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公版震川先生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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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0章 记 (2)

余自束发读书轩中。一日,大母过余曰:「吾儿,久不见若影,何竟日默默在此,大类女郎也?」比去,以手阖门,自语曰:「吾家读书久不效,儿之成,则可待乎?」顷之,持一象笏至,曰:「此吾祖太常公宣德间执此以朝;他日,汝当用之。」瞻顾遗迹,如在昨日。令人长号不自禁。

轩东故尝为厨。人往。从轩前过。余扃牖而居,久之能以足音办人。轩凡四遭火,得不焚,殆有神护者。

项脊生曰:蜀清守丹穴,利甲天下。其后秦皇帝筑女怀清台。刘玄德与曹操争天下,诸葛孔明起陇中,方二人之昧昧于一隅也,世何足以知之?余区区处败屋中,方扬眉瞬目,谓有奇景。人知之者,其谓与埳井之蛙何异!

余既为此志后五年,吾妻来归。时至轩中从余问古事,或凭几学书。吾妻归宁,述诸小妹语曰:「闻姊家有合子,且何谓合子也?」其后六年,吾妻死,室坏不修。其后二年,余久卧病无聊,乃使人复葺南合子。其制稍异于前,然自后余多在外,不常居。庭有枇杷树,吾妻死之年所手植也。今已亭亭如盖矣。

秦国公石记

宋太师秦国卫文节公泾,淳熙十一年进士第一人,参知政事。文章议论,有裨于当世。宋史轶不传。公,吾县人也,县人能纪之。

当韩侂冑用事时,公隐居十年,于所居地名石浦,辟西园,絫致太湖石甚富。至今往往流落人间,然皆为屠沽儿酒肉腥秽,可吊也。独其在学宫者,为四方过客之所钦仰。余居安亭江上,往来陆家浜,舟中见冢间大石,问知为秦公故物,埋草土中,无识者。先时吏部侍郎叶文庄公,亦石浦人,其家子弟运致于此。因购之叶氏,载以二百斛舟,沿吴淞江而下,置于堂东。

学宫石,世以为名品。以余观之,殆如雕镂耳。此石旋转作人舞,而形质恢佹,类靺师所率之夷舞。若以甲乙品第,当在学宫之上。嗟乎!公,吾乡之先哲。余朝夕对之,如对公矣。前十年,于阊门刘尚书宅得一奇石。形如大斾,迎风猎猎,髣髴汉大将军兵至阗颜,大风起,纵兵左右翼,围单于,骠骑封狼居胥,临瀚海时也。久僵仆庭中,今立于西垣云。

梦鼎堂记凡州县治,其后皆为夹道,而官之长贰之私宅,别为一区。惟长兴治后迫于城,故令之宅无周垣门庑,燕居之堂,与前堂檐相接也。余来为县,属久废之余,为修经阁鼓楼,左右廊庑,起吏舍仓庾,成桥梁,筑月城水门,一岁中略具。而燕居之堂穿漏倾圮,复加完葺之。虽前除不敞,而堂中若加恢廓,如人外处迫隘之形,而中不失宽绰之度。因得休暇观古图书于此。

会有事于贡院。一日,梦寝庭中有函牛之鼎,其旁有破裂处,方命修补之。觉,而以告诸同事。适长兴之士试而得隽者三人,众皆以为鼎足之应。未几而南都报得隽者又一人,或又以为补鼎之验也。夫占者之云,其果云尔已乎?

盖鼎,三代之传器也。圣人取以为卦。其辞曰:「君子以正位凝命。」又曰:「主器者莫若长子。」此其为王者之事矣!然又以象三公者,何也?诚以天下非人主所能独运,而所藉者辅相也。故鼎,天子饰以黄金,诸侯以白金;三足以象三台,三足一体,犹三公承天子也。以主烹饪,不失其和;金玉铉之,不失其所;公卿仁贤,天王圣明之象也。读鼎之辞,可以见君臣一体之义,而人臣辅相之道备矣。故又曰:「大烹以养圣贤。」明天子当以圣贤置之三公之位,不宜使在下仅出其否而已,而制其毁誉进退于不知者之人,使之皇皇焉慎其所之也。

余少时有狂简之志,思得遭明时,兴尧、舜、周、孔之道,尝鄙管、晏不足为。今老矣,无能为矣。台鼎之兆,其以望诸二三子。因取而名斯堂,且以俟后之继余而来者云。 顺德府通判厅记

余尝读白乐天江州司马厅记,言自武德以来,庶官以便宜制事,皆非其初设官之制。自五大都督府,至于上中下郡司马之职尽去,惟员与俸在。余以隆庆二年秋,自吴兴改倅邢州。明年夏五月莅任,实司郡之马政。今马政无所为也,独承奉太仆寺上下文移而已。所谓司马之职尽去,真如乐天所云者。

而乐天又言:江州左匡庐,右江、湖,土高气清,富有佳境。守土臣不可观游,惟司马得从容山水间,以是为乐。而邢,古河内,在太行山麓。禹贡衡、漳、大陆幢,并其境内。太史公称邯郸亦漳河之间一都会,其谣俗犹有赵之风。余夙欲览观其山川之美,而日闭门不出,则乐天所得以养志忘名者,余亦无以有之。然独爱乐天襟怀夷旷,能自适,观其所为诗,绝不类古迁谪者有无聊不平之意。则所言江州之佳境,亦偶寓焉耳。虽微江州,其有不自得者哉?

