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二、旧腊归里，适上游各郡口寇窜逐已尽，流亡渐返其乡，政府遣员赴各灾区振┰。旧度支使陈韵珊世讲（培锟）携十万金，赴汀州府属，著有《闽西十日记》，归以示余。写灾区情状，不可殚述。有云：“适中一乡，在汀龙无乱中，独能自存。碉堡森列，屋宇坚整，足见自卫力之强。风俗勤朴，妇女装束尚如三十年前。纪以二绝句云：‘卓午驱车过适中，森然砦栅万家同。陇间健妇能操作，缟袂青裙见古风。“汀龙两郡尽腥膻，片土孤危得自全。守望扶持同井里，始知人力可回天。’又云：“闻连城有二十八人，被口党昏夜以刺刀骈戮郊外，中一人未中要害，死而复苏。有诗纪之云：‘身填沟壑血如泉，虎口游魂竟幸全。二十七人相继死，茅焦不死岂非天。’”此亦如《扬州十日记》所载，全城数十万人均被屠，独十七人幸免，命耶？数耶？不可以常理解者耶？”又云：“苏家坡为汀龙全路最险之处，仅十余里，历一时十五分。困苦情形，时萦梦寐。纪以七古云：‘龙岩西上七十里，山势崭绝苏家墟。蜿蜒鸟道入云际，行人震骇呼阎罗。（土人名为阎王路。）转轴逾急径逾窄，身如磨蚁如旋螺。或借树根承土石，或积岩溜成滂沱。平治道路有主者，难如上天理则那。余生不恤冒艰险，夜乘微月来经过。单车冥索各口噤，绝涧旁瞩常目逃。王尊竟过九沂扳，颇疑民事天所呵。惊人险语莫浪出，盲人瞎马当奈何。君不见八表同昏世路阻，太行孟门平不颇。又不见魑魅喜人当白日，区区伏莽真么么。’此行汀龙公路所通之处，将次历遍，而被灾之处，以汀连交界之白翳、杨岭、朋口、温坊、茶树、下涂坊、上莒溪等为最甚。流亡逐渐归集，偶行乡市，时闻哭声。大抵新归者有家族戚属离散之悲，孑遗者其家人遭略取之祸。综所经历，系之以诗云：‘文川岩邑古邹鲁，理学张（警庵）童（寒泉）实父祖。物力殷阜称奥区，民俗敦庞久安堵。红巾赭衣竟窃发，拥号汀州立官府。犁求旁邑供储胥，一夕破城疾风雨。辛壬癸甲四年中，来去自由躏兹上。穷搜盐米算缉钱，略取壮丁逮妇女。蓦闻官军旦夕至，讠敌生疑乃迁怒。城中藁街三千人，乡长杀人不知数。堂堂白日通衢前，狗噬人肝作脯。乱余沟壑有遗黎，大府恩仁议绥抚。不辞艰险循西陲，茶树温坊复上莒。（此三乡受祸最烈。）累累白骨无一坯，露道旁宁忍睹。回车小驻莲花城，（连城古名莲城。）十室可怜九无主。廨舍夷为种菜场，文庙归然余柱础。君不见辽海头，宇宙腥膻无死所。天寒日暮吾合休，戢影一椽先赁庑。’余最后尚不能无言者，闽省公路，现在积极进行，一时自未能遽臻完善，但如漳龙路之板寮岭，湾道过多，汀龙路之苏家坡、福坑山，路身过狭，白翳、杨岭过于陡绝，车辆颠踬，危害行人，实有改善之必要”云云。略读以上，真使人痛定思痛矣。
一三、吾乡度支使徐圣禅（桴）有《寒夜独坐，闻飒飒声，启窗视之，天已雪矣。感吟二绝，以柬振务会主席陈韵珊》云：“夜半鲈灰拨未红，寒飚和雪逼帘栊。穷途多少流离者，都在凄风苦雨中。”真有己饥己溺之怀抱。第二首后二句云：“一夜思量无善计，问君何以慰灾黎。”尤朴质不作躲闪语。门人黄仲良和韵，所谓“地下哀鸿天上雪，万千怀抱一诗中”者也。
一四、度支秘书长岭南高少莱（汉锹），豪饮健啖，遇有讠燕集，怀中常藏白兰地（洋酒名）一扁壶，入席取自酌，并以饷同嗜者，盖不喜黄酒也。作诗亦豪迈不屑苦吟。余甚爱其《昭君》一律云：“汉皇德意遍朝晖，谁抱琵琶马上挥。触目江山犹是旧，抗怀时势已全非。众星拱极光芒在，万里投荒心事违。从此一麾天外去，那堪回首问宫闱。”慨当以慷，别有寄托，为从来咏明妃者所未道及。
一五、圣禅又有《饮道真室有感并呈陈石老及同席诸子》云：“不随凡艳斗金粉，喜与名流咏玉台。调味君劳慈母手，赋诗我愧放翁才。长依萱草留春在，独抱瑶琴待雪来。飞燕堂前话旧事，凄凉庭院几徘徊。”语皆实录，下半尤落落大方。
