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爹。”姜曲唤了人,棺材前站着一个穿水蓝长衫四十来岁的男人,侧过头来微微挑着眼角看他们,没有父子重逢感人泪下的场面,姜弦月第一句话是,“来给卢姑娘上炷香。”
下人点了香递给姜曲,棺材里堆满了寒气逼人的冰块,稍稍接近都觉得发冷。姜曲将香插在棺材板拼接起来的细缝上,见那卢姑娘长得娇小可人,也算是端庄秀气。
姜弦月道,“你卢世伯本是要跟朝廷告假,亲自运送棺木的。只是当地天时反常,还未入冬竟是降雪,当地受灾百姓苦不堪言,他要留守,只能是忍痛将女儿后事交托于姜家。你尽快拜堂,好让她入土为安。”
姜曲倒也同情这位卢家姑娘芳华正茂却是阳寿已尽,“她是叫卢幼昭吧。”
姜弦月食指印上了朱砂后在卢昭眉间点了一点,又是让姜曲提笔在空白的牌位上写上姜卢氏。姜曲心情有些复杂,老实说他没想过自己这么早成亲的,更没想过成亲时娶的会是鬼新娘。
只为儿时戏言。
姜曲问道,“娘呢?”
“与你姐姐在给你准备婚礼上的事。”姜弦月已听下人说过姜曲此次回来还带了同门师姐弟,他气质儒雅,问起长生和钱如月,“二位姑娘会剪纸么?”
长生道,“我会。”
以前为了贴补家计,她有跟田家村里的一位奶奶学过剪纸,后来村里哪一户人家家里有喜事,她就帮着剪些简单的吉祥的同案或是字送去,倒也能换一个两个铜钱。
她也心知肚明剪得也算不上很好,就是村里可怜她和义父,变着法子帮他们的。
姜弦月笑道,“幼昭成亲还缺些首饰,需要二位帮忙。”
长生以为姜弦月在跟她借首饰,就把发簪和耳环摘下来了。
钱如月心想司天监也不算是小官了,看那姜离的打扮穿着,姜家也不似穷困潦倒,怎么会连件女子的首饰都拿不出手?
这次下山,因为想着是要装扮给司马鹿鸣看,带的簪子和镯子都是她喜欢的。给死人插戴过,沾了尸体的阴气,还能戴么。
钱如月不想借的,但偷偷的瞅了司马鹿鸣,道,“我下山也没带多少首饰,一两支簪子倒也能拿出来。”
“幼昭已是鬼,就算给她人间的金银她也用不了,耳环她戴不上的。所以希望二位给她剪些首饰嫁衣鞋子烧给她,鬼最怕阳气,这事不能男子来做,所以虽是来者是客,却也是麻烦二位了。”姜弦月作揖拜托道。
长生笨拙的回礼,“不麻烦。”
姜弦月还有些婚事上的细节要交代儿子,司马鹿鸣与姜弦月打过招呼后就回房了。
而钱如月本来还想着能粘着她的表哥的,可长辈交托的事她又不好明着拒绝,脸色也就不怎么好看了。小声抱怨道,“这姜家难道就没有丫鬟么,为何要我们做。”
长生道,“修道之人不是也该多行善事么。”不过是动一动剪刀,举手之劳。
钱如月凶神恶煞道,“你装好人是你的事,我警告你,不许在我表哥面前装好心装可怜装柔弱。”
姜家夫人和姜离正细致的描绘着凤冠和霞帔,姜离看到她们便跟姜夫人介绍,姜夫人笑得温柔,温柔到让长生羡慕姜曲的双亲为了孩子那样劳心劳力,她这孤儿这辈子是享受不到天伦之乐了。
姜夫人道,“为了我那不成器的孩儿,劳烦二位了。”
姜离添了几笔,将喜服画完。长生赞叹,“好漂亮。”
姜离道,“我娘还保留着嫁给我爹时那件嫁衣,我是照着描的。”
长生抓起剪刀小心翼翼的将那嫁衣剪下。
