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公版震川先生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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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论议说 (4)

然可以为君子之时,而不可以为君子之学。君子之学,不耕将以治其耕者。故耕者得常事于耕,而不耕者亦无害于不耕。夫其不耕,非晏然逸己而已也。今天下之事,举归于名,独耕者其实存耳。其余皆晏然逸己而已也。志乎古者,为耕者之实耶?为不耕者之名耶?作守耕说。

东隅说

东海之际,谓之东隅;西海之际,谓之西隅;南海之际,谓之南隅;北海之际,谓之北隅;中央之际,谓之中隅。人知四海之际谓之隅,庸讵知中央之谓隅也?知中央之为隅,庸讵知四海之隅不谓之中耶?子适于其东而号曰东隅,庸讵知三海之际,不有与我相角者?从三海之际而观之,而号曰东隅;去三海之际而观之,庸讵知我为东隅者?故东隅者,适然者也。

方物之生,各有所适,蜀人奚必知越,越人奚必知燕哉?今子,处乎东者也。循是以西,天不加圆,地不加方。循是而又东,天不加堕,地不加倾。弭节乎旸谷之地,总辔乎扶桑之墟,仰角宿之旦,启曜灵之藏,游遨乎春宫,泛观乎溟渤,夷然隐几而嘘,倚梧而吟者也。故东隅者,适然者也。适然,则几乎道矣。

怀竹说

夏太常风流雅韵,寄于楮墨间。意之所至,挥洒所及,有不自知。虽为好事者所珍袭,然不足以为太常重。盖太常非命于竹者也,适也。而其子孙怀之者,非囿于竹者也,情也。君子之于其先,虽涕唾遗物,莫不可珍,而凄怆惕怵,有不能自已者。

然予有进于是焉。子孙之身,即祖宗之身也。竹犹怀之,而况其身乎?凡人作事无法,浪言茍行,此心漫然,任其所之,皆由于无所怀之故。知所怀也,则竦息顾虑,择地而蹈,将不能以一日自安,况曰吾祖宗之身乎?被发跣袒而号于市,人谓之狂。俄而缨冠振履,揖让进退,人即以为儒者。在乎怀与不怀之间也。为太常子孙者,必慎而言,顾而行,深自贵籍。若持重宝焉,惟恐失之,斯善怀矣。苟徒出于一时感动,俄而忘之,注意于残楮败墨间,而失其所以重,非君子所谓孝思也。

予祖母,实太常之孙女。玄孙焕,与予为表弟,以怀竹自命。予故勖之如此云。

朱钦甫字说

朱钦甫,名邦奇,以其字弗协也,欲更之。

归子曰:古之有名,别称而已,不必其美也。其有字也,为卑者设也,讳名而已,不必其协也。必美以协之者,非古也。虽然,有教焉,君子不废也。子之字足以为教,而征诸其名,何谓弗协乎?盖钦者,天下之事之所以成也。此心少不出于钦,而横溃恣肆,将隳败而不可举,而精神意虑之所遗者多矣。是以号为天下之奇材者,知其无以易乎钦;而钦者,所以用奇者也。骅骝之马,羁馽鞭策而驰骋乎千里之途;楩梓豫章,参天之木,必就规矩而充乎栋梁之用。若必泛驾,必衔橛,必拥肿屈曲以为奇者,非奇也。君子之道,智足以高天下,而不轻用其智;勇足以慑天下,而不轻用其勇;有绝世之姿,而常不敢有先乎庸人之心:故其智勇奋而天下莫能当。若必狂走叫号,挟其所贵,而希心于跅弛之士以为奇者,非奇也。

昔者帝尧之时,天下之英才并庸于朝。于是佥举治水者,莫能出鲧焉。夫英贤之聚也,治水之大任也,而莫能舍鲧也,则鲧者,天下之奇材。而弗钦焉,其与庸无几。兵之诡变,君子恶之。然吾读孙子之书,多警畏之辞,而以处女用脱兔,孙子之为奇者无出于是。钦父可以类观矣,胡可更也?

