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公版震川先生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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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论议说 (2)

愚以为朝廷欲收用人之实効,于科贡、吏员所宜加之意者,当先清其源。盖清其源,而后其末流可治也。今进士之与科贡,皆出学校,皆用试经义论策。试进士不中,入国子为举人监生,试举人不中,循年资而贡之,入国子为岁贡监生。非若汉世贤良孝廉对策,与博士弟子判然为二,其实一途而已。然进士升于礼部,为高选。举人之下第与岁贡,国家亦不轻以待之,故使之学于太学,以观其成。苟成矣,虽任以进士之官可也。今成均教养之法不具,独令以资历待选而已,非复如古之舍法,此其科贡之源不清也。吏员之在古,本与士大夫无别异。迨后流品既分,遂为异物,士人不复肯诎辱于此。故本朝资格,吏员崇者止于七品,多用为掾幕、监当、管库之职。非保荐,不得为州郡。则吏道本不可与儒者并。然其始皆自藩、宪、卫、府、州、县所署置,犹有前代辟举之遗法。而今则自始为吏,先责其输纳,自提控以下,至于吏典,但以所输之赀,第其出身之等差,此吏员之源未清也。夫欲使举贡之得人,在于修太学之法,而科贡可用矣。欲使掾幕、监当、管库之得人,在于遵辟举之旧,而掾幕、监当、管库可用矣。然吏者止可以循资,如祖宗之制,非得与科贡并也。

愚于科贡犹有说焉。会试有甲乙榜。盖乙榜即亦举人之中式者,特限于钦定之制额,故次之。乙榜授以教职,其实进士无异。今特以败卷置乙榜,而与乞恩者概与教职,则教官之选轻矣。岁贡本以州县之俊,如往年所谓选贡者。今不本洪武旧制,而专累日月,则岁贡无少俊者可施以成均之教矣。

愚又怪夫今之未有以清其源,而壅其源者又不止也。自纳粟、买马、穵运、纳级之例日开,吏道杂而多端,官方所以日缪也。而科贡、吏员,皆繇此而妨阏矣。故欲振饬吏治,莫若清其源而无壅之。凡此,皆于格例之中修其废坏耳。于此二者,其源既清,于格例已复其常,而于其间简其卓异,加不次之擢。盖天下奇俊之士少,而中庸之士多。王者之道,先为其法以就天下中庸之士。而精神运用,独可于奇俊之士加于其法之外,而不为法之所限。此其所以能鼓舞一世之人材也。

或曰:「子谓吏道不得与儒并。先朝如尚书徐晞、知府况钟,皆至显用者,何也?」曰:此又不可以吏之途论也。盖先朝用人,时取之常格之外。宋景濂,一代文章之宗;杨士奇,三朝辅相之首:皆以布衣特起,乃遂掌帝制,典机密,岂谫谫于循涂者?盖自古中世,犹未尝不事旁招俊乂,博采声望,侧席幽人,思迟多士。今百余年,寥寥未之见,而专以资格进叙。今亦颇苦其胶束伏隘,而未能旷然也,是以思为三途并用之说。愚以为非大破因循之论,考国家之故事,追三代、两汉之高踪,以振作鼓舞一世之人材,恐不足以刬累世之宿弊,而收用人之实効也。谨议。【按徐晞正统七年为兵部尚书,以吏起家,在任四年。旧刻误作徐熙,今依国史正之。】

马政议

窃惟古之马唯养于官,而其养之于民者,官初无所与。司马法甸出长毂牛马,及所谓万乘、千乘、百乘,此皆寓兵于农,有事则赋调,而官不与知也。惟其养于官者,如周礼校人牧圉之属,与月令所载其养之之法备尽,此则官之所自养也。夫周之时既养马矣,而民之马,官有不与,是以民各自以其力养己之马,而无所不尽其心。故有事征发,而车与马无不办也。汉之苑马,即校人之王马。而民间私牧,官无所与,而皆得以自孳息。故街巷有马,而「桥桃 【桥桃 原刻作「桥姚」,误,依汉书货殖传校改。 】以致马千匹」。逮武帝伐胡 【胡 原刻墨钉,依大全集校补。】

马少,而始有假母归息之令,亦兵兴一切之制,非久用也。

秦、汉以来,唐马最盛。皆天子所自置监牧,其扰不及于民,而马之盛如此。我国家苑马之设,即其遗意。然又于两京畿、河南、山东,编户养马,乃又兼宋人保甲之法。盖不独养于官,而又养于民也。今监牧之马,未见蕃息。民间牧养,又日以耗。且以今畿郡之养马言之。夫马既系于官,而民以为非民之所有;官既委于民,而官以为非官之所专:马乌得而不敝?自其立法之初,已知其弊必至于今日也。且天下有治人,无治法。苟能如其旧,而得人以求实効,亦未尝不可以藉其用也。今保马既不可变,而于其间又不能守其旧,往往数为纷更,循其末流而不究其本始,愈变而愈敝,必至于不可复为而后已。此今日天下之事皆然,而非独马政也。