余自夏来,忽已秋中,颇能以书史自娱。顾衙内无精庐,治一土室,而户西向,寒风烈日,霖雨飞霜,无地可避。几榻亦不能具。月得俸黍米二石。余南人,不惯食黍米。然休休焉自谓识时知命,差不愧于乐天,因诵其语,以为厅记。使乐天有知,亦以谓千载之下,乃有此同志者也。

顺德府通判厅右记

国家之制,郡有守,有佐贰。佐贰则常因有事而增其员。顺德府故有通判一员。其后复设一员,责以马之政,而隶其职于太仆寺。自国初使民户养马,议者谓虽行之而善,犹不免袭宋熙宁保甲之敝法,未为马之善政,而先以疲畿内之民。其后此法亦益敝不可复振,而有官或以扰民,反若赘疣然。

隆庆二年秋,余自吴兴来迁,今少司徒赵公,以巡抚在浙,过辞之。赵公乃郡人,为言「此官于今唯以无事为得职」。余叹其真长者之言。余病不能来,明年五月始至。赵公自司徒出董淮漕,时尚在家。见之,其言如初。于是余居邢之三月,益有味其言之也。盖河北之民困久矣,不当复扰以马之事。第奉行文书之外,日闭门以谢九邑之人,使无至者。簿书一切稀简,不鞭笞一人,吏胥亦稍稍遯去。余时独步空庭,槐花黄落,遍满阶砌,殊欢然自得。而赵公又亟称前判王君之贤。

余既闲无事,欲考前官姓名,以识于壁。因问王君行事,无知者。惟一老卒能言之,谓:「王君于马政不孰何,闲居不捶楚人,颇似吾君侯。若求其有所建明抉摘,无有也。而郡人至今称官之有遗爱于民者,莫逾王君。」余又自喜,顾何以能比迹前贤?抑王君之居此者九年,而余以疏愚,度不能容于世,而老病侵寻,不久且告去矣。

王君名云衢,字道亨,山西高平人,以国子上舍来调。嘉靖二十八年至,迨嘉靖三十六年,始迁润州丞以去。余,苏州昆山人。其诸前贤之名,阙于所不知,故不书。

震川别号记

余性不喜称道人号,尤不喜人以号如己;往往相字,以为尊敬。一日,诸公会聚里中,以为独无号称,不可;因谓之曰震川。

余生大江东南,东南之薮唯太湖,太湖亦名五湖,尚书谓之震泽,故谓为震川云。其后人传相呼,久之,便以为余所自号;其实谩应之,不欲受也。

今年居京师,识同年进士信阳何启图,亦号震川。不知启图何取尔?启图,大复先生之孙。汴省发解第一人。高才好学,与之居,恂恂然,盖余所忻慕焉。

昔司马相如慕蔺相如之为人,改名相如。余何幸与启图同号,因遂自称之。盖余之自称曰震川者,自此始也。因书以贻启图,发余慕尚之意云。

家谱记

有光七八岁时,见长老,辄牵衣问先世故事。盖缘幼年失母,居常不自释,于死者恐不得知,于生者恐不得事,实创巨而痛深也。

归氏至于有光之生,而日益衰。源远而未分,口多而心异。自吾祖及诸父而外,贪鄙诈戾者,往往杂出于其间。率百人而聚,无一人知学者;率十人而学,无一人知礼义者。贫穷而不知恤,顽钝而不知教;死不相吊,喜不相庆;入门而私其妻子,出门而诳其父兄:冥冥汶汶,将入于禽兽之归。平时呼召友朋,或费千钱,而岁时荐祭,辄计杪忽。俎豆壶觞,鲜或静嘉。诸子诸妇,班行少缀。乃有以戒宾之故,而改将事之期;出庖下之馂,以易荐新之品者。而归氏几于不祀矣。

小子顾瞻庐舍,阅归氏之故籍,慨然太息流涕曰:嗟乎!此独非素节翁之后乎,而何以至于斯也?父母兄弟,吾身也;祖宗,父母之本也;族人,兄弟之分也,不可以不思也。思则饥寒而相娱,不思则富贵而相攘;思则万叶而同室,不思则同母而化为胡、越:思不思之间而已矣。人之生子,方其少时,兄弟呱呱怀中,饱而相嬉,不知有彼我也。长而有室,则其情已不类矣。比其有子也,则兄弟之相视,已如从兄弟之相视矣。方是时,惟恐夫去之不速,而孰念夫合之之难,此天下之势所以日趋于离也。吾爱其子而离其兄弟,吾之子亦各念其子,则相离之害,遂及于吾子,可谓能爱其子耶?

有光每侍家君,岁时从诸父兄弟执觞上寿,见祖父皤然白发。窃自念,吾诸父兄弟,其始一祖父而已。今每不能相同,未尝不深自伤悼也。然天下之事,坏之者自一人始,成之者亦自一人始。仁孝之君子,能以身率天下之人,而况于骨肉之间乎?古人所以立宗子者,以仁孝之道责之也。宗法废而天下无世家,无世家而孝友之意衰。风俗之薄日甚,有以也。

有光学圣人之道,通于六经之大指。虽居穷守约,不录于有司,而窃观天下之治乱,生民之利病,每有隐忧于心。而视其骨肉,举目动心,将求所以合族者,而始于谱。故吾欲作为归氏之谱,而非徒谱也,求所以为谱者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