周时化字说

周永宁时化,居娄门。年甚少,即舍所学游于诸侯王。故赵王贤而好书,时化挟书以往,王颇优遇之。既而之大梁,今镇平王中尉西亭公,尤贤而好书,故时化岁时往来大梁。一日过余,求为其字之说。

古者冠而字,宾为之辞,礼也。时化冠久矣,而其名与字又无当也。然古之命名,不必皆有其义。字而宾赠之,虽不当,冠之时可也。昔汉东平王上疏,求诸子及太史公书。大将军王凤,以为太史公书有战国纵横权谲之谋,汉初谋臣奇策、天官灾异、地形阨塞,皆不宜在诸侯王。议者多称凤策,而不知王求书而不予,何汉示之不广也!

国家太平二百年,王子虽无事任,而禁网阔略,故得时购四方之书。广厦细旃,从容论道。岂非天子之赐,而国家永宁之効欤?而时化亦得以其时弹铗而游于侯王之门,盖比于天地之陶钧,而虫鱼皆获自遂其生。此其所以自喻者,其在此也!

庄氏二子字说庄氏有二子。其伯曰文美,予字之曰德实。其仲曰文华,予字之曰德诚。且告之曰:文太美则饰,太华则浮。浮饰相与,敝之极也,今之时则然矣。智而用私,不如愚而用公。巧不如拙,辨不如讷,富不如贫,贵不如贱。欲文之美,莫若德之实;欲文之华,莫若德之诚:以文为文,莫若以质为文。质之所为生文者无尽也。一日节缩,十日而赢。衣不鲜好,可以常服;食不甘珍,可以常飧。故曰:「贲无色也。」贲为无色,非无色而后贲也。

吴在东南隅,古之僻壤。泰伯、仲雍之至也,予始怪之,而后知圣人之用心也。彼以圣贤之德,神明之冑,目覩中原文物之盛,秘而弗施,乃和于俗。若入裸国而顾解其衣,以其民含朴,而不可以漓之也。洎通上国,始失其故。奔溃放逸,莫之能止。文愈胜,伪愈滋,俗愈漓矣。

闻之长老言,洪武间,民不粱肉,闾阎无文采,女至笄而不饰,市不居异货,宴客者不兼味,室无高垣,茅舍邻比,强不暴弱。不及二百年,其存者有几也?予少之时所闻所见,今又不知其几变也!大抵始于城市,而后及于郊外;始于衣冠之家,而后及于城市。人之有欲,何所底止?相夸相胜,莫知其已。负贩之徒,道而遇华衣者,则目睨视,啧啧叹不已。东邻之子食美食,西邻之子,从其母而啼。婚姻聘好,酒食晏召,送往迎来,不问家之有无。曰:吾惧为人笑也。文之敝至于是乎?非独吾吴,天下犹是也。

庄氏居吾里中,独以朴素自好。务本力业,供役于县,为王家良民。德实自树立门户,而德诚赘王氏,皆以敦厚为人所信爱。此殆流风末俗所浸灌而未及者。其可不深自爱惜,以即其所谓实,而勿事于饰;求其所谓诚,而勿事于浮!礼失而求之野,吾犹有望也。

二子字说予昔游吴郡之西山。西山并太湖,其山曰光福,而仲子生于家,故以福孙名之。其后三年,季子生于安亭,而予在昆山之宣化里,故名曰安孙。

于是福孙且冠娶,予因尔雅之义,字福孙以子祜,字安孙以子宁。念昔与其母共处颠危困厄之中,室家欢聚之日盖少,非有昔人之勤劳天下,而弗能子其子也。以是志之,盖出于其母之意云。今母亡久矣,二子能不自伤,而思所以立身行道,求无愧于所生哉?

抑此偶与古之羊叔子、管幼安之名同。二公生于晋、魏之世,高风大节,邈不可及。使孔子称之,亦必以为夷、惠之俦。夫士期以自修其身,至于富贵,非所能必。幼安之隐,叔子之仕,予难以拟其后。若其渊雅高尚,以道素自居,则士诚不可一日而无此。不然,要为流俗之人。苟得爵禄功名显于世,亦鄙夫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