项思尧文集序
永嘉项思尧与余遇京师,出所为诗文若干卷,使余序之。思尧怀奇未试,而志于古之文,其为书可传诵也。盖今世之所谓文者难言矣。未始为古人之学,而苟得一二妄庸人为之巨子,争附和之,以诋排前人。韩文公云:「李、杜文章在,光焰万丈长。不知羣儿愚,那用故谤伤!蚍蜉撼大树,可笑不自量。」文章至于宋、元诸名家,其力足以追数千载之上,而与之颉颃;而世直以蚍蜉撼之,可悲也。无乃一二妄庸人为之巨子以倡道之欤!
思尧之文,固无俟于余言,顾今之为思尧者少,而知思尧者尤少。余谓文章,天地之元气。得之者,其气直与天地同流。虽彼其权足以荣辱毁誉其人,而不能以与于吾文章之事;而为文章者亦不能自制其荣辱毁誉之权于己:两者背戾而不一也久矣。故人知之过于吾所自知者,不能自得也。己知之过于人之所知,其为自得也,方且追古人于数千载之上。太音之声,何期于折杨、皇华之一笑!吾与思尧言自得之道如此。思尧果以为然,其造于古也必远矣。
玉岩光生文集序
玉岩先生文集,故刑部右侍郎周公所著。公讳广,字充之。别自号玉岩。昆山太仓人。太仓后建州,故今为州人。公举弘治乙丑进士。历莆田、吉水二县令,以治行为天下第一,征试浙江道监察御史。仅两月,上疏谏武宗皇帝,佞幸疾之,欲置之死;而上不之罪也,故得无下诏狱,贬怀远驿丞。而佞幸者怒未已,使人遮道刺公,公伪为头陀,持波嗢啰以行乞四百余里,乃免。武定侯郭勋镇岭南,承望风旨,伪以白金试公,公拒不受。一日摄公,闭府门,棰击之,几死。行省官惕息莫敢救,御史有言而解。久之,迁建昌令,再贬竹寨驿丞。会武宗晏驾,今上即位,诏举遗逸,公复为御史。寻迁江西按察司佥事,历九江兵备副使、江西提学副使、福建按察使、巡抚江西、右佥都御史,升南京刑部右侍郎。公自起废,不十年至九卿,不可谓不遇。而遂不幸以死,不能究其用也。然天下称武宗之世,能以直谏显者,自公之外,不过数人耳。天子中兴,思建万世之业,则正色而立于朝廷如公者,岂可一日而无哉!
故尝以谓士之忠言谠论,足以匡皇极而扶世道,使之着于庙廊,泽被生民,世诵其词而传之,宜矣。若夫诋讦叫号,不见省采,徒为一时之空言,似不足以烦纪载,而学士犹传道之不绝,岂不以天下之欲生也久矣。有其言,足以转乱为治,利安元元,虽不见之施行,而实天启其人,使昭一世之公道,后之人犹搤腕拊掌,幸其时能用其言而不至于坏也。
国家累洽休明,迨敬皇之世,百姓安生乐业,有富庶之效。武宗承绪,不改其旧,则生民何幸。而金貂左右,佞幸倡优之笑,纵横乱政。而上常御豹房,轻骑媠出,六宫愁怨,未有继嗣之庆。胡僧挟左道,以梵咒弭贼,则樊并、苏令啸聚之祸,蔓衍无穷;淮南、济北觊觎之谋,乘间而发。是时元老大臣,特从容劝上早朝而已,亦未敢端言之也。公奋不顾身,指切时事,而尤惓惓以欲法尧、舜当法孝宗为言。使公言获用,天下苍生,岂不受其福哉?此予所以读公之疏,于本朝否泰升降之际,未尝不三复而叹息也。公好性理之学,与魏恭简公相善。故诸子皆及恭简之门,而居官政绩多可纪,语具其门人陆光禄鳌所述行状中。
公殁十余年,太仓兵备副使南昌魏侯良贵为公江右所造士,登堂拜公像,求遗稿,捐俸刻之。公之子士淹、士洵,以序见属,因着公平生大节而论之如此云。
山斋先生文集序
今天子即位十年间,吾昆山之仕于朝者,遍列九卿侍从,几与大省比。刑部尚书周康僖公,与其子大理寺丞于岐,同时在位。而永嘉张文忠公方秉国,公父子皆以失张公意,先后罢去。居闲,以诗文自娱。康僖公年八十余,而大理仅余六十以终。
前岁,公次子太仆丞以贞庵漫稿见属为序。至是,大理孙廷望还自太学,复请序其祖之文。余及侍康僖公,又辱大理知爱,不可以辞。
尝读武宗毅皇帝遗事。时宁藩不轨,临安胡永清为按察司副使,奏事中阴折之。而王府交通近幸,必致胡公死地,禁系连年。而给事中御史章连上,大臣亦拥护之。故辽左之谪,姑以慰谢骄王。卒赖朝廷清论,而一时熏天之势,迄不能致胡公于死。
