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广泰劫狱担虚惊
齐保正贪淫受实祸
话说张燕宾问周金玉,要看了什么事才快活,周金玉笑道:“你的力大,就拿你的大力给我看看。”张燕宾笑得跌脚道:“你是个聪明人,怎么说出这样呆话来了。力是什么东西,可以拿给人看的吗?我通身是力,你如何能看得见呢?”周金玉笑道:“既是不能给人家看,人家又如何知道你的力比旁人大呢?你不肯做给我看也罢了。”
张燕宾见周金玉怪自己不肯做给她看,不由得着急起来,连忙分辩道:“委实不是我不肯做,只要你说应如何做给你看,我就如何做给你看。可惜你这里,没有大石块和很重的东西,若是有时,我学霸王举鼎的样子,举给你看也使得。”周金玉喜笑道:“我问你一句话,看你说是不是谣言,我前几天,听得有从城里头来的人对我说,县衙里许多捕快,去捉拿一个大强盗,抖出铁链来,把强盗锁了,强盗居然把铁链扭成两段,就逃跑了。我想铁链何等坚牢,人的手怎么能扭的断,我便不相信这话。你的力大,你可相信有这种事么?”
张燕宾笑道:“扭断一条铁链,算得了什么希奇。铁链到我身上。我并不用手去扭,只大喊一声,就能变成几段,你相信不相信呢?”周金玉摇头笑道:“我更不相信。你明知我这里没有铁链,所以是这么说。我不要铁链,只用绳把你缠住,你若能一喊就断,我便相信你是真的了。”张燕宾道:“你快拿绳来,我就做给你看。别人不相信我没甚要紧,惟有你,非教你相信我不可。”
周金玉听了,笑嘻嘻的,四处寻觅绳索,楼上地下寻了一会,没有寻着可用的绳索,仅寻了一绺散麻,拿上来向张燕宾道:“见笑见笑,我家连一根绳索都没有,只有这点儿散麻,单缠你两只手是够的了。”张燕宾哈哈笑道:“看你要怎生缠法,听凭你缠便了,缠好了,给我一个信,我若要喊第二声才断,就算我骗了你。”说时,将两个手掌合拢来,伸给周金玉缠。
周金玉把散麻分开来,接成几尺长,接的时候,嫌干麻打不牢结头,拿向洗脸水里面浸湿了,才一箍一箍的,将张燕宾两只手腕捆了一个结实,捆好又倾了半杯酒在上面,站开来大声喊道:“捆好了,捆好了!”喊声未了,猛听得房外如雷的一声答应,随即蹿进两个壮士来。张燕宾初听周金玉喊“捆好了”,还以为是和自己说话,及听得房外有人答应,才知道落了圈套,但他并不害怕,忙运起全身气力,大吼一声,以为手腕的麻必应声而断。谁知散麻的性质,与铁链完全不同。铁链是硬东西,只要力大,一拗即断,麻是软的,又用水和酒浸透了,岂是人力所能拗得断的,一下不曾拗断,倒把手腕上的皮捋破了。异常疼痛,心里才有些着慌起来。正要下死劲拗第二下,蹿进来两个壮士的单刀,已分左右砍下。张燕宾料知两手被捆,不能抵敌,将身往后一蹲,避开了两面刀锋,一跃上了临窗的桌子,打算从窗户蹿下楼去。两壮士哪里肯放松半点,举刀直向下部砍进来。张燕宾抬腿踢飞了这把刀,那把刀已砍下,任凭他有登天的本领,也避让不及,只听得“咯喳”一声,右腿上的膝盖骨早削去了一大块,。一只脚便站立不牢。两壮士一拥齐上,把张燕宾活捉了。原来这两个壮士,一个是谢景安,一个是蔡泽远。何载福和卢用广、刘清泉并许多徒弟,都在楼下,将这一所房子包团了。捆手的计策,是齐保正想出来,和周金玉的母亲商量好了,告知了周金玉,教她见机行事的。周金玉看透了张燕宾的性情举动,所以能指挥如意,不费多大气力,就活捉了一个这般如生龙活虎的大盗。
