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顶上压着厚厚的雪,庭院中,除了下人新扫出来的路,其他的地方也被连日来的雪,厚厚地铺了一层又一层。园子中央一小丛竹林里,竹叶被冰冻得硬脆,不远处梅树曲拗的枝干上,亮晶晶的裹上了一层薄薄的冰,和着从屋檐上错落垂下的冰凌,让清晨推门而出的寒嬉为这雪白世界中的点滴晶莹而欣喜。
昨晚不知什么时候,雪便悄悄地住了,连日来隐藏在漫天雪幕后的远山,又能清楚地看得到蜿蜒山形,愈远愈淡。不知哪一丛树叶里传来几声鸟鸣,呱呱有声,寒嬉转头瞧过去时,那不怕冷的鸟儿却扑棱几下,变作一道黑影飞走了。
记忆中的上一场大雪,还是在寒地。那时,她们一家人围在火塘边取暖,她偎在母亲的身旁,半边身子压在母亲妇侁的身上。父亲大人刚从外面回来,坐在她们的对面,把手在嘴边哈一口气,又伸近火塘烤火。她喜欢父亲,尤其是在她娘儿俩面前的随意。只是这样的场景并不多见,即便是哥哥寒布在,父亲大人也是一脸的严肃。
“我的嬉今年多大了啊?”在她面前,父亲大人总是那么慈善的笑。
“原来父亲大人只关心农家收成,却不知道关心女儿呢。”寒嬉见父亲今儿心情不错,也难得地撒娇道。
“刚刚送走右相子敛。”父亲接过下人递来的酒爵,喝了一口,笑呵呵地看着她,说。“他向我提起了你的婚事。”
“是谁?”接话的是母亲,涉及到女儿的终身大事,看得出母亲比她更紧张。
“以你的才干,原是可以接我的手的。”父亲并没有直接说出那个名字,而是叹一口气,说起她来。“只是自商汤立商后,便不授女子爵位了,几百年来从无更易,你却不能接我寒子之位。”
“哥哥现在干得好啊,前不久的郊原秋游,便听到很多人称颂哥哥呢。”寒嬉替哥哥抱不平,又挽过母亲的手摇了几下。“母亲当时也在,是不是么。”
“布是良才,若说不足,唯拘泥二字。偏偏这二字,最是为政者大忌。”父亲仰头尽了酒,道。“你却不拘泥,这点很好。”
话题一下子有点扯得远,母亲便用询问的眼神看着父亲,父亲将酒爵放在一边,说:“女儿终归是要出嫁的,若是寻常家的女儿,找个老实肯干的也就好了,但你是我寒氏血脉,不能亏了你,所以之前的歌会就没让你去。”
秋日的郊原歌会,寒嬉原本想去,和母亲也说好了,父亲知道后却不同意,他和母亲央求,说好只秋游,只远观,绝不参与,好容易才说动父亲。
“这次右相来,说是顺路,其实也是提亲。”父亲道。“你要嫁到王都去。”
王都那个只知道名字的王子,从此就是她未来的夫君了。
寒嬉不知道是该高兴还是应该忧伤即将和父母之乡的别离,只是那一整天,心情都有些郁郁。倒是母亲很开心,当天便开始张罗起来,该穿何衣,该用何器,该选何人,该备何礼……够母亲操心一阵子的。
寒嬉走出门外,冷风肆虐,她把手套在袖筒里,看着天空中阴沉厚重的云。父亲走出来,站在他的身边,看了一眼她,又看着远处的阴霾,说:“这样子,是要落雪了啊。”
那天,大片大片的雪花,落了整整一个晚上。
寒嬉想着上一场雪,又想起子画,听说北土比王都更冷,也应该早就下雪了吧。也许已经先几天就已经住了呢。
上次进宫的时候,妇息把写在绢帛上的战报递给她看,笑着对她说:“你看,子画立功了!”