一六、少莱日了公事后，时复酩酊。余匆匆归吴，未得多钞其诗。有句云：“岁寒松柏寻常视，却有梅开雪夜中。”此微词也。谓松柏人所不识，梅以有香，或有识者。又记其《渔家傲》词半阕云：“黄莺似报春来了，春来不若君来好。并坐华筵齐斗酒，频回首，阶前几朵桃花小。”题系《元宵前一日，玉尺山即事》。又是斗酒矣。元宵前有桃花，的是福州天气。此词大有所指。
一七、郭于野（曾基），挚友咸熙学博之季子，宰江苏大邑有年，政声卓著，罕见其诗。漪午与同游无锡梅园，背诵其一律前半首云：“又向梁溪访画ザ，吴娘珍重试香醪。兹游岂为梅千树，新涨才添水一篙。”此作实为醉裙，非看梅也。近年姑苏不为省会，梁溪商业冠全吴，往日闾门画舫尽移梁溪，访艳者托于探梅耳。第三句其供床也。漪午自有句云：“可怜生秉冰霜质，也被堆成锦绣丛。”题云《梅园探梅》。嫌其过密，且太近市，与鄙见相同。园俗子所营，不足称名胜也。
一八、圣禅有二诗，述闽广扌兵时事，后有自作长跋，皆节录之，可以知吾乡当日泯棼之况矣。句云：“鹭门风雨千寻浪，它水旌旗一线春。知己感深吴季子，忧时泪洒屈灵均。”又云：“遍地哀鸿天有泪，半床孤影月当头。人情始识浮云薄，国事那堪落日愁。遥想江南小儿女，柔肠百结倚层楼。”跋云：“自北洋督军团作，而西南护法之师兴。闽李厚基，督军团之一也。民国七年，陈炯明、许崇智率粤军入闽，奄有汀、漳、兴、泉等三十七县地，任（桴）为护法区政务处长。九年，靖国军方声涛部张贞、护法军宋渊源部王荣光等与粤军冲突，激战于溪同之间，连月不解。不得已商之浙军陈肇英，请其率师由漳移驻于溪同，而将粤军调回汀漳，盖浙军与各军情感较佳也。同时在安海设泉属财政局，由（桴）兼任局长。该处军队复杂，不易办理，各方均属望于（桴），故遂有安海之行。斯时也，粤军愤莫荣新专横，已豫备回师讨伐，又恐北军蹑其后，乃密与李厚基约，以所得汀漳各地悉数返还，并使其监视靖国、护法军及浙军，使不得有异动。于是漳泉之间，北军与党军相接触矣。（桴）于仓猝之间，由安海渡厦。时风声紧急，侦骑四出，检查綦严，（桴）遂被羁于警察厅。其时陈炯明亦以东江战事吃紧，未遑营救，致滞留两月，始复自由。吴子逊宸，警厅司法科长也，时相慰问。心感之，并知其善诗文，故呈二律。今者（桴）重闽度支，与逊宸共事一方，出旧作以示，犹想见十五年前革命之艰险，人情之冷爰云。时民国廿三年十一月。”
一九、兴化徐笃夫（德培），以士人襄理福建民政。有《乌石山图书馆壁悬平远台画帧，有吾邑宗子相先生所作文，感赋》云：“阳城（兴化为楚将昭阳食邑）斗大东海滨，朱明之季多异人。武功文采相照耀，中原才子（邑有中原才子石坊，在先生故居左近）殊嶙峋。百花洲畔访遗墓，但见一水皴鱼鳞。生平办香在先哲，却追遗躅来南闽。嘉靖季年患外寇，虾夷肆虐逾黄巾。我公秉节莅海崤，鳌峰立马含悲辛。四郊多垒耻未雪，《西门》一记谁能伦。以今例古况愈下，扶桑蚕食宁逡巡。白山黑水恣割据，鹑首遽翦归嬴秦。台澎吞噬志未已，龙伯旦夕垂修纶。燕巢幕上苦不省，歌舞犹自嬉新春。公之精魂永不泯，灵旗来格惊天神。从公欲间御敌策，待扫海寓清边尘。”
二○、还读楼主人姚任白有《王道真女士招饮志谢》诗，记得一联云：“诗人风雅书为壁，慈母辛勤羹有梅。”道真室中，有书万卷，两旁壁立，几欲连屋。其母善烹饪，爱女偶宴客，每为治庖。二语移赠他人不得也。末云：“俚言聊报夜光杯。”谓主人款以葡萄酒，亦雅切。