谢、蔡二人将张燕寅擒住,一声吆喝,登时拥上楼十多个人,拿出铁链来,恐怕被张燕宾拉断,何载福抽出尖刀,在张燕宾两边肩窝上戳了两个窟窿,把两条铁链穿了两边琵琶骨。不论有多大本领的好汉,一被擒穿上了琵琶骨,就万没有免脱的希望了。张燕宾咬紧牙关,听人摆布,一不叫痛,二不求饶,只临走的时候,用极严酷的面目望着周金玉,冷笑了声说道:“你当****的本领很够。好,我认识你了!”这两句话,吓得周金玉遍身发抖,连忙向床后躲闪。
一干人将张燕宾捕去后,天色已亮了。陈广泰来周家探望,是在张燕宾被捉的第二夜。何载福等将张燕宾解到县衙,杜若铨随即派人将吕祖殿的行李,并金道人押去检查研讯,所以陈广泰这夜到吕祖殿,见房中空洞无物。
陈广泰一心想救张燕宾出狱,不敢逗留,连忙进城,飞奔县衙,果然县衙里不曾防范有人劫狱,除照常所有更夫之外,并没添加看守的人。陈广泰挟着头等的轻身本领,又在三更过后,因此直寻到张燕宾所关的牢里,绝无一人知道。张燕宾那间牢房,没关第二个人,只张燕宾一个。禁卒因知张燕宾武艺好,怕他越狱,用铁链将张燕宾两手缚住,高商的吊在楼袱上。
陈广泰一见张燕宾被吊着的情形,不由得心中难过,轻轻扭断铁链,推开牢门进去,先将壁上的油灯吹灭,才低声喊了两声“燕宾”。张燕宾已听出是陈广泰的声音,忙答道:“陈大哥吗?你怎么还在这里呢?”陈广泰耸身攀住楼袱,想解开铁链将张燕宾放下来。张燕宾止住道:“不要去解,解下来也没用,我横竖逃不了。承你的情,快下来,我好趁这时候,和你说几句话。”陈广泰道:“为什么逃不了呢?”说着,仍动手解那铁链。论陈广泰的力量,扭断那条铁链并不为难,不过高高的吊在楼袱上,须用一手攀住楼袱,一只手不好用力,解了两下解不动,心里就有些慌急起来。张燕宾道:“我不听你的话,悔也来不及了。如今我一脚砍去了膝盖,一脚割断了后跟,肩窝又戳了两个大窟窿,便劳你救了出去,也是一个废人了。快不要白劳神吧。你来得很好,我只求你将周金玉那个没天良的****,砍成肉酱,替我出了这口怨气,我就含笑入地了。我在广州所得的金银珠宝,全数埋在吕祖殿后山一株大桧树底下,我也用不着了,你、我结交一场,都送给你吧。”
陈广泰耳里虽听他说话,口里也不答应,将身体倒转来,用两脚钩住搂袱,腾出手来,挽着铁链,只两三下,便“喳喇”一声,拗成了两段。张燕宾跟着响声,掉下了地。陈广泰也一个跟斗翻下来,哪有工夫说话,连链条都不及下,提起张燕宾往肩上一搁,驮着就跑。跑不到两、三步,好象背后有人把张燕宾拖住了,陈广泰急回身一脚踢去,却不曾踢着什么,正自惊讶,张燕宾说道:“我脚上的铁链还没有解下,如何能向外跑呢?”陈广泰叹道:“怎么不早说,可不把我急死了。”遂复将张燕宾放下,刚待弯腰,除去他脚上的铁链,猛听得外面有多人大声喊:“拿住!不要放走了劫狱的强盗!”陈广泰大惊,举眼望牢门外,只见火光照耀得透亮,但他虽则惊慌,却仍不舍得丢下张燕宾就走,还是张燕宾催他道:“快走!同死在这里无益,你替我报了仇,比救了我还好。”话没说完,牢门已被人堵住了。