姜离瞄了一眼,夸她手巧。又把照着离夫人的嫁妆描的龙凤镯子,递给长生剪,长生剪好一样就把它放在一边用镇纸压好,免得纸太轻会飞走。只等所有嫁妆都剪好,离夫人这才拿来铜盆,边念着卢家小姐的姓名,边把纸嫁衣,纸凤冠金镯子都烧了。
离夫人道,“这桩婚事只能等到夜里子时阴气最重的时候行礼,只怕今夜是不能入眠了,二位可以先下去休息。”
长生闻言,回房去睡了一觉。大约快到子时时有人来敲门喊她去观礼。她想了一会儿这到底算是红事还是白事,后面想着那卢小姐毕竟已是阴间的鬼,为表示尊重,就换了一件淡蓝色的衣裳。
厅里点着白蜡,烛光太过微弱,将厅里众人的影子投射在墙上,映得个人的脸色皆是阴暗。厅里只留两个上了年纪的老仆服侍,一个捧着的托盘里放着冥钱,一个捧着的托盘里摆着水酒。
其余下人已领了吩咐,过了亥时后都不得出房间。就怕人多,阳气旺盛,冲撞了阴气。
等卢家小姐成了亲了了心愿或许就要到地府去了,鬼是不能在阳间逗留太久的。到时会有阴差上来引路,这冥钱和水酒是给阴差享用的。
姜离在给弟弟弄着他胸前的大白花,姜曲有些无精打采,也是,这样的“喜事”换谁都笑不出来。
怜玉哭丧着脸道,“真是难为师弟了,他这样丰神如玉器宇轩昂的美男子,奈何苦命,要娶个鬼做新娘。”
钱如月穿了件嫩绿色的缎子做的裙子,显得有些显眼,但也没法子,不是她没想过避讳,衣服里就这件颜色最浅了。她道,“命苦什么,又不是要过一辈子。不过就是走个形式罢了。”
怜玉道,“拜堂虽只是形式,却也不是过家家的随随便便。若让你嫁给鬼,你愿意么。”
钱如月斩钉截铁,“当然不愿意。”她这样貌美如花,自小就想过日后是要嫁进司马家的,怎么会嫁鬼。
怜玉哭道,“那不就得了,我可怜的师弟。”
长生觉得怜玉有些不太一样,之前钱如月说再过分的话,好像他也是本着好男不跟女斗的想法,不会咄咄逼人。“怜玉师兄,你是不是哪里不舒服。”
怜玉捧着心道,“师妹,我也不晓得为何,一想到师弟要成亲,心如刀绞。这是从前未有过的。”
曾经在昆仑山上,要他动手去揍师弟帅气的脸时他何曾心慈手软过,可现在非但下不了手去揍他,看到姜曲的脸还会脸红心跳,不能自控。
钱如月鄙视,与怜玉拉开距离,“你该不会喜欢姜曲吧?”但想想又不对,她记得怜玉追过她师姐的。
司马鹿鸣凝视怜玉的面容,也是察觉到他变化了,可又不像中邪的样子。
怜玉哀伤道,“若不是因为是父母之命,我定是要拉着师弟逃的,哪怕是逃到天涯海角。”
长生心想若是要姜曲跟怜玉师兄两个人逃婚,或许是他更宁可跟鬼成亲了。
街上打更的人敲了一下梆子,表示已是子时,大厅吹进阴风,将蜡烛都吹熄了。
姜离走了过来,给他们递上柳叶,“用它来擦眼吧,否则看不见的。”
这些柳叶全是用清明那日收集存放不见天日的露水侵泡过四十九日的。他们修为还不够,只能暂时借助这种方式来开阴阳眼。
而长生拿过柳叶,其实擦不擦眼对她没区别,因为她已是看到门外立着一位姑娘,穿戴的正是今日她亲手剪的凤冠霞帔,那姑娘脚不着地,轻盈的飘了进来。
卢幼昭飘到了姜曲身边盈盈一拜,羞涩的唤道,“姜郎。”
姜曲笑的有些僵硬,想着卢幼昭盖着红盖头也好,至少不会彼此尴尬。他向来不推崇盲婚哑嫁,却是事与愿违。“卢姑娘。”