方永嘉用事,御史冯恩上书,历诋大臣。永嘉与吏部汪尚书尤恶其指切,欲傅致之死。会皇子生,将放赦。故事,诸司各条事款,上之公卿,平议其可行者,书之诏中。而大理条款,类有以为冯御史地。永嘉与吏部怒,大理遂去官,而冯御史亦得不死。嗟乎!直臣端士,世不可一日无;设不幸陷于罪戮,旁观者不出力以争之,则囚累孤臣,糜死无日矣。余每论此,未尝不流涕叹息也。
大理精于法律,或疑其文深,然论议未尝不引大体。易州上巨盗二人,一人瘐死,一人病。此两人皆死,则所诬引皆不能白,乃餔药之。其后获真盗,而诬引者皆出。夷【夷 原刻墨钉,依嘉庆元年玉钥堂刊震川大全集(以后简称大全集)校补。】
人郎撦松犯边,获其兄子郎尚加秃,坐以「亲属相容隐律」,减死论,以怀远夷【夷 原刻墨钉,依嘉庆元年玉钥堂刊震川大全集(以后简称大全集)校补。】
荐都督马永任边将。尚书以有前诏永不许起用,欲奏请,曰:「若奏不可,其人终不用矣。」卒荐之,朝论翕然称服。惠安伯提督团营,寻有旨,以丰城侯佐之。丰城以侯当先伯,奏改敕,下兵部议。曰:「侯先伯者,常也。若上所命,则公以下宜。」皆不敢抗。其在朝可称纪者如此。
余尝谓土大夫不可不知文,能知文而后能知学古。故上焉者能识性命之情,其次亦能达于治乱之迹,以通当世之故,而可以施于为政。顾徒以科举剽窃之学以应世务,常至于不能措手。若大理,所谓有用者,非有得于古文乎?予故述其行事大略,以俟后之君子读其文而求论其世者。凡为文若干卷。曰山斋者,其自号也。
雍里先生文集序
雍里先生少为南都吏曹,历官两司,职务清简,惟以诗文自娱。平居,言若不能出口,或以不知时务疑之。及考其莅官所至,必以经世为心,殆非碌碌者。嗟夫!天下之俗,其敝久矣。士大夫以媕婀雷同,无所可否,为识时达变。其间稍自激励,欲举其职事,世共訾笑之,则先生之见谓不知时务也固宜。予读其应诏陈言,所论天下事,是时天子厉志中兴之治,中官镇守历世相承不可除之害,竟从罢去。昔人所谓文帝之于贾生,所陈略见施行矣。当强仕之年,进位牧伯,为外台之极品,亦不为不遇。而遂投劾以归。
家居十余年,闭门读书,恂恂如儒生。考求六经、孔、孟之旨,潜心大业,凡所著述,多儒先之所未究。至自谓甫弱冠入仕,不能讲明实学,区区徒取魏、晋诗人之余,摹拟锻炼以为工。少年精力,耗于无用之地,深自追悔,往往见于文字中,不一而足。暇日以其所为文,名之曰疣赘录。予得而论序之。
以为文者,道之所形也。道形而为文,其言适与道称,谓之曰:其旨远,其辞文,曲而中,肆而隐,是虽累千万言,皆非所谓出乎形,而多方骈枝于五脏之情者也。故文非圣人之所能废也。虽然,孔子曰:「天下有道,则行有枝叶;天下无道,则言有枝叶。」夫道胜,则文不期少而自少;道不胜,则文不期多而自多。溢于文,非道之赘哉?于是以知先生之所以日进者,吾不能测矣。录凡若干卷,自举进士至谢事家居之作皆在焉。然存者不能什一,犹自以为疣赘云。
五岳山人前集序
余与玉叔别三年矣。读其文,益奇。余固鄙野,不能得古人万分之一,然不喜为今世之文。性独好史记,勉而为文,不史记若也。玉叔好史记,其文即史记若也。信夫人之才力有不可强者。
夫西子病心而矉其里,其里之丑人亦捧心而矉其里。其里之富人见之,坚闭门而不出,贫人见之,挚妻子去之而走。余固里之丑人耳。若有如西子者而为西子之矉,顾不益美也耶?故曰:「知美矉而不知矉之所以美。」夫知史记之所以为史记,则能史记矣。故曰:「喙鸣合,与天地为合,其合缗缗。」甚矣,文之难言也。每与玉叔抵掌而谈,相视而笑。今见其烨烨尔,洋洋尔,纚纚尔,别之三年而其文之富如此,能史记若也。
荆楚自昔多文人,左氏之传,荀卿之论,屈子之骚,庄周之篇,皆楚人也。试读之,未有不史记若也。玉叔生于楚,其才岂异于古耶?先是,以其稿留余者逾月,似以余为知者,而命之题其后。昔韩退之才兼众体,故叙樊绍述,则如樊绍述;叙柳子厚,则如柳子厚。余不能如玉叔也,况史记耶?夫苟能如玉叔,则亦里之捧心者也。
戴楚望集序