她喜滋滋地接过来,细细看了,递还给王后的时候,发现王后的眼中有泪。她还来不及细看,王后就指着靠墙的柜子对她说:“你去,把那边柜子里的玉笄子拿来。”
寒嬉打开柜门,见里面最下一层,整齐地放了好多玉笄,就问:“有很多呢,拿哪一个?”
“左边第三个。”妇息说的是一支小小玉笄,手持的一端刻了一只猪。寒嬉拿了,递给妇息。
妇息要她转身蹲下,拔了她头上的骨笄,用上玉笄子。
跽坐地上的寒嬉忽然明白,妇息只是不想让她看到她在流泪。寒嬉分辨不出这泪水是因为喜悦,还是担忧,或者是二者兼而有之?
远在北地的子画,是这两个女人共同的牵挂。不同的是,寒嬉丝毫不为子画担心,她坚信她的夫君是一个英武刚毅的人,她看到的、听到的子画,刀剑干戈、弓箭车马样样精通,这样的人,在战场上只会熠熠发光,怎么会黯然陨落呢!
而妇息却常常担心流矢和暗箭,担心没有吃的,常常在心里幻化出一个力大无穷的邛方将领,和子画对上了,她甚至看到了在这个其实不存在的邛方将领的攻击下,子画吃力抵抗的样子。听到灵石仓被焚的消息,更是把自己关在寝宫里哭了半天,连寒嬉在外拍门也不理会。
她在园中才清出来的石子小道上走了一遍,呼吸清冷,却沁得人脾肺俱清,他慢慢走回檐下,叫来下人,吩咐道:“叫人去觋宫,看看巫永今日在不,若是在,就说我大食过后要前往觋宫寻他。”来人应了,退下。
父亲离开后,在王都给他留了五名军士,按大商律令,在王都,子爵府可设亲卫二什,父亲回去寒地,山高路远,自然要带上随身的亲卫。留下的五名军士住在外院,听候她的吩咐。
她平日无事,不过是去往王宫的路上护卫前行,或是差遣办些杂务,除此之外,每日里的操练倒不见怠慢,因此寒嬉对这个留下的亲卫什长,在心里却是高看一眼。
军士口中呵着白气,一路小跑而回,来报说:巫永在,只是今日可以起卦,却不解卦。
寒嬉自然知道筮人习惯,每一旬中,逢父母去世之日不起卦,逢自己出生那日不解卦。今日乃是丁日,那巫永的生日怕也是丁日。
寒嬉想了想,还是去吧。她生在贵族之家,平日里少不得要接触这些。或许不用巫永解卦,我也约略知道些,她对自己说。只是自己解得准不准,倒是不好说了。
在觋宫,迎面遇上巫亘,寒嬉肃然行礼,巫亘知道她是去找巫永的之后,笑眯眯地看着她,说:“平日里少见你来,今日才出门便遇到你,可见机缘。你完事后,到我筮房来。”
因着身份原因,寒嬉平白无故哪敢惊动觋宫主人?此刻得了这话,连忙欣喜应了。
寒嬉心中默祷子画平安,祈望寒氏一门的喜悦安乐,然后便以后羿之名起筹,巫永洗手焚香,一阵忙碌,得的是个“中孚”卦,卦辞曰:“一人知汝,尚可以去;象曰:汝来归,孚不中也。”
巫永写了卦辞后,便闭口不言。寒嬉知道忌讳,也不多问,拿了竹简,行了礼,走出门来。站在门口,寒嬉看着竹简上用烟墨写着简单的这两行字,心中踟蹰,原本以为自己能看懂七八分,原来没人解卦,自己却是满头雾水,丝毫不明。
在巫亘那间熏香浓郁让人发闷的屋子里,寒嬉恭敬跪拜,双手把巫永写的竹简递上去。巫亘就着油灯,反复细看,看得坐在对面的寒嬉心中忐忑不安。
“孚,浮也。”老迈的巫亘终于开口说话了。“此卦便是水上木舟,载人去,须空了木舟,才能载得人回。”巫亘眼神炯炯,看着寒嬉:“得此卦,或鼓或罢,或歌或泣。乃是‘一人得救赎,一人堕深渊’之象,凶中有吉,吉中带凶,颇为难解。”
“请大巫解惑!”寒嬉知道,此时若是犹豫,贞人便不会继续往下说,换了觋宫主人,只怕更是如此,因此不假思索地拜求。
“一者渡水已去,一者乘舟来归。你之所求,必有一中!”巫亘犹豫了一下,接着往下说,“不知你所求何事?”