尝考洪武初制,令有司提调孳牧。江南十一户共养马一匹,江北五户共养马一匹,以丁多之家为马头,专养一马,余令津贴,以备倒失买补。每二岁,纳驹一匹。又立羣头、羣长,设官铸印,与守令分民而治。有牧马草场,又免其粮草之半,每加优恤。使有司能责实而行之,常使民得养马之利,则马亦何忧于不蕃也!今顾不能修其旧,而徒以法之敝而亟变之,则天下安得有善法?夫令民养马,国家之意,本欲得马而已。而有所谓本色、折色,何为也?责民以养马,而又责其输银,如此,则取其银可矣,而又何以马为?于是民不以养马为意,而以输银为急矣。牧地,本与民养马也,而征其子粒,又有加增子粒,如此,则遂并之田税而已;而又何以责之马户?于是民不以养马为意,而以输子粒为急矣。养马者课其驹,可也,不用其驹而使之买俵;于是民不以养马为意,而以买俵为急矣。夫折色之议,本因江南应天、太平等处非产马之地,变而通之,虽易银可也。遂移之于河北。今又变卖种马,而征其草料。原今变者之意,专欲责民之输银,而非责民之养马也。官既无事于养马,而独规目前之利;民复恣为奸伪,而为利己之图。有驹不报,而攻于欺隐;不肯以驹备用,而独愿以银买俵。至或戕其孕字,绝其游牝。上下交征利以相欺而已。卫文秉心塞渊,致騋牝之三千;鲁僖以思无邪,致马之斯徂。夫官民一于为利以相欺,何望于马之蕃息乎。

今之议者,又方日出新意,以变卖马之半为未尽,因欲尽卖种马,而惟以折色征解,略不思祖宗立法之深意,可为太息也。夫河北之人骁健,良马,冀之所产,昔人所以谓此地王不得无以王,霸不得无以霸者也。今举冀之良产尽弃之,一旦国家有事,西边之马,可得以为畿内用乎?

古语曰:「变而不如前,易而多所败者,亦不可不复也。」今欲讲明马政,必尽复洪武、永乐之旧。江南折色可也,畿辅、河南、山东之折色不可也。草场之旧额可清也,子粒不可征也。官吏之侵渔,可黜可惩也,而管马官、羣长、兽医不可省也。行马复之令,使民得宽其力;民知养马之利,则虽官马亦以为已马矣。又修金牌之制,通关互市,益得好马;别赋之民,以为种马,而有司加督视之。洪武、永乐之旧犹可复也。盖修茶马,而渥洼之产至矣;弛草地,而垧牧之息繁矣;恤编户,恣刍牧,而乌倮、桥桃 【桥桃 原刻作「桥姚」,误,依汉书货殖传校改。】

之富臻矣。故曰,车骑,天下之武备也。其所以壮神京,防后患者,岂浅浅哉!抑古之相、卫、邢、洺,皆有马监,即皆今之畿辅地也。如使尽核官民所耕佃牧马草场尽出之,与夫羣不垦者,皆立埄堆,以为监牧之地,而尽归于苑马。宋人户马保马之法,虽罢之可也。何必规规然沿其末流而日事纷更乎?

御倭议

日本在百济、新罗东南大海中,依山岛以居。当会稽东,与儋耳相近。而都于邪摩堆,所谓邪马台也。古未通中国,汉建武时,始遣使朝贡。前世未尝犯边。自前元于四明通互市,遂因之钞掠居人,而国初为寇始甚。然自宣德以后金线岛之捷,亦无复有至者矣。

今日启戎召衅,实自中国奸民冒禁阑出,失于防闲。事今已往,追悔无及。但国家威灵所及,薄海内外,罔不臣贡。而蕞尔小夷 【夷 原刻墨钉,依大全集校补。】敢肆冯陵。

魏正始中,宣武于东堂引见高丽使者。以夫余、涉罗之贡不至,宣武曰:「高丽世荷上将,****海外,九夷【夷 原刻墨钉,依大全集校补。】黠虏【虏 原刻墨钉,依大全集校补。】

,实得征之。方贡之愆,责在连率。」故高丽世有都督辽海征东将军、领东夷【夷 原刻墨钉,依大全集校补。】

中郎将之号。今世朝鲜国虽无专征之任,而形势实能制之。况其王素号恭顺,倭奴侵犯,宜可以此责之。不然,必兴兵直捣其国都,系累其王,始足以伸中国之威。如前世慕容皝、陈棱、李绩、苏定方,未尝不得志于海外。而元人五龙之败,此由将帅之失。使中国世世以此创艾而甘受其侮,非愚之所知也。

