官家厌恶了!
场中官员们,也听出官家语气的不善,龙有逆鳞,触之者死!这个‘触’,是碰都不能碰的意思……
方才还吵成一团的大殿中,突然变得针落可闻,所有人都等着陈恪如何回答。在明眼人看来,无论他支持哪一方,都没有好下场……说《金縢》是真的,就在官家心中,坐实了阴谋家的形象。说《金縢》是假的,就更不得了了,纯作死啊!
“怎么,爱卿没有看法么?”赵祯毕竟是仁君,看到所有的压力,全跑到陈恪肩上,又有些不忍,便想给他个台阶下去。毕竟这种怎么说都是错的时候,没有看法,就是最好的看法。
“臣,有看法。”哪知陈恪却一扫方才的迷茫,抬头沉声道:“首先要请官家恕臣妄言之罪!”
“这迩英阁中,本就是畅所欲言之地。”赵祯微微笑道:“但讲无妨。”
“是。”陈恪一抱拳道:“启禀官家,微臣的看法是,周公为武王祈福,作册文藏于金縢之中,史上确有其事,然《尚书.金縢》一文,系后人之作无误!”
这话稍有点绕,众人想一下才明白,不禁暗暗佩服,这小子确有急智,这样说确实可以两全其美,只是,你得给出理由啊!堂堂状元不能信口胡咧啊。
“哦?”听了这个说法,赵祯也是眼前一亮,对相公们笑道:“今日真是大开眼界啊,又冒出第三种说法了。”
众相公置身事外,不惹是非,自然乐得轻松,闻言笑道:“今年的经筵最有意思。”
“咱们且听听,他有何道理。”赵祯说着望向陈恪道:“状元郎,得拿出真才实学啊,寡人可不喜欢东方朔。”
“臣自有实据。”陈恪朗声道:“先说其为何系后人之作,因《尚书.金縢》中谓:‘公乃作诗以贻王,名之曰 ‘鸱鸮’。这首诗保存在《诗经》中,然《孟子.公孙丑》,引孔子曰:‘作此诗者,其知道乎?’显然孔孟都不知道这首诗的作者是谁,可见《尚书.金縢》一文出现的时间,定然晚于孟子,也就是最早战国时期。”
此言一出,众臣无不恍然,是啊,如此明显的漏洞,我们怎么就忽略了呢?
他们都熟读《尚书》、《孟子》,自然知道陈恪所言不虚,两相验证,便可证明此文绝非周公所作。
赵祯也点头,但脸色已经不好看了。
“但周公作册文于金縢,史上确有其事。”陈恪不想作死,紧接着便道:“臣拜读集贤殿所藏《竹书纪年》中,有‘十四年、王有疾,周文公祷于壇墠作金縢。’一条,此乃来自古史官的原始记注,可证明确有不同于《尚书.金縢》的古《金縢》存在!”
“爱卿能读懂《竹书纪年》?”赵祯惊喜莫名道:“听闻爱卿一直在学习蝌蚪文,看来果有成效!”
《竹书纪年》,是晋朝出土的古墓竹简,上面的文字是比小篆还古老的‘蝌蚪文’,人们只能大概辨认,是记载夏商周年间的史书,但其内容究竟如何,一直众说纷纭,究其原因,便是对上面的文字吃不准。
其实陈恪哪能看懂古字?只不过《竹书纪年》一书,已被清朝那些训诂狂人完全破译,他看过他们的译本。这次为了找到对付龙昌期的办法,他抱着万一的期望,到大宋的‘皇家图书馆’中,去寻找这本书。大宋朝书籍管理的水平实在高,很快便为他找到了《竹书纪年》的拓本。
陈恪抱回去研究了几天,凭着超强的记忆连看带猜,竟将周武王临死前几年的记载,都破译了出来。
这才是陈恪这几日一直在干的事儿。他虽然不是什么好人,但实在太反感文字狱,所以构陷龙昌期这种事儿,他是断然不会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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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种事是作不得伪的。赵祯马上命人取来竹书纪年,让陈恪现场翻译,有欧阳修、司马光、刘敞这样的大家在一旁监督,只消几条就能分辨出,他是胡说还是真能看懂。
半个时辰后,众人心悦诚服的回禀道:“陈恪确实看懂了古篆文,他的翻译应该不会有假。”对这些史学大家来说,只消陈恪领进门,他们日后就能看把全文都看懂,无非就是多费些时日罢了。陈恪自然也知道这一点,所以不可能撒谎。
解决了心头大患,赵祯顿觉轻松,才感到肚子已经饿扁了,赶紧命赐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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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话得算数,所以必须还有一章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