“你我即将结为夫妻,不必这般生疏,叫我幼昭吧。”卢幼昭道,“我本已是阴间鬼,有道是人鬼殊途,本不该再奢望与你再共谐连理,只是承蒙姜家不弃,愿意圆我生前的心愿,不至于叫我死后没有夫家在阴间做个孤魂野鬼,我已是感激。”
说完又是慢慢的转了一个方向,对着姜家父母拜了一拜。长生心想那卢家小姐果真是大家闺秀,举止得体不说,性情也温柔婉约。
姜弦月虚扶道,“你不必如此,你也是琴棋书画皆精,善解人意的姑娘。犬儿一无是处,娶到你反倒是他高攀了。”
姜夫人道,“是啊,曲儿他不成材。本是拿过你们两人八字去合,若非你走得这样早,这门亲事也会是段良缘,你也定是会相夫教子的贤媳。”
卢幼昭纤纤玉指微微掀起盖头一角,她的指甲全呈白色,盖头下露出苍白的下唇。嘴角挂着泪珠子,她以长袖拭泪,流下的眼泪是血红色的,虽是晓得她是鬼,还是觉得触目惊心。
眼泪渗进了大红色的袖子里,卢幼昭道,“如今这般已是不能与丈夫朝夕相对,更不能为姜家开枝散叶,又如何相夫教子呢。”
姜曲歉然道,“是我年少不懂事,与你说了那些傻话,倒是成了你束缚。”
卢幼昭摇头,“其实我自己也知那不过是童年时的戏言,并非是两情相悦的山盟海誓,姜郎想来已忘怀了吧。”
钱如月撇撇嘴小声嘀咕道,“这卢家小姐虽只是小时候见过姜曲一面,倒也挺了解他的,晓得什么叫三岁定八十。”
只要是女人,姜曲嘴巴就像吃了蜂蜜一般的甜,从没想过是否是说者无心,听者有意,徒惹来了一群姑娘春心荡漾。
怜玉为姜曲说话道,“师弟可不是那样的人,他是怜香惜玉,虽是多情,却不下流。这正是他迷人之处。”
卢幼昭低泣道,“本来也是我自己放不下,若非是因为临死前,想让你知道我这份心意,怕是来世人海茫茫你我连今生这点浅薄的缘分都没有,再不能见,也不会不顾姑娘家矜持与家里人说起这件旧事。”
长生听得感动,只为那卢幼昭一番真挚情谊,光是至死不忘的情深已是难能可贵。她鼻子一酸,刚要哭呢。却是有人先她哭出来了,怜玉哽咽道,“没想到鬼里头也是有这样重情的。”
姜曲听得曾经也有一个女子为他朝思暮想茶饭不思,却也只是偷偷放在心里喜欢,没想过告诉他叫他为难,他郑重道,“我姜曲何德何能,得你错爱。”
卢幼昭笑道,“姜郎很好,只是我福薄。而我既得了妻的名分,就不该再贪求太多。你日后若是遇上喜欢的姑娘,就明媒正娶吧,不必委曲她做妾,也不必委曲你自己为我守丧。”
姜家本来还想着怎么开口这事,没想到卢幼昭自己主动提了。姜离见姜曲动容一时不能开口,便代弟弟道谢,“多谢姑娘了。”
卢幼昭道,“我虽是短命,却也希望姜郎能长命百岁儿孙绕膝。将我下葬之前,将我的指甲剪下与当初压在月老像下的头发烧成灰和着水喝下,他也就没事了。”
姜离取来白绫,一头让姜曲拿着,一头让卢幼昭拿着。充当司仪喊道,“一拜天地……”
姜曲和卢幼昭拜过天地父母,姜曲倒了一杯酒,自己饮了一半后,另一半倒到了地上,便算是喝过交杯酒了。
卢幼昭已是心满意足了,最后跪下与姜父姜母拜别,“地府的阴差就要到了,爹娘您二老保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