释氏
孟子不辟老庄而辟杨墨,杨墨即老庄也。今释子亦有两般:禅学,杨朱也;若行布施,墨翟也。道士则自是假,今无说可辟。然今禅家亦自有非其佛祖之意者,试看古经如四十二章等经可见。杨文公集传灯录说西天二十八祖,知他是否?如何旧时佛祖是西域夷狄人,却会做中国样押韵诗?今看圆觉云:「四大分散,今者妄身当在何处?」即是窃列子「骨骸反其根,精神入其门,我尚何存」语。宋景文说楞严前面咒是他经,后面说道理处是附会。圆觉前数迭稍可看,后面一段淡如一段去,末后二十五定轮与夫誓语,可笑。以下论释氏亦出杨墨。
问:「佛老与杨墨之学如何?」曰:「杨墨之说犹未足以动人。墨氏谓『爱无差等』,欲人人皆如至亲,此自难从,故人亦未必信也。杨氏一向为我,超然远举,视营营于利禄者皆不足道,此其为说虽甚高,然人亦难学他,未必尽从。杨朱即老子弟子。人言孟子不辟老氏,不知但辟杨墨,则老庄在其中矣。佛氏之学亦出于杨氏。其初如不爱身以济众生之说,虽近于墨氏,然此说最浅近,未是他深处。后来是达磨过来,初见梁武,武帝不晓其说,只从事于因果,遂去面壁九年。只说人心至善,即此便是,不用辛苦修行;又有人取庄老之说从而附益之,所以其说愈精妙,然只是不是耳。又有所谓『顽空』、『真空』之说。顽空者如死灰槁木,真空则能摄众有而应变,然亦只是空耳。今不消穷究他,伊川所谓『只消就迹上断便了。他既逃其父母,虽说得如何道理,也使不得。』如此,却自足以断之矣。」
宋景文唐书赞,说佛多是华人之谲诞者,攘庄周列御寇之说佐其此说甚好。如欧阳公只说个礼法,程子又只说自家义理,皆不见他正赃,却是宋景文捉得他正赃。佛家先偷列子。列子说耳目口鼻心体处有六件,佛家便有六根,又三之为十八戒。此处更举佛经语与列子语相类处,当考。初间只有四十二章经,无恁地多。到东晋便有谈议,小说及史多说此。如今之讲师做一篇议总说之。到后来谈议厌了,达磨便入来只静坐,于中有稍受用处,人又都向此。今则文字极多,大概都是后来中国人以庄列说自文,夹插其间,都没理会了。攻之者所执又出禅学之下。以下论释氏出于庄老。
「老子说他一个道理甚缜密。老子之后有列子,亦未甚至大段不好。说列子是郑穆公时人。然穆公在孔子前,而列子中说孔子,则不是郑穆公时人,乃郑顷公时人也。列子后有庄子,庄子模仿列子,殊无道理。为他是战国时人,便有纵横气象,其文大段豪伟。列子序中说老子。列子言语多与佛经相类,觉得是如此。疑得佛家初来中国,多是偷老子意去做经,如说空处是也。后来道家做清静经,又却偷佛家言语,全做得不好。佛经所谓『色即是空』处,他把色、受、想、行、识五个对一个『空』字说,故曰『空即是色。受、想、行、识,亦复如是』,谓是空也。而清净经中偷此句意思,却说『无无亦无』,只偷得他『色即是空』,却不曾理会得他『受、想、行、识亦复如是』之意,全无道理。佛家偷得老子好处,后来道家却只偷得佛家不好处。譬如道家有个宝藏,被佛家偷去;后来道家却只取得佛家瓦砾,殊可笑也。人说孟子只辟杨墨,不辟老氏。却不知道家修养之说只是为己,独自一身便了,更不管别人,便是杨氏为我之学。」又曰:「孔子问老聃之礼,而老聃所言礼殊无谓。恐老聃与老子非一人,但不可考耳。」因说「子张学干禄」。先生曰:「如今科举取者不问其能,应者亦不必其能,只是写得盈纸,便可得而推行之。如除擢皆然。礼官不识礼,乐官不识乐,皆是吏人做上去。学官只是备员考试而已,初不是有德行道艺可为表率,仁义礼智从头不识到尾。国家元初取人如此,为之柰何!」