寒嬉说了所求之事,乃是望子画平安,寒氏安乐。
巫亘眼神忽然变得悲悯:“你所求夫家事与自家事,一则喜,一则忧。”
巫亘闭目想了一下,又接着说:“究竟何者喜、何者忧,是何喜、是何忧,我却不敢妄言。”
油灯跳跃闪烁,香炉还在飘出些沉闷的熏香,寒嬉心中不知想了些什么,仿佛忽然放空了一般,无悲无喜。
既然要来就来吧!命运给我的,顺境逆境,我都接受。只一点,若是让我太过难受,我只怕便会忍不住要抗争一番!寒嬉看着油灯痴了半日,想道。
从巫亘手中接回竹简,寒嬉再次拜倒。巫亘用手指在案几上敲了两下,道:“大清早遇到你,原是机缘,只是没能给你带来好消息,万勿介怀!”
寒嬉走出觋宫,看着眼前这白茫茫的一片,忽然不知道要往哪里去。陪她前来觋宫的什长蒙间见她出来,牵了牛车上前,说:“刚刚府上来人,报说,王后差人到府上,请你去王宫坐坐。”
觋宫便在王宫左近,寒嬉也不上车,沿着被清扫出来的路慢慢走去,地上仍是湿滑,她便踩着路边的薄雪,缓缓而行。
进到王宫,还没见到王后,寒嬉便感到宫中的喜气,连宫人走路的步伐都变得轻快。王后见了寒嬉,老远招手唤她,说:“来,到我跟前来。”
寒嬉上前要见礼,被妇息一把拉过,挽着她的手,迫不及待地对寒嬉大声说:“刚刚接到的消息,子画立了大功了!”脸上、话中都透着眉飞色舞的意味。
听到夫君消息,寒嬉也是喜不自胜,问:“现在到哪里了?”
“刚得到的消息是说,子画带着基方的人,解了吕邑的围。侯虎大军冒雪追击邛方,邛人仓皇北逃,可谓大胜。子画与侯虎现都在吕邑,只等天气稍霁,便可班师。”
妇息把寒嬉的手臂松了松,然后又紧紧挽住,放低声音说:“这次邛方折了一员大将,便是中了子画的箭。大王又说,若非如此,只怕邛方不会轻易便北遁,此战最终胜负如何就难说了。”虽是压低了声音,但语气中有压抑不住的喜悦。
妇息脸上洋溢着笑,一刻不停的开怀,说:“大王也是才得到消息,知道我担心画,叫人传话进来,说此战到此,便算是胜了,叫我放心。”
寒嬉听了自己夫君的勇武,正合自己心中所想,首次上战场便立了如此大功,自是万分的欢欣雀跃,倚在妇息肩膀上,一起开心的傻笑。
“等子画回来,你们择个日子成婚了吧。”妇息看着寒嬉,喜滋滋地说:“只是这事还要同你父亲商议——他那边寒地立国,这边女儿成婚,倒算是双喜临门呢。他现在在哪?”
寒嬉听妇息问起父亲,忽想起巫亘所解的卦辞:“你所求夫家事与自家事,一则喜,一则忧。”现下夫君安然,还立了大功,是实实在在的“喜”。难道那个“忧”字,是落在寒氏身上?
寒嬉想着,便有些忧心,一时间心思恍惚起来。