原来陈广泰寻到张燕宾这间牢房的时候,看守张燕宾的禁卒,凑巧登坑去了,回头走进牢房,就听得陈广泰扭锁的声音,遂又听得在牢里说话,知道是劫狱的来了。禁卒一个人胆小,不敢声张,悄悄的退出来,报知杜若铨,吓得杜若铨屁滚尿流,一面火急传齐本衙捕快前来捉拿,一面派人飞调何载福。带领会把式的人前来帮助。陈广泰心想:张燕宾既然被捉,可知县衙里不无好手,哪敢再事迟延呢!只对张燕宾说了一声:“报仇是我的事”,即掣出单刀来,大呼一声:“当我者死!”冲出牢门,没人敢挡,都纷纷向两旁退让。那些捕快们。没一个有多大的能为,见了陈广泰那把雪亮般的单刀,舞动起来。映着火光,照得各人眼花撩乱,躲闪都惟恐躲闪不了,还有一个敢大胆上前的吗?陈广泰冲到空处,一跃上了房檐,更无人能上房追赶。陈广泰恐天光亮了,不能越城,慌忙逃到城外,不觉心中暗悔道:“我若早知番禺县衙的捕快们尽是些这般不中用的东西,何妨从容将燕宾脚上的链条扭断,驮着他一同逃走呢!这也是他命该如此,翻悔也无用了。”这夜因天色快亮了,只得仍到前几夜藏躲的地方,藏躲起来。
第二夜起更的时分,陈广泰即跑到周金玉家,伏在昨夜偷听的所在,听得房里有男子的声音说道:“请姑娘快点儿吧。我老爷是个性急的人,疑心又重,我在这里耽搁久了,他不会怪你,一定又要骂我不是东西。”说罢,嘻嘻的笑。陈广泰觉得诧异,忙用倒挂金钩的身法将脚尖钩住房檐,身子倒垂下来,从窗缝朝里面张望,只见一个年约二十多岁跟班模样的人,涎皮涎脸的立在床头,望着周金玉痴笑。周金玉坐在床沿上,低头思量什么似的,忽抬头对那跟班啐了一口道。“你还自以为是个东西吗?你老爷不向我问你便罢,若问我时,看我不把你这东西无礼的情形,说给你老爷听。你好大的胆,你和二姨太的勾当,打算我不知道!”
那跟班做出胁肩谄笑的样子,跪一脚在楼板上说道:“姑娘要打我,要骂我,要罚我,我听凭姑娘,只求姑娘高抬贵手,放我过去。我不但不曾得罪姑娘,就是前夜的事,我在老爷跟前,也很帮姑娘说了几句话。姑娘若不相信,等歇去问二姨太就知道,我不是这时在姑娘面前讨好了。”
周金玉鼻孔里哼了一声道:“胡说!什么事要你在老爷跟前帮我说话?”那跟班道:“姑娘哪里知道,我老实说给姑娘听吧:姑娘还不明白我老爷的脾气。我老爷的醋劲,比这屋子还大,他见姑娘看上这个强盗,几日不到我家来,只气得每日在家里对大姨太、二姨太乱骂,说姑娘绝无天良,他对姑娘如何如何的恩爱,姑娘心中简直没有他的影子。他并说要将姑娘驱逐,不许在这镇上居住。那时就亏了我教二姨太帮姑娘说话,说姑娘此刻既吃了这碗饭,比不得讨进了屋的姨太太。老爷听了二姨太的话,才把驱逐姑娘的念头打退了。直到前日,老爷带着我进城,知道姑娘走的那客是个江洋大盗,老爷的气便更大了。对我说,姑娘一定知情,要把姑娘一同拿到县衙里去。我就说,姑娘是一个可怜的人,走的客是强盗,姑娘必不知道,若知道时,也不至将那镯头拿给老爷看了。当时还替姑娘表白了多少话,老爷的气才渐渐的消了,不然,老爷肯这么替姑娘设法把强盗拿住吗?连何老爷都说,若不是老爷的妙计,姑娘的能干,便再多些人,也不见得能把强盗拿住。”
周金玉问道:“你刚才说你老爷的话,是真的么?”跟班道:“你不信,我可以当天发誓。”周金玉点头道:“我相信了。我也老实对你说,你老爷待我虽是不错,但我心里不爱他是实。论年纪,他比我大了那么多,他若是命好,他的儿女儿媳,多有我这么大了,就凭着天良说,我怎得有真心爱他。莫说我此刻还在外面,心里想和准要好,便和谁要好,决爱不到他这干姜一般的老头子身上去。就是他已经讨到家里来了的两个姨太太,你老爷待她们,不比待我好么,能逼着她们爱你老爷么?她们两个鬼鬼祟祟的勾当,哪一点儿能瞒得我。你是一个好东西,就不会奸了二主母,还替大主母拉皮条。”