佛氏乘虚入中国。广大自胜之说,幻妄寂灭之论,自斋戒变为义学。如远法师支道林皆义学,然又只是盗袭庄子之说。今世所传肇论,云出于肇法师,有「四不迁」之说:「日月历天而不周,江河兢注而不流,野马飘鼓而不动,山岳偃仆而常静。」此四句只是一义,只是动中有静之意,如适间所说东坡「逝者如斯而未尝往也」之意尔。此是斋戒之学一变,遂又说出这一般道理来。及达磨入来,又翻了许多窠臼,说出禅来,又高妙于义学,以为可以直超径悟。而其始者祸福报应之说,又足以钳制愚俗,以为资足衣食之计。遂使有国家者割田以赡之,择地以居之,以相从陷于无父无君之域而不自觉。盖道释之教皆一再传而浸失其本真。有国家者虽隆重儒学,而选举之制,学校之法,施设注措之方,既不出于文字言语之工;而又以道之要妙无越于释老之中,而崇重隆奉,反在于彼。至于二帝三王述天理、顺人心、治世教民、厚典庸礼之大法,一切不复有行之者。唐之韩文公,本朝之欧阳公,以及闽洛诸公,既皆阐明正道以排释氏,而其言之要切,如傅奕本传,宋景文李蔚赞,东坡储祥观碑,陈后山白鹤宫记,皆足以尽见其失。此数人皆未深知道,而其言或出于强为,是以终有不满人意处。至二苏兄弟晚年诸诗,自言不堕落,则又躬陷其中而不自觉矣。
释氏书其初只有四十二章经,所言甚鄙俚。后来日添月益,皆是中华文士相助撰集。如晋宋间自立讲师,孰为释迦,孰为阿难,孰为迦叶,各相问难,笔之于书,转相欺诳。大抵多是剽窃老子列子意思,变换推衍以文其说。大般若经卷帙甚多,自觉支离,故节缩为心经一卷。楞严经只是强立一两个意义,只管迭将去,数节之后,全无意味。若圆觉经本初亦能几何?只鄙俚甚处便是,其余增益附会者尔。佛学其初只说空,后来说动静,支蔓既甚,达磨遂脱然不立文字,只是默然端坐,便心静见理。此说一行,前面许多皆不足道,老氏亦难为抗衡了。今日释氏,其盛极矣。但程先生所谓「攻之者执理反出其下」。吾儒执理既自卑污,宜乎攻之而不胜也。说佛书皆能举其支离篇章成诵,此不能尽记。
因说程子「耳无闻,目无见」之答,曰:「决无此理。」遂举释教中有「尘既不缘,根无所著,反流全一,六用不行」之说,苏子由以为此理至深至妙。盖他意谓六根既不与六尘相缘,则收拾六根之用,反复归于本体,而使之不行。顾乌有此理!广因举程子之说:「譬如静坐时,忽有人唤自家,只得应他,不成不应。」曰:「彼说出楞严经。此经是唐房融训释,故说得如此巧。佛书中唯此经最巧。然佛当初也不如是说。如四十二章经,最先传来中国底文字,然其说却自平实。道书中有真诰,末后有道授篇,却是窃四十二章经之意为之。非特此也,至如地狱托生妄诞之说,皆是窃他佛教中至鄙至陋者为之。某尝谓其徒曰:『自家有个大宝珠,被他窃去了,却不照管,亦都不知,却去他墙根壁角,窃得个破瓶破罐用,此甚好笑!』西汉时儒者说道理,亦只是黄老意思。如扬雄太玄经皆是,故其自言有曰:『老子之言道德,吾有取焉耳。』后汉明帝时,佛始入中国。当时楚王英最好之,然都不晓其说。直至晋宋间,其教渐盛。然当时文字亦只是将庄老之说来铺张,如远师诸论,皆成片尽是老庄意思。直至梁会通间,达磨入来,然后一切被他埽荡,不立文字,直指人心。盖当时儒者之学,既废绝不讲;老佛之说,又如此浅陋;被他窥见这个罅隙了,故横说竖说,如是张皇,没柰他何。人才聪明,便被他诱引将去。尝见画底诸祖师,其人物皆雄伟,故杲老谓临济若不为僧,必作一渠魁也。又尝在庐山见归宗像,尤为可畏;若不为僧,必作大贼矣。」
道之在天下,一人说取一般。禅家最说得高妙去,盖自庄老来,说得道自是一般物事,阒阒在天地间。后来佛氏又放开说,大决籓篱,更无下落,愈高愈妙,吾儒多有折而入之。把圣贤言语来看,全不如此。世间惑人之物不特于物为然。一语一言可取,亦是惑人,况佛氏之说足以动人如此乎!有学问底人便不被它惑。谦。
因论佛,曰:「老子先唱说,后来佛氏又做得脱洒广阔,然考其语多本庄列。」公晦云:「曾闻先生说,庄子说得更广阔似佛,后若有人推演出来,其为害更大在!」拱寿。
谦之问:「佛氏之空,与老子之无一般否?」曰:「不同,佛氏只是空豁豁然,和有都无了,所谓『终日吃饭,不曾咬破一粒米;终日着衣,不曾挂着一条丝』。若老氏犹骨是有,只是清净无为,一向恁地深藏固守,自为玄妙,教人摸索不得,便是把有无做两截看了。」恪以下杂论释老同异。
谦之问:「今皆以佛之说为空,老之说为无,空与无不同如何?」曰:「空是兼有无之名。道家说半截有,半截无,已前都是无,如今眼下却是有,故谓之无。若佛家之说都是无,已前也是无,如今眼下也是无,『色即是空,空即是色』。大而万事万物,细而百骸九窍,一齐都归于无。终日吃饭,却道不曾咬着一粒米;满身着衣,却道不曾挂着一条丝。