二一、王伯秋督察莅官长乐，余归里太忽忽，未得相见。书来道拳拳，索其近作，则以一行作吏，吟咏遂废，惟在金陵时，有赌酒联吟十许首耳。今录其较有兴味者。如《秋夜竹窗雅集，率赋一律，奉酬黼馨伉俪》云：“相逢每见耸吟肩，骚客豪情敌少年。荡涤襟怀山水外，衡量江海酒杯前。翩翩佳客来千里，（时春藻来自湘，叙父归自塞外，文琬归自南洋）。弱弱清歌动四筵。莫负黄花好时节，秣陵秋色比春妍。”第三句翻用《文心雕龙》“老庄告退，山水方滋”意，第四句套用《诗品》潘江陆海意，余皆俊爽。《秋日同叙父游句容，寻梁简王墓上石狮》云：“寥天气爽晚秋时，旷野来寻古石狮。四面青山环侍酒，千年华表共题诗。清游始觉闲身乐，雅抱甯希俗子知。（予与叙父坐石狮前饮酒、作昼、摄影、吟诗，村人但环视而笑，不知吾辈之所以乐也。）且为荒村添掌故，茶余围坐说双痴。”“四面”句从东坡“酒如人面”一联脱化来。《都门留别同人》句云：“降幡肯向词坛树，行法无如酒国难。”足见一时诗酒之乐。君所交莼鸥、叙父辈，皆余熟人。
二二、杨稚云（遂），工画能诗。长鹭门司时，余适全家避兵互止，备承照护。君清羸善病，谢职去，近复寓厦，取其地气暄暖也。旧腊寄示数诗，多以病体寓言时局。如《初春病中得放园丈书有感》云：“岁序重更景物新，柴门深闭不知春。寒花欲落还经雨，饥鸟思飞更避人。谁念乱中遭痼疾，那堪宦后复清贫。多情长者时存问，病未能兴困在陈。”《园事久废，满眼荒芜，感慨系之》云：“一病经年百事僵，小园偶涉几神伤。春来春去无人管，花落花关为底忙？恶棘虽锄难灭种，狂蜂欲扑要擒王。可怜万里中原土，似此荒芜几十霜。”又句云：“春与病魔相背驰，商量花事每愆期。巢危鸠占还呼雨，桑蚀蚕饥尚吐丝。”但论近况，亦殊可念矣。又《警予以所藏芸皋观察手札索题，感赋》云：“西村东谷两名家，并作公门桃李华。我向延青空景仰，那堪室迩怅人遐。（前长厦门警政时，所居衙署，即公延青阁旧址。）”芸皋，厦门名宦也。
二三、华阳曾和君参议（天宇），雅人深致，客闽寓河西街，花水疏野，一室琴书无点尘。多收藏，以文衡山、董华亭墨迹两长卷为最。尝读其游鼓山长短句，《念奴娇》一阕云：“钟声导客，漾晴空、将近晚秋亭午。已觉身居人境外，指点下方烟树。猿鹤虫沙，繁华歌笑，起减成今古。悠然忘却，林泉消我尘土。记得汉上题襟，思明眺月，荏苒愁无数。天末飞留鸿爪迹，又入闽江南浦。高阁眠云，松涛接海，清景维为侣。听风听水，移家便拟长住。”鼓山唱水岩钟声，日夜不断，闻到半山，系水转轮机自打者。起四字便写得情境逼肖。末“松涛”四字，亦的是鼓山。遍山皆松，涛声真可与海潮相答，他处有松无海、有海无松，移不得也。
二四、余卜居苏州，与罗佶子（罗园）相去不过百余步。亻告子善种花，园广二三十亩，中多佳种，余常与曹纕蘅步さ诣之。亻告子爱花，然不饮酒，不见吟诗。偶从纕蘅读其《三叠泉迷雾兀坐》一律，次联云：“雾合只疑身是豹，云从更讶老犹龙。”妙语趣极。真所谓探骊得珠，其余皆鳞爪之而矣。
二五、新建程伯臧（学恂），柏庐哲兄，相见于金陵，出示近作十数首，皆游庐山者。《同鹤亭游黄龙潭》云：“何年飞下此黄龙，抉谷穿云势若桩。壁肖削成苔黯淡，石当罅处树弥缝。纡回磴道攀无力，郁怒涛流去绝踪。收拾尘嚣来听水，一山秋味两枝筇。”结语名隽。《青玉峡》云：“高岩碧无罅，终古双瀑竞。一瀑喷乱沫，霜霰百道迸。一瀑坡顶来，下如奔马劲。汇流洞山腹，过峡啮其胫。訇隐答天籁，奔腾适水性。潴为古潭深，须眉了可镜。不见漱玉亭，泉石此其。坐久肺腑清，片念聊自圣。”东坡所谓双白龙者，其一平时无水，仅有水痕，一雨则双瀑俱下。余来时，先晴后雨，故知之。君与坡公所见，殆皆雨后也。句如《三峡桥》云：“峡上云常来，兹山失左肘。峡底风湍疾，疑怒土囊口。阴能作夏寒，响欲穿地厚。巨石伏狰狞，恍如虎方毂。奔流激其吻，怪作师子吼。潭泻无尽藏，谷饮真虚受。”《钅夷船峰观瀑，同鹤亭、钅夷年》云：“山灵笑我去年人，胡为霜鬓添新痕。我怪匡君面依旧，胡乃瀑视去年瘦。”《过沪访散原丈，知挈家住庐山，寄怀》云：“窥吟星斗夜排闼，撼梦笙簧风入松。”《庐山喜晤什公有赠》云：“换世犹余老拙存，重逢应怪鬓霜繁。”一起妙于语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