跟班笑道:“你要做了我家的三姨太,我总可算得是你的心腹人。我的嘴紧得很,不问什么人,想从我嘴里问出一句要紧的话,便将我活活的打死,我也决不肯说。二姨太就欢喜我这一点儿,所以肯和我要好,大姨太若不是因我的嘴紧,也不肯教我做引线了。”
周金玉正待答话,一个老婆子走进房,对周金玉说道:“时候不早了,阿林哥来了这么久,尽管在这里闲谈,齐老爷不等得发躁吗?不要再耽误了,你们两人就去吧。”
陈广泰听了,才知道这跟班叫阿林,心中不由得暗喜道:听这一对狗男女的话,可知捉拿燕宾,是这阿林的主人出的计策,教这****实行的。原来阿林的主人,还是因为和燕宾吃这****的醋,才设计把燕宾拿去。照这样看来,燕宾的仇人,还不完全是这****。刚才老婆子说什么齐老爷,大约设计拿燕宾的,就是这姓齐的东西了。我此刻既于无意中得了燕宾的仇人,岂可随便放过,何不跟着这一对狗男女,看那姓齐的是个什么样的人,因此再听得什么相关的话来也未可料。陈广泰一面思量,一面张望周金玉,开箱更换了衣服,对镜理了理青丝,匀了匀粉脸。那阿林便从壁上取下一个琉璃灯笼来,点了一枝烛,插在里面,照着周金玉下楼去了。
陈广泰遂翻身上了屋,在屋上跟定那个灯笼,走过了十多家门户,到一处很大的公馆式房屋门口,二人住了脚。阿林敲响门环,哑的一声,大门开了,即听得开门的人笑声说道:“阿林,你也还没忘记要回来吗?老爷已气得在里面大骂起来了。”阿林的声音回答道:“怪得我么?姑娘身体不快,睡了不肯起床,我只少磕头了。”边说边向里面走,以后便听不清了。陈广泰察看这房屋的形势,估料上房在那一方,赶过去朝下细听,果听得有人在下面,骂阿林回迟了的声音。阿林照着对开门人答的话,才申辩了两句,就听得大喝一声“滚下去”,阿林便没开口了。
陈广泰寻着便于偷看、又相离不远的所在,伏下身子张望,只见一间陈设十分富丽的房子,对面炕上摆了一副鸦片烟器具,一个烟容满面的男子横躺着烧烟。两个轻年丽服的女人,一个坐在男子的腿边,握着粉团一般的小拳头,替男子槌腿,一个立在男子背后,左手端着一支光可鉴人的银水烟袋,右手拈着一根纸搓,装水烟给男子吸。周金玉和男子对面躺在烟炕上。陈广泰料想这个男子,必就是什么齐老爷,这两个妖精,不待说是什么大姨太、二姨太。那炕旁边有一个小门,大约是通后房的,我何不转到后房去,隔的近些,他们说话,不更听得明白些吗?若听出根由来,果真捉住燕宾是这烟鬼设的毒计,我就要动手替燕宾报仇,到了他们身边也容易些。主意打定,即抽身从屋上绕到后面,跳落丹墀。
这时已在二更以后,齐家的用人,都趁主人在追欢取乐的时候,少有差使,一个个偷着睡了。陈广泰挨进后房,所以没人知道,侧耳贴在壁上一听,只听得周金玉的声音,带笑说道:“怪道人家都说,三个鸦片烟鬼,可抵一个诸葛亮,象你这样的鸦片烟鬼,我看只一个就足够抵一个诸葛亮了。”不知陈广泰听出姓齐的怎生回答,且俟第二十九回再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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