世宗皇帝自郢入继大统。戴楚望以王家从来,授锦衣卫千户。其后稍迁至卫佥事。尝典诏狱。当是时,廷臣以言事忤旨,鞫系者先后十数人。楚望亲视食饮、汤药、衣被,常保护之,故少瘐死者,其后往往更赦得出。如永丰聂文蔚,以兵书被系,楚望更从受书狱中,以故中朝土大夫籍籍称其贤。
嘉靖四十四年,予中第,居京师。楚望数见过,示以所为诗。其论欲远追汉、魏,以近代不足为。予益异之。予既调官浙西,遂与楚望别。隆庆二年春,朝京师。楚望之子枢,裒其平生所为文百卷,谒予为序。盖楚望之于道勤矣。
始,楚望先识增城湛元明。是时年甚少,已有志于求道。既而师事泰和欧阳崇一、聂文蔚。至如安成邹谦之、吉水罗达夫,未尝识面,而以书相答问。及其所交亲者,则毘陵唐以德、太平周顺之、富平杨子修,并一时海内有道高名之士。予读其所往来书,大抵从阳明之学,至于往复论难,必期于自得,非苟为名者。噫,道之难言久矣。有如前楚望所为师友,皆以卓然自立于世,而楚望更与往来上下其议论,则楚望之所自立者可知矣。予之初识之,特谓其典诏狱,为国家保护善人,以为武臣之慕义者也。及稍与之亲,观其论诗,欲上追古作者,又以为学士大夫之好文者也。盖不知楚望之于道如此。
昔魏舒为将军钟毓长史,毓每与参佐射,舒常为画筹。一日,令舒备偶。毓初不知其善射,而舒容止闲雅,发无不中。毓叹曰:「吾之不足以尽君才,如此射矣。」楚望之初不以语予者,岂其不欲以自见欤?抑何予之知之之晚耶?抑以予之不及于此欤?
予与诸公生同时,间亦颇相闻,顾平日不知所以自信。尝诵易曰:「神而明之,存乎其人。默而成之,不言而信,存乎德行。」老子曰:「多言数穷,不如守中。」故黯黯以居,未敢列于当世儒者之林,以亲就而求正之。又怪孟子与荀卿同时,而终身不相遇。及是,而楚望之所与游,一时零谢尽矣。此予之所以为恨,而羡楚望之获交于诸公间也。因读其集,慨然太息而归之。 【富平杨子修,忠介公爵也。常熟本作杨用修,误。】
戴楚望后诗集序
戴楚望居环卫,好读书,不类鹖冠者。尤喜论易、尚书、风雅颂,皆究其旨。故其为诗,不规摹世俗,而独出于胸臆。经生学士往往为科举之学之所浸渍,殆不能及也。
今天子初年,郊丘、九庙、明堂诸所更大礼,楚望日执戟持橐殿陛下,以所见播为歌诗。昔太史公留滞周南,以天子建汉家之封,而己不得与从事以为恨。而楚望可谓遭遇矣。楚望尝掌诏狱,当是时,诸臣以言事忤旨,及他诖误系狱者,力保全之。予读其九哀,盖不肯迎承时意,至与权臣相失,几陷不测。其存心如此。噫,善人,国之纪也。楚望汲汲为国保全善类,其后当有兴者乎!
予谓楚望之诗,国史当有采焉。读之三复叹息。因序而归之。【跋附后。】
先皇帝修代来功,楚望得官锦衣。与楚望等比者,极人臣之宠。楚望澹然不以为意,且以直道时与之忤。锦衣勋卫,皆金、张、许、史之游,而楚望闭门读书,入其室萧然。此尤不可及者。序中略之,因题其卷末云。
沈次谷先生诗序
余少不自量,有用世之志。而垂老犹困于闾里,益不喜与世人交,而人亦不复见过。独沈次谷先生数数过予,必以其所为诗见示,而商榷其可否。先生今年七十有八,耳目聪明,筋力强健,时独行道中。人至山麓水涯,及佛、老之宫,往往见之。盖先生同时人多凋谢,兴之所寄,徒独往耳,无与俱也。一日,先生手自编平生所作凡若干卷,俾余序其首。
夫诗之道,岂易言哉!孔子论乐,必放郑、卫之声。今世乃惟追章琢句,模拟剽窃、淫哇竁之为工,而不知其所为,敝一生以为之,徒为孔子之所放而已。今先生率口而言,多民俗歌谣,悯时忧世之语,盖大雅君子之所不废者。文中子谓:「诸侯不贡诗,天子不采风,乐官不达雅,国史不明变,斯已久矣,诗可以不续乎?」盖三百篇之后,未尝无诗也。不然,则古今人情无不同,而独于诗有异乎?夫诗者,出于情而已矣。
次谷知诗者,敢并以是质之。而其岩处高尚之志,世路艰危之迹,见于其自序者详矣。故不论。
草庭诗序【旧本皆刻,钱宗伯汰之,今仍存。】
庐陵康君奭,字才难。来游吴中,士大夫皆乐与之交。将还,为歌诗赠之,而以草庭为题。凡为诗若干首,请余为之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