顾今日财赋兵力,未易及此,独可为自守之计。所谓自守者,愚以为祖宗之制,沿海自山东、淮、浙、闽、广,卫所绎络,能复旧伍,则兵不烦征调而足。而都司备倭指挥,俟其来于海中截杀之,则官不必多置提督总兵而具。奈何不思复祖宗之旧,而直为此纷纷也?所谓必于海中截杀之者,贼在海中,舟船火器皆不能敌我也,又多饥乏。惟是上岸则不可御矣。不御之于外海,而御之于内海;不御之于海,而御之于海口;不御之于海口,而御之于陆;不御之于陆,则婴城而已。此其所出愈下也。宜责成将领,严立条格:败贼于海者为上功;能把截海口,不使登岸,亦以功论;贼从某港得入者,把港之官,必杀无赦;其有司闭城,坐视四郊之民肝脑涂地者,同失守城池论。庶人知效死,而倭不能犯矣。

备倭事略 【此篇钱宗伯置之别集公移中。今仍旧刻,附御倭议之后,盖以类相从也。】

倭寇犯境,百姓被杀死者几千人。流离迁徙,所在村落为之一空。迄今踰月,其势益横。州县廑廑婴城自保。浸淫延蔓,东南列郡大有可虑。即今贼在嘉定,有司深关固闭,任其杀掠,已非仁者之用心矣。其意止欲保全仓库城池,以免罪责。不知四郊既空,便有剥肤之势;贼气益盛,资粮益饶,并力而来,孤悬一城,势不独存。此其于全躯保妻子之计,亦未为得也。

见今贼徒出没罗店、刘家行、江湾、月浦等地方,其路道皆可逆知。欲乞密切差兵设伏,相机截杀。彼狃于数胜,谓我不能军,往来如入无人之地;出其不意,可以得志。古之用兵,惟恐敌之不骄不贪。法曰:「卑而骄之。」又曰:「利而诱之。」今贼正犯兵家之忌,可袭而取也。

访得吴淞所一军,素号精悍,倭贼惮之,呼为白头虫。去岁宗百户、冯百户见倭船近城,仓卒与敌,为其所杀。有司不加矜恤,反归罪于二人。自后人以为戒。又城壁崩圮,半落海中。且累年不给军粮,士皆饥疲,往往乞食道路。遂致新城失陷,翻为贼巢。嘉定、上海之势,日以孤危。今乞召新城失事指挥,令收还散卒,许以赎罪,要以厚赏,俾于贼所入嘉定及往南翔等要路阻陿之处,长鎗劲弩,设伏以待之。又新城败散之余,所存约二百余人,人数寡少。乞募沿海大姓沈、濮、蔡、严、黄、陆等家,素能御贼,及被其毒害者,并合为一,专为伏兵,及往来游击,贼自不敢近太仓、嘉定、松江矣。且因新城之军,俟便袭击,城可复袭而有也。

法曰:「善守者守其所不攻。」又曰:「使敌人不得至者,害之也。」今所谓守城者,徒守于城之内,而不知守于城之外;惴惴然如在围城之中,贼未至而已先自困矣。畏首畏尾,身其余几。故唇亡而齿寒,鲁酒薄而邯郸围。夫苏州之守,不在于娄门,而在于昆山、太仓。太仓之守,不在于太仓,而在于刘家港,此易知也。今贼掠罗店等处已尽,必及南翔。贼据南翔,夺民船以入吴淞江,一日可至葑门,即苏州危矣。南过唐行,则松江危矣。今闻又至太仓、穿山等处,即常熟危矣。故欲害之使不得至,所以为守也。然所谓设伏为奇兵,又时出正兵相为表里,而后可也。

又嘉定近海,为内地保障。其县令恇怯不知兵。乞委任百姓所信向,如任同知、董知县、武指挥等,协力主决兵事。知县备办粮食,不得从中沮挠。倘有疏虞,即苏、松二郡不可保矣。

又考得白茆旧有白茆寨,刘家港旧有刘家港寨,青浦旧有青浦寨,此皆前朝拨置军士备倭之所。盖以春夏巡哨,秋冬还卫。又白茆、吴塘、茜泾、刘家港、甘市等处,各有烟墩,烽火相接,以此见往时备倭之迹。今疏阔如此,欲以一城自固,不可得也。

又访得贼中海岛夷洲真正倭种,不过百数。其内地亡命之徒固多,而亦往往有被劫掠不能自拔者。近日贼抢娄塘、罗店等处,驱率居民挑包。其守包之人,与吾民私语,言是某府州县人,被贼胁从,未尝不思乡里。但已剃发,从其衣号,与贼无异。欲自逃去,反为州县所杀。以此只得依违,苟延性命。愚望官府设法招徕,明以丹青生活之信。务在孤弱其党,贼势不久自当解散。此古人制夷【夷 原刻墨钉,依大全集校补。】遏盗之长策也。

又闻民间不见官府出军,以为当俟请旨,须大军之至。窃见祖宗于山东、淮、浙、闽、广沿海设立卫所,镇戍连络。每年风候,调发舟师出海。后又设都指挥一员,统领诸卫,专以备倭为名。今倭贼冯陵,所在莫之谁何。但见官司纷纷抽点壮丁,及原役民快,皆素不教练之民,驱之杀贼。以致一人见杀,千人自溃,徒长贼气。使海外蛮夷【夷 原刻墨钉,依大全集校补。】

闻之,皆有轻中国之心。非祖宗设立沿海军卫之意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