问:「释氏之无,与老氏之无何以异?」曰:「老氏依旧有,如所谓『无欲观其妙,有欲观其徼』是也。若释氏则以天地为幻妄,以四大为假合,则是全无也。」柄。
老氏欲保全其身底意思多;释氏又全不以其身为事,自谓别有一物不生不灭。欧公尝言,老氏贪生,释氏畏死,其说亦好。气聚则生,气散则死,顺之而已,释老则皆悖之者也。
释老,其气象规模大概相似。然而老氏之学,尚自理会自家一个浑身,释氏则自家一个浑身都不管了。
佛氏之失,出于自私之厌;老氏之失,出于自私之巧。厌薄世故,而尽欲空了一切者,佛氏之失也;关机巧便,尽天下之术数者,老氏之失也。故世之用兵算数刑名,多本于老氏之意。
老氏只是要长生,节病易见。释氏于天理大本处见得些分数,然却认为己有,而以生为寄。故要见得父母未生时面目,既见,便不认作众人公共底,须要见得为己有,死后亦不失,而以父母所生之身为寄寓。譬以旧屋破倒,即自挑入新屋。故黄蘗一僧有偈与其母云:「先曾寄宿此婆家。」止以父母之身为寄宿处,其无情义绝灭天理可知!当时有司见渠此说,便当明正典刑。若圣人之道则不然,于天理大本处见得是众人公共底,便只随他天理去,更无分毫私见。如此,便伦理自明,不是自家作为出来,皆是自然如此。往来屈伸,我安得而私之哉!
「释氏见得高底尽」或问:「他何故只说空?」曰:「说『玄空』,又说『真空』。玄空便是空无物,真空却是有物,与吾儒说略同。但是它都不管天地四方,只是理会一个心。如老氏亦只是要存得一个神伊川云:『只就迹上断便了。』不知它如此要何用?」南升。
问:「释氏以天地万物为幻,老氏又却说及下截。」曰:「老氏胜。」
释氏之说易穷。大抵不过如道家阴符经所谓「绝利一源,便到至道」。
「夺胎出世」之说有之。释道专专此心,故神。道出神,故能夺胎;释定,故死而能出世。释定,故能入定;道定,故能成丹。
释氏只四十二章经是古书,余皆中国文士润色成之。维摩经亦南北时作。道家之书只老子庄列及丹经而已。丹经如参同契之类,然已非老氏之学。清净消灾二经,皆模学释书而误者。度人经生神章皆杜光庭撰。最鄙俚是北斗经。苏子瞻作储祥宫记,说后世道者只是方士之流,其说得之。
有言庄老禅佛之害者。曰:「禅学最害道。庄老于义理绝灭犹未尽。佛则人伦已坏。至禅,则又从头将许多义理埽灭无余。以此言之,禅最为害之深者。」顷之,复曰:「要其实则一耳。害未有不由浅而深者。」以下论释老灭纲常。
或问佛与庄老不同处。曰:「庄老绝灭义理,未尽佛则人伦灭尽,至禅则义理灭尽。方子录云:「正卿问庄子与佛所以不同。曰:『庄子绝灭不尽,佛绝灭尽。佛是人伦灭尽,到禅家义理都灭尽。』」佛初入中国,止说修行,未有许多禅底说话。」学蒙。
佛老之学,不待深辨而明。只是废三纲五常,这一事已是极大罪名!其它更不消说。
天下只是这道理,终是走不得。如佛老虽是灭人伦,然自是逃不得。如无父子,却拜其师,以其弟子为子;长者为师兄,少者为师弟。但是只护得个假底,圣贤便是存得个真底。
释老称其有见,只是见得个空虚寂灭。真是虚,真是寂无处,不知他所谓见者见个甚底?莫亲于父子,却弃了父子;莫重于君臣,却绝了君臣;以至民生彝伦之间不可阙者,它一皆去之。所谓见者见个甚物?且如圣人「亲亲而仁民,仁民而爱物」;他却不亲亲,而[戋刂]地要仁民爱物。爱物时,也则是食之有时,用之有节;见生不忍见死,闻声不忍食肉;如仲春之月,牺牲无用牝,不麛,不卵,不杀胎,不覆巢之类,如此而已。他则不食肉,不茹荤,以至投身施虎!此是何理!卓。
某人言:「天下无二道,圣人无两心。儒释虽不同,毕竟只是一理。」某说道:「惟其天下无二道,圣人无两心,所以有我底着他底不得,有他底着我底不得。若使天下有二道,圣人有两心,则我行得我底,他行得他底。」以下儒释之辨。
儒释言性异处,只是释言空,儒言实;释言无,儒言有。
吾儒心虽虚而理则实。若释氏则一向归空寂去了。柄。
释氏虚,吾儒实;释氏二,吾儒一。释氏以事理为不紧要而不理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