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国]科勒特
中士休假回到巴黎,发现他的夫人不在家。不过他还是受到了因惊喜而声音颤抖的欢迎,受到了拥抱和湿润的亲吻——那来自他留给自己年轻的心上人的牧羊犬沃莱斯,它像一团火似的绕着他打转,激动得脸苍白,用舌头舔着他。同时,女用人也弄出与狗一样多的声响来,唠叨个没完:“真不凑巧!夫人才去玛洛特两天,去那儿锁她的房子去了。夫人的房客刚离开,她是去盘点家具的。还好,离这儿不远!先生是不是给夫人发个电报?如果电报马上发出,夫人明天午饭前就能赶回来。请先生一定睡在这儿吧!我去把浴室里的热水龙头打开好不好?”
“我的好露西,我在基地洗过澡了。士兵休假都喜欢好好洗个澡!”
他看着镜子里的身影。他的肤色就像布列塔尼的花岗岩,红里透青。那条布里阿特的牧羊犬,肃静地蹲在他的身边,浑身的毛都在颤抖。他笑了起来,因为那条粗毛蓬松的灰蓝色牧羊犬看上去与他十分相像。
“沃莱斯!”
它抬头亲昵地望着主人。中士突然想起了他的夫人珍妮来,她多么年轻、多么轻佻——实在太年轻、太轻佻了。中士不由得思绪万端。
晚餐时,牧羊犬忠实地遵循他们以往生活中的一切习惯,接住主人扔给它的面包片,对他讲的一些话汪汪地吠着。它如此执著地热烈崇拜它的主人,主人一回家,与主人分离几个月来的思念就顿时消失了。
“我多么想念你啊。”他低声对它说,“是的,你也想念我!”
他半躺在长沙发上,吸着烟。狗假装打瞌睡,耳朵一动不动地竖着,像一只蹲在墓碑上的灵猫。但是只要有轻微的响动,它的眉毛便会牵动一下,表明它十分警觉。
他十分疲乏,渐渐安静地入睡了,夹着香烟的手垂在沙发坐垫上,把绸面烧焦了。他醒来,打开一本书,玩弄着一些新的小摆设和一张珍妮的照片。这张照片他以前没有见到过,是珍妮穿着短裙,裸着双臂,在乡下拍的。
“业余摄影者的快照……她的模样真漂亮!”
在这张未装镜框的照片后面,他读到一行字:
“‘1915年6月5日’。6月5日我在哪里?……呵,想起来了,我正往阿拉斯去。6月5日。这个笔迹我不认识。”
他重又坐下来,随即为瞌睡所控制,而把所有的思绪都驱走了。十点钟,钟响起来,他醒来了,听着小钟浓重而庄严的声音,他笑了。珍妮常说,小钟看起来小,声音却大。但是当钟打到十下,狗跳了起来。
“安静!”中士睡意蒙眬地说道,“躺下!”
沃莱斯没有躺下,它喷喷鼻子,伸伸爪子,这个样子就等于人戴上帽子准备要出去了。它走到主人跟前,那黄黄的眼珠清楚地表示:“好不好?”
“嗯。”中士回答道,“你怎么啦?”
主人说话时,狗出于敬意而垂下的双耳马上又竖了起来。
“啊,你真讨厌!”中士叹了一口气,“你渴啦,想出去?”
听到“出去”二字,沃莱斯咧开嘴笑了,轻轻地喘着气,露出好看的牙齿和厚厚的舌头。
“好吧,我们就出去走走。但不能逛得太久,我实在困。”
路上,沃莱斯十分兴奋,像一头狼一样地狺狺叫着,直跳到主人脖子那么高,袭击了一只猫,又追着自己的尾巴转着圈儿。主人亲切地训斥它,它便为主人玩出各种把戏。最后它安稳了下来,静悄悄地走着。中士跟在它后面,享受着温暖的夜气,唱了两三支胡思乱想编成的小调。
“明天早晨我要见到珍妮了……我要睡在舒适的床榻上……在这里还有七天可以消遣……”
他发觉狗已快步跑到前头去了,煤气灯下似乎露出不耐烦的样子等着他。它的眼神、它摆动的尾巴和它的全身,似乎都在问他:
“怎么了?你来吗?”
他一赶上来,牧羊犬就断然地快步拐了弯,这时候他才意识到它是要去某个地方。
“或许,”他暗自思忖,“那女用人经常……或许珍妮……”
他站定一会儿,又跟着狗走去,甚至没有意识到,他身上的倦意、睡意以及幸福的感觉一下子全消失了。他加快步子,狗欢快地跑在前面,像个好向导。
“走吧,走吧!”中士时时下命令。
他看了看路名,又继续往前走。他们经过许多在大门口有小屋的花园,路灯昏暗,路上空无一人。牧羊犬兴奋极了,直想咬它主人垂在一边的手。主人要制止这种兽性的冲动,无法说明,不得不打它。
它终于在一个花园的破旧颓败的围栏外面停下来。里面是一间攀满葡萄藤和紫薇的低矮的小屋,这是一间掩蔽在深处的小屋。它似乎在说:“好了,我们到啦!”
狗在木栅门前摆好一个姿势,仿佛在说:“喂,你为什么不推门啊?”
中士举手去推门,但又把手放了下来。他俯身指着从关闭的百叶窗里漏出来的一缕灯光,低声问牧羊犬:
“谁在那里?……珍妮?”
狗发出一声尖利的唏,吠叫起来。
中士低低地发出一声“嘘——”,用手拍拍它又凉又湿的嘴巴。
中士又一次犹豫不决地朝着门伸出手臂,狗也向前跳奔。但是他抓住狗的颈圈把它拉了回来,带着它走到对面的人行道上,他从那里凝视着陌生的小屋和那一缕玫瑰色的灯光。他坐在人行道上,在狗旁边。他还未把浮现在脑际的有关他妻子可能负心的种种联想集中起来,就已经感到十分孤独和虚弱了。
“你爱我吗?”他在狗的耳边喃喃地说。
狗舔舔主人的脸颊。
“走吧,我们回去吧。”
他们离开了,这回主人走在头里。他们又回到了小小的起居室里,狗看到主人正在把内衣和拖鞋塞进一只它十分熟悉的布袋里。它失望而崇敬地注视着主人的一举一动,在它黄黄的眼睛里闪动着金色的泪珠。中士把手按在它的脖子上安抚它:
“你也一起走吧,你不会再离开我了。下次你不会告诉我‘此后’发生的事了。也许是我错了,也许我没有完全了解你,但是你一定不要留在这里了。除了我的秘密外,你的心灵守不住任何秘密。”
狗颤抖着,仍然不很明白。他便用手抱住它的头,低声对它说道:
“你的心灵……一条狗的心灵